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这个全民抑郁的时代,也许我们该关心一下每个处在抑郁期的人,以及他们的人生。
她在洗澡。温热的水从花洒冲下来,淋在身上,像是触摸皮肤带来的温暖,一层接着一层地起伏而至。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皮肤,一下下地撩着水,然后小心的把水滴在手臂上。
她 想起自己的丈夫,两个月前,丈夫从远方打电话过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好像有半年了吧。丈夫似乎为了不让她感到吃惊,特地发了一个短信过来,内容很简单,几个字,
“你现在好吗?”
随后是电话,拿过来就听见来自远方的沙沙的声音,那边似乎在下雨。她想起南方多雨,那正是江南雨的韵味,像是戏里的小旦在唱沪剧,嗯嗯啊啊,吐字不清,低切的辗转迂回里有说不出的甜腻暧昧。等了半刻,她听见丈夫迟缓的声音在说,
“我们离婚吧!她怀孕了,我的孩子。”
她的心像在乘车中被剧烈震了一下,突然失去了节拍,她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丈夫在说,“你过得好吗?说话呀!你如果不愿意离,我并不难为你,你说话呀!”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我愿意。你决定了,是吗?是吗?”
“你现在怎么样了?”丈夫问。
“你终于忍不住了,是吗?”她说,然后咬了咬牙,她想质问他,他以前曾经的诺言,是如何的华美,如何的打动人心,像是深夜里的烛火,如果岁月和天地可以作证,那个曾真实的存在过。他说要呵护她一辈子,无论生老病死,祸福患难,他们会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可是还没有三年啊,他已经守在别人身边了。
她无话可说,只是沉默下来,听电话那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陌生的遥远的,带着一些盲目的微妙的气味。她不知道那些世界里有没有诸如其类的华美而且可笑的誓言。
“你知道我们结婚十年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四年多,剩下的就是两地分居。我让你过来,你不肯,我宁愿你不工作,养着你,你都不肯,为什么,直到现在,你都没有一点点挽留的意思,似乎不感到意外。”
“你离婚是对的,”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心里沉痛,可是没有泪水,“我对跟任何人在一起生活都没有信心,你知道吗,我自己一个人反而更轻松些,虽然要受很多苦。”
“你要抑郁症,自闭症,"丈夫的声音有点高了,在静静的雨声里分外清晰。“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拿你怎么办,我们同床共枕,你却抑郁地想要死去,我怎么办,我救不了你,帮不了你,你甚至愿意和我在一起,难道有我这样的丈夫不如没有吗?我竟然抵不过一片虚空吗?”
“我害怕,害怕这个世界,怕很多事,没有安全感方向感,常常陷入莫名其妙的恐慌中,还有一些毛骨悚然的声音,我没办法跟人交流,倾诉,因为说不出来,也不想说,”她说,“你放弃我了,是吗?你任我自生自灭了,是吗?你做得对,我成全你,和你离婚。”
“你现在好吗?身体好吗?”
“好啊,”她漫不经心的说,但是他无法知道,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正攥着一只单子,市中心医院的化验单,她患了乳腺癌,已经严重恶化,到了晚期。
“我们离婚,你同意吗?”
“同意。”她说,口齿清楚,语气坚定。她不想告诉他,她的心痛,委屈,怨恨,失望迷茫,他依然是她生命的支点,廖廖的亲人。她像一只飞得很高的翘翘板,下面的底座被忽然抽去,她被抛在半空,惊慌失措。他已经在摆脱她了,切断了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剩下的是自己完全一个人的事了。
“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丈夫犹犹疑疑的问。
“请你对她好一点,不要让她像我这样,不可以抛弃她,虐待她,冷落她,我实在养不了她,现在我一个月回去一次,看她,她很好,身体健康,读书也好,很快乐,”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道丈夫所找的女人是什么样的,温柔的冷淡的,骄傲的抑或是刻薄的,她会对自己的女儿怎么样,“请你一定要对她好,要经常回去看她,不回时要常打电话给她,让她知道她有多重要,如果你找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她,不要勉强。让她一直待在乡下,和她奶奶在一起,读书长大嫁人。你知道吗?如果她容不下她,绝不能硬把她放在身边,哪怕是送送寄宿学校,你听见了吗?我没有父亲,在继父身边长大,我知道,如果不好就不如没有,我不想让女儿步我的后尘,未及长大,已是破碎,千疮百孔,任何的时间和爱都救治不了,活着只是场噩梦,伤口在持续疼痛溃烂而已。请你对我女儿好一点,我求你。”
“我知道。”
