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父亲和母亲就起来了。
麦子黄了,起得早,要赶时间收割。收割小麦可是父母一年当中最紧要的头等大事,耽搁不得。母亲麻利地在灶房做着饭,案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父亲从村口挑水回来,把井水倒进水缸的声音,以及在磨刀石上磨镰刀刃片发出的声音,在空净的夏日清早中,异常响亮。每每在这个时候,是我最瞌睡的时候。母亲是个急性子、大嗓门,在这样的收黄天,最见不得我睡懒觉,于是就在灶房里吼了我几遍后,失去了耐心,走进屋里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我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嘴里嘟囔着,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虽不想起来,但我心里清楚,收黄割麦的天气,哪敢偷懒。慢腾腾起来,胡乱吃了几口饭,喝了几口汤,拿上母亲灌好的开水壶,在夏日的熹微中,和父母一道去自家的责任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
麦黄早上的天气,空气清爽,穿着单衣觉得有点凉。家里没有其它副业,十多亩麦子就是一家人生活的主要营生。家里的麦地大多在坡地,顺着山里的土路,一路急行,很快就到了麦地。
这时,天色开始亮了起来,东边已是鱼肚白。麦地一片金黄,沉沉的穗子低下了头。风一吹,成熟的麦子飒飒作响,远远看去,金色的麦浪此起彼伏,煞是好看。母亲干活和她脾气一样,火急火燎,干脆利落,很快就在地里劳动起来了。和母亲相比,父亲显然是个慢性子。他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在地头转上一圈,像是欣赏一幅绝美的画卷,乐在其中。这一点,母亲是看不惯父亲的,边干活边数落着父亲。父亲不恼,不管母亲说什么,语气怎么严厉,他伫立在麦田边,像诗人一样深情。欣赏完了,父亲就开始显示出割麦好手的本色,只见他捋起袖子,扬起镰刀,扎稳步子,镰刀所到之处,麦子听话地倒在怀中。要不了多时,父亲割倒的麦子已赶上或超过母亲所割的麦子。
割麦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家里十多亩麦子,都要从父亲和母亲的手里抚摸过去,他们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不让一株麦穗遗落,不让一颗麦子受委屈。每一年下来,等到把麦子割完,父亲和母亲晒得脸色黝黑,能蜕掉一层皮。割麦时间一久,猫着的腰,早就困得不行了,不敢多歇息,稍稍直起腰,停顿一下,又得赶紧继续挥镰收割。母亲虽说也算得上是个割麦好手,但和父亲相比,她的优势就是耐力好,很少歇息。而父亲割麦的优势,就是力量和技巧的完美结合。只见他几镰刀下去,株株麦穗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整整齐齐地倒在父亲宽大的怀里。父亲身后的麦茬,像刀切一样,干干净净,找不到一株散掉在地上的麦穗。
割麦是个技术活,不仅看他割麦有没有掉穗,而且还要看他打腰、捆麦这两道工序。所谓打腰,是农村人割麦时的术语。打腰这个词很形象,就是割一小把麦子,把麦穗收拾齐整,然后分成两半,交叉拧几下,捆麦子的“腰”就弄好了。这绝对是门绝技,我跟父母学割麦的前几年,老是学不会,每次打的腰总是反的,割好的麦子,一捆就会散架。几镰下去,一大捆麦子割好了,把割好的麦子放在打好的腰上,接下来就是把它捆好。相比打腰,捆麦的技术要求更严,这既需要力气,又要有技巧。父亲绝对是此项技术的顶尖高手,只见他两手将拧好的腰两头攥紧,膝盖抵在麦子上,两手同时朝相反的方向发力,待到力量用足,父亲将腰三扭两拧,散开的麦子就捆好了。父亲捆好的麦子,模样周正,牢固不松劲,一点都不用担心散开。在我割麦不算少的几年当中,我虚心向父亲请教,父亲也认真向我示范,但我到现在都没掌握此项技艺要领,这不能不说是我心中的一大憾事。
割麦正酣的时候,父母彼此间是很少说话的。他们顾不上看我有没有割麦子,只要我在地里不闲着,干着活就行。当然,年少懂事的我,乐意学着割麦子,梦想着能成为父母那样的劳动好手,在劳动中获得他们的肯定。现在想想,这也是农村孩子的成长路上的快乐和幸福。
