穿

我的衣服是太多了。

生活在一年有七个月夏天的岭南,不需要厚重的冬装,即使最冷的时候也在零上十度以上。夏装一年要穿七个月,我的衣服在衣柜里,一开门就像水一样往外流,每次找衣服都要从柜子深处往外掏,甚是狼狈。

先生在洗衣服的时候(我们家洗衣服晾衣服都是他的事)常常感叹:“你的衣服可真多呀!”张爱玲的父亲也曾对着母亲黄素琼抱怨:“一个人又不是衣裳架子!”他是全然不讲究穿戴的人。三件T恤也可以安然过一个夏天的。我要给他买衣服,他常常坚决不要。这其中固然有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的缘故,但归根结底,还是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许多人都有囤积癖。有的人爱攒钱,有的人爱攒米面油盐,有的人在家里专门收集包装盒和废纸箱,据说出生于60年代初的人,患心血管病、三高、脂肪肝等富贵病的概率明显高于常人。这都和小时候匮乏的经历有关。一个人的童年对他一生的影响,怎么夸张都不为过。

我的记忆力奇好,这是我在神经内科住院检查的时候的主任医师对着我的脑部图像认证过的。这一点使先生大为头痛,他发现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引用某年某月的某一次争吵中他说过的话,这使他总是败于下风。但我自己对于记忆力好这个优点,自得是有的,但主要还是自哀。因为好的记忆我固然希望能够在回忆中永不褪色,坏的记忆我恨不得赶紧在我的脑海中抹去了。虽然往往事与愿违。

我是90年代初出生在城市的独生女,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但不知为什么,我的衣服总是拣表姐穿过了的。她的衣服质量好且款式新颖,多是品牌童装,即使轮到我手上也全然不显出旧衣服的成色,但当时的我却感到不小的为人周济的痛苦——难道我就那么不配穿新衣服么?我成年后在张爱玲的小说里读到她穿继母出嫁钱旧衣的痛苦,惊呼心有戚戚焉。彼时我并不十分懂得服装工业对环境的破坏,更想不到二十年后交换二手衣会成为一种潮流乃至生活方式。我个子长得并不快。又因为上学比别人早,长期都是班里最矮的,“怕孩子长得太快而不愿意花钱买好衣服”这个理由也并不能成立。在我们家经济也不是主要因素。

我的小学是一个质量很差的公立小学,同学中很多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他们不会说武汉话,学校虽然有校服,但除了周一升旗仪式以外,也并不强制穿校服。虽然学校质量堪忧,但校服的款式倒是不错,那校服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开始是白衬衣配深蓝色的长及膝盖的背心裙,很有学生气,后来换成了蓝色T恤衫配纯白短裙。当然从实用角度浅色的服饰是很不适合小学生好动活泼的个性的,经常被弄脏,我却很喜欢这两套校服,是黯淡的小学生涯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我有一个舅母住在上海,给我买过一件海军蓝上衣和正红色超短裙。这也是幼小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东部和中部的差异之处——上海的商场里童装的款式明显高出一个档次。这这套衣服我喜欢极了,只是因为短裙太短我又非要穿到学校去,还和爷爷奶奶发生过不小的争执。

十二岁以前我的照片不多,不爱拍照的主要原因是头发短,觉得自己长得不美,外加没有称心衣服穿。有一次去大连旅游,母亲替我买了几套新衣服,其中一套是白色的带有蓝色菱形花纹的上衣外加深灰色西装裙,我喜欢极了,但含蓄地不表露出来,那次旅行也就拍了比平时更多的照片。

