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也读川端康成(三)——纤细的诗意

川端的作品固然写了许多人物形象,但成功的男性形象几乎一个没有。提到川端的作品,人们能想到的形象,几乎全部都为女性:伊豆舞女、驹子、苗子、叶子……

  川端长于写女性,川端也比较偏爱女性——女性既是他生存的动力,也是他写作的动力。他的美学理想,是交由这些女性来完成的。在他看来,能够完成他美学理想的,也只有这些女性,那些“臭皮囊”的男性是担当不起的。

  女性首先是在形体上被认可的。她们的音容笑貌,谈吐举止,都是造物主给予人类的美感。川端或用艳丽的,或用清纯的,或用典雅的,或用秀美的文字,去写她们的肤色,她们的身段,她们的面容,她们的服饰,她们的声音。女性之中,他又最欣赏那些少女,而少女之中,他又最欣赏尚未举行破瓜仪式的处女:“少年时代的我,阅读《竹取物语》领会到这是一部崇拜圣洁处女,赞美永恒女性的小说。它使我心驰神往。”(《美的存在与发现》)《伊豆舞女》中那段关于一个十四岁的舞女的描写,已成为凡说到川端作品便不能不引出的文字:

  一个裸体女子突然从昏暗的浴场里首跑了出来,站在更衣处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势。她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伸展双臂,喊叫着什么。……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

  若是不能见到她们的身影,单就听她们的声音,也就使人心满意足。听了少女“纯真的声音”,他只想“闭上眼睛,让思维在梦境的世外桃源翱翔”。当听到女学生们的朗读声时,他想:“倘使多播放几次既不是音乐也不是戏剧,而是少女的日常的‘纯真的声音’,那该多好啊。”这些女性既使他感受到了官能之美,又使他感受到了精神上的脱俗:“既然有‘纯真的声音’,又有‘纯真的形体’,就应该有所谓的‘纯真的精神’。”对强健、纯粹、新鲜、敏感的官能的崇拜,即使已在他人生的黄昏时分,也未有过热情的减弱。《睡美人》中的那个已经衰朽的老人,以与青春女性共眠来刺激他的生命,不免有淫乱之嫌疑,然而川端在这里绝非是贩卖色情。他无非是在做一种生命的对比,是在渴求生命的动力,而这个动力,只有少女的美感——纯真的肉体所产生的美感才能给予。那段在江口老头眼前浮现的情景,是一首诗——凄凉、颓废而又令人血液奔腾的诗:

  草丛中,两只蝴蝶双双飞舞戏耍。……草丛中又不断飞出无数的蝴蝶来。庭院里显现一片白蝴蝶的群舞。……低重而舒展的红叶枝头,在微风中摇曳。白蝴蝶越来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幻觉中的红叶,时而变黄,时而又变红,与成群蝴蝶的白色鲜艳地交相辉映。

  风流、好色、唯美,根子还是通在《源氏物语》。

  川端不仅是在写女性,写作风格也是很女性化的。根植于出自女性之手的《源氏物语》、《枕草子》的日本小说,差不多都有女性化的倾向,纤细便成了日本小说的总体美学风格。作为全世界的第一部长篇,《源氏物语》能在那样久远的年代,就有那样细微的感觉和捕捉细微之情感和心理的能力,乃是日本文学的一大幸事:这是一个极其良好的开端。而这个开端,之所以如此,很少有人会想到那是因为日本的小说史的真正书写是由女人开始的。世界上的小说,最初时,在呈现世界、表达情感诸方面,都是很粗糙的,注意到事物的微妙之处,已是在很晚的时候了。而《源氏物语》居然在那样久远的年代就有这般纤细的感觉:源氏公子在屋的另侧,听到内屋中的妇女衣衫之声,更觉她们优雅可爱。源氏公子看到了一处住所之后,在心中想道:“夜里看时,已经觉得寒酸,然而隐蔽之处尚多;今天早上阳光之下一看,更觉得荒凉寂寞,教人好不伤心!”那时候的小说,就能注意到白昼与夜晚所见的细微区别,大概在同时代的小说中是绝无仅有的。小说通过数百年的实践,达抵它的鼎盛与成熟的一大标志就在于它有意识并有能力去书写细微之事物以及细微之感觉,日本小说却居然从一开始就达到了这种圆满的状态。假如说,中国诗歌有个好传统的话,那么,日本的小说则有一个好传统,而这个传统归功于女人。

  川端对这一传统心领神会。他将它比喻为藤花:“藤花富有日本情调,且具有女性的优雅,试想在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是多么纤细娇弱,彬彬有礼,脉脉含情啊。它又若隐若现地藏在初夏的郁绿丛中,仿佛懂得多愁善感。”

  这是一颗敏感的、细腻的、十分女性的心灵。

  “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壁龛里的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入睡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花未眠》)

  川端就是这样纤细的川端。

  诺贝尔文学奖的许多授奖辞,都是胡说八道,然而这一回对川端的概括却是无比确切的:“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川端先生作为擅长于细腻地观察女性心理的作家,特别受到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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