早上割麦子凉快,但效率不是很高。太阳升得老高了,逐渐火辣起来。父母的额上布满了汗珠,脊背上的衣裳也湿了一大截。我害怕太阳晒,待不住了,坐在躺在地上的麦捆上,只顾着喝水,没一点精神。终于,母亲看不下去了,呵斥了我几句,就把我打发回去烧开水做饭去了。
巴不得回家,一路疯跑,趁着没人管,溜到村背后的杏树上,美美地吃饱了黄杏。农村的孩子大都会做饭,我也不例外。烧好开水,煮好鸡蛋,切了洋葱、黄瓜,凉拌好,就等着父母回家。
快十点多了,屋外的太阳像火盆子一样。父亲和母亲还没回来,忍不住打开电视,正当看得起劲的时候,母亲一声大吼,就开始骂起我来,嫌我待在屋里歇凉享福。我哪敢还嘴,赶紧关掉电视,灰溜溜地给父母端饭去了。母亲看起来极其疲倦,被太阳晒黑的脸庞,全是汗渍。父亲精神好一些,摘掉草帽,边磨镰刀刃片边和母亲说着话,谋划最近家里夏收的事情。
吃过饭,父母没歇多久,又拿上镰刀,继续到地里割麦。趁着天气好,赶紧抢割地里十多亩的麦子,遇到阴雨天,麦子可就要遭殃了,家里收成就要打折扣了。常听父亲说,割麦要趁着好日头,阳光越烈,割麦效率越高。大中午太阳毒,父亲知道我受不了晒,就让我在家里给牛喂好草料。母亲看了看太阳,也没再说什么,默许了我在家。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夏收割麦子的太阳总是那样火烈,像天上下火一般。待在家里的土屋里,舒服凉爽。给牛喂草料,不费多大的事。可我躺在炕上,心里老想着父母在太阳割麦的情景。我坐不住了,灌好了凉开水,径直来到麦地。
夏收割麦,就是和时间赛跑。村子里几乎所有劳动力,顶着太阳,洒着热汗,在麦地里抢割麦。这样一个龙口夺食的时期,不管是谁家,绝不敢偷懒。正午时分,村子里的田间地头,一片繁忙。来到地边,看见偌大的麦地里,父亲和母亲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擦汗的毛巾,在镰刀割麦声响中,挥汗如雨。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个捆好匍匐在地里的麦捆,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可爱的孩子在阳光下酣然入睡。正中午割麦子,虽汗流浃背,但父母的心情很好,他们边说着话,边割着小麦,母亲爽朗的笑声,随着热风传得很远。父母的这份好心情,不仅仅来源于身后的割倒一个个麦捆,而且还来源于劳动之中的充实感和成就感。
半天下来,顶着太阳,实在太累、太热了。晌午的时候,父母一身热气回到家。回到家后,父亲收拾着牛圈,干着碎活,母亲稍稍休息,洗把脸,就开始做饭。这顿饭,母亲做得很认真,一点都不马虎,割麦是苦力活,体力消耗大,吃饱饭好补充力气。我也懂事,帮着母亲烧锅、灌开水。等父亲把镰刀刃片磨好后,母亲也把饭做好了。夏收之时,父母的饭量要比平时大。父亲闲不住,端着一大瓷碗吃面,放足油泼辣子,蹲坐在屋外的阴凉处,早就和邻居边吃饭边说闲话去了。
不多时,母亲把屋里收拾妥当,扯着大嗓门,吆喝着在屋外和邻居闲扯的父亲,赶紧上工割麦。下午虽热,但有风,割着麦子,倒也是一种享受。整整一个下午,看着满地里躺着的麦捆,场面甚是壮观。
傍晚,夜幕降临,母亲离开麦地,她还要到苜蓿地给家里的牛割草料。父亲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要做,就是把收割好的麦捆集中一起,这更是一项需要技术的农活,用老家人的话来说,就是摞麦。收割天气多变,雨说来就来,摞麦就是能有效防止割好的麦子被雨水淋湿的方法。暮色当中,我把一捆捆麦子从地里收拢在一块,父亲像个魔法师一样,把一捆捆麦子神奇地堆积成在一块。摞好的麦堆,耐看,透气,还能防止下雨天麦穗淋湿。不多时,原先地里散落的麦捆,顿时变成了几个模样俊俏的麦堆。
父母回到家里,夜幕早就降临。他们吃喝了点东西,坐在院落里,在晚风中好一阵歇息。等浑身凉了下来,父亲又开始在磨刀石上磨镰刀刃,准备趁着月色,和母亲再割一块麦子去。
等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听见父亲、母亲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这个时候,夏夜清爽,满天繁星,夜色如水,乡村里的夜,是那么的美,是那么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