上了初中我不再和表姐住在一个屋檐下了,也终于摆脱了穿她二手衣服的日子。但不幸的是,学校要求天天穿校服。而且那校服样式极可怕,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肥大的完全遮掩身体线条的运动服,肥大的裤腿,触目的亮绿色,质地也极差,价格却不便宜。凡是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会知道校服中间的利益链条是怎么回事。不好好穿校服的人当然也有,但那是“差班”里的“差生”才做的事。我们“实验班”的女生即使心里想与她们为伍,行动上也是不敢的。星期六上午补课的时候,班主任有时不在,我们偷偷在书包里装上牛仔裤,笃定老师上课时不会往课桌下面望。然后下了课把宽大的校服外套脱下来往包里一塞,就去江汉路逛街看电影。平心而论,我是不反对穿校服的,它有很多的好处,比如能够有效地抑制学生攀比,培养对学校的认同感等等,我只是不能接受把所有人都弄得灰头土脸失了本色的校服。我认为成人前的美学教育是必须的,美的概念需要学习和实践。等我到了香港,发现香港不同学校的校服极美。大学附近的圣士提反女中是紧裹身体的蓝色布旗袍,配上白色线袜和黑皮鞋,走在路上真是一道风景;有女童军样式的打领带的军绿色连衣裙,配上绿色贝雷帽,女生也显得英气勃发;有白衬衫配灰色或是深蓝色毛衣的,显然是仿效英国式样,在很多地方香港都执着地固守着一点殖民地时代的气息。

到了香港我终于摆脱校服了,手里也终于有了可供自由支配的在当时来看数额比较大的钱。大学里的穿着是比较随便的,穿吊带背心热裤人字拖上课的大有人在。除了特殊需要着正装的场合,其余一切时间自便。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可抑制地发胖了,在谷歌瘦小的岭南女生之中尤其明显。这是一个胡乱买衣服的时期,我在几乎全是女生的文学院,揣摩别人衣着的同时意识不到很多款式是不适合自己的体型的,因此买了很多“在别人身上好看自己身上却不能看”的衣服,算是一笔浪费。

我曾获得过一个新加坡政府的奖学金,在新加坡住过六个月。我诧异地发现校园里的新加坡女生和马来女生竟是如此地不讲究穿戴,甚至可以得出“穿裙子的一定是中国人”的结论。新加坡女生和马来女生都更爱户外运动,体格更健壮,肤色也由于长期暴露在赤道日光的直射下而显出小麦色。我喜欢住在新加坡,喜欢南洋的饮食和风物。但长期生活却是不乐意的。原因很简单——一年十二个月都在二十五度以上,怎么穿风衣和戴围巾呀!

我渐渐学会了选择适合自己的衣服。遮掩自己的缺陷,突出自己的优势。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的。我还沉迷于其他国家的传统服饰。去京都时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振袖和服,去越南时在布料市场订做了两件奥黛。旗袍更是收藏了无数件。我虽然不是民族主义者,但确实认为旗袍毋庸置疑是亚洲各民族服饰里最好的。

我常被身边人和网友赞叹衣服好看,也渐渐承担起了身边人的着装顾问。拍婚纱照时我换了六套衣服。婚礼前我带着先生去西装店订做西服,西装、衬衣、领带、领结都是我一手拍板,母亲和婆婆在婚礼上的衣服也是我亲自审定。为了伴娘的礼服裙,我跑了两趟广州,因为网上的伴娘裙我实在不满意,显然是为了衬托新娘。我不接受这一点。婚礼时我如愿以偿穿了金色的龙凤褂,而且是“褂皇”。换成抹胸的婚纱以后又换了大红色缀亮片的旗袍,我浓妆艳抹施施然行走在宾客之间穿梭问候敬酒,自觉飘飘欲仙。

我常和先生说,不懂穿衣的人看张爱玲的小说必然无法“解码”她笔下的女性人物,因为她笔下的每一件衣服都不是信手写去,都饱含信息的。这一点和《金瓶梅》《红楼梦》同出一脉。人与时间赛跑永远是输家,但穿衣的心态却是自己可以把握的。我已经接近三十岁了,在一部分人的眼中已不再年轻,但我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衣着和饰物来装点自己。“对于不善言辞的人而言,衣服是随身携带的袖珍戏剧。“衣服是一门语言,一种艺术,一项表演。职业、场合、气质、心情,未曾言说的话,尽在其中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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