“如果离婚,我就不回去了,你可以自己去办理缺席离婚,反正我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了。”
放下电话,她很累,躺倒在床上。这一天她没去商场上班,在宿舍里待了一天。她本来不善于任何的经营谋生,可是现实逼着她不得不屈身于随便一个狭仄肮脏的环境,做些服务员销售营业员等低等的工作,换取一日三餐。这是她临时租住的地方,破旧的房子,四楼,到处都是黑黑的,脏脏的,烟熏火燎过似的,有一些擦也擦不去的岁月痕迹,好像一块扔在城市里的破布,依旧被人不舍得利用着。
她想着,水很热,冲到身上,像是欲望冲过身体的感觉,可是她早已没有任何欲望了。浴室很小,只有两步宽的空间,白瓷砖的墙上也布满年深日久的污迹,有锐器划过的印痕,有黑色笔记下的意义隐晦的符号,有红色的唇膏样的颜色,墙根是黄到发黑的水渍,散发着霉烂的味道。
她想,这间浴室里一定曾有过许多不同的人在这里洗澡,赤裸的身体重叠的欲望,像那夜色里寂寞的花繁盛而无辜,他们或曾都有过悲凉的泪水和欢笑,执着的追求和烦恼,因为时过境迁,或无从倾诉而不为人知。这些身影已是流水下的泥沙,或沉或浮,或冲向不知名的角落,过着形形色色的生活。
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可是皮肤依旧光滑白皙,像刚刚摘下的盈满酱汁的水果,尤其是她的腿,修长圆润,像两棵茂盛的竹子。她的手臂,长度胖瘦都恰到好处,稍微不经意的挥动,都有一种舞蹈的美。她也曾在丈夫面前脱下衣服,一层层地剥落,像是蝶的蜕变。衣服脱完时剩下她的裸体,一株正在开花的树,妖娆的的美好的凛冽的,忧郁的,有一种让人眩晕的光芒。
丈夫很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的腿,她的手臂,她的双乳,他总是用冰凉的手指触摸他的身体,像最浅的吻,带来一种痒痒的让人心动的感觉。他曾说,她有一对最美的乳,小小的柔软温润,被他严严握在手中,像一对在月光下熟睡的鸽子。
可是后来,她的抑郁症加重,丧失掉一切正常的欲望,再也不愿在他面前脱掉衣服,更嫌恶他的触摸了。
她让热水直接强大的冲在身上,头发黏黏的贴在脸上,脖子上,她摸着自己的乳,已经红肿变形,里面有胀胀的硬块了。她的美丽的乳,将带给他覆顶的灾难,她的美丽的腿,手臂也将跟着不复存在。她想起医生说过,她可以切掉患病的乳房,切掉之后会怎样?即使那样残缺的存在,会有多久?
她想着自己的青春,自己灿若桃花的双颊,自己洁白的身体,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开放着,好像开在月色下的野生昙花,天还未亮就凋谢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她仿佛只是一具花的尸体。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这样美丽。
又能怎么样,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她开始洗头发,用洗发水,护发素,她的头发每天都在大量脱落,洗头发时更甚,她用手指轻轻梳了一下,立即有一大撮头发掉了下来,决绝地,毫不留情的,好像也在厌弃她有病的身体。她继续梳,头发继续脱落,没有疼痛,像叶的飘落。
她看着地上一大片黑色的纠缠的头发,千头万绪,被窗子吹进的风一刮,瑟瑟地抖动,一群舞的精灵。对龙头的水冲下来,它们就簇拥着向下水道快速跑去。一大片头发,她的头发,她曾经无比珍视的头发,她身体的一部分,这样告别。
只是心痛。
终于洗完了,她用毛巾擦干头发,穿上浴衣,拉开浴室的门,走到凉台上。灿烂的阳光热烈地拥抱过来,像是铺在身上的锦被,带来一种奢侈的温暖。阳光下的街道,是喧嚣的尘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各自忘乎所以地忙着理所应当的事。她嗅到自己头上洗发水的香味,风里捎来的食物的香味,全都被阳光烘干了,钻进她肺腑里去。一切都是那样平静自然,花好月圆。
这是一个丰盛的人间,她想着。
斜对面,她看到那个经常和他打招呼的女人在忙碌。她是卖包子的,曾经说起过她也三十岁,和她同龄。她胖胖的身体就像他刚出炉的包子,丰满油腻而且夸张。可是她快乐,她每天生意响亮的说话大笑,和来来往往的人问好打招呼。她的生活就像这廉价而平常的阳光一样,明亮现实有目的,而且永不乏味。
她看到卖包子的女人又在与人大声说话,说完了,拿了一个刚正出锅的包子塞到嘴里去,立马有深颜色的油流出来,明晃晃的涂了一嘴。她嫌恶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明天怎么办呢?她想。
故事结尾是,她依靠的木栏因为年久失修突然断裂,她被摔下楼去,像平常的重物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落在肮脏的喧嚣的街道上。落下时她的浴袍被二楼深处的铁栅栏一角挂住,撕裂了。她一丝不挂,像是强奸案中被脱光杀害扔出的受害者一样。
短暂的飞行,永久的幻灭。
于是,公安介入调查,尸检无果,她身份不明,属流动人口,年龄三十岁岁左右,已经身患癌症。
最后,他她被推到火葬场,变成一把灰,被随意撒在郊外荒地上,连同她的离婚,乳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