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节而歌(七)

九大碗是真有九个斗碗,都装满肉,一种我们那儿最标准的宴席。凡每家红白喜事,就临时打一口土灶,烧满柴火,用鼓风机把火吹得熊熊烈烈。一口大铁锅烧上水,整齐重上去十多层竹编的蒸笼。热气一出来,好不闹腾,像冒着白烟的火车头,呜呜作响。不出一小时,被厨子搭着高凳,一层一层地取下。于是,粉蒸牛肉,蒸甲鱼,蒸浑鸡,蒸浑鸭,蒸肘子,蒸排骨,蒸炸肉,甜烧白,咸烧白,鱼贯而出,一个不落下,被传菜的女人们,用竹编的筛子一份份端到食客们桌上。每到一桌,必喊,菜来啦,怕烫到,小娃子些别坐在上菜口子上!最喜人的当属甜烧白,也是九大碗的压轴大菜。进蒸笼前,大片的五花肉,在中间剖开一刀,塞进和上芝麻的红糖,围着斗碗摆满八片,再把糯米装满放上蒸笼去。上桌时,倒扣着一个土碗,那么,糯米饭就被神秘地隐藏在一圈五花肉下了。传菜的女人们,负责掀开土碗,要手快,要不怕烫。没等热气散开,大人们眼睛就已经瞄过去,喉咙活动几下,把手里的筷子捏了又捏。小娃子们是不懂客气的,前面的菜品,被翻得东一坨西一块,狼藉满桌,已经吃得十分饱,却都趴在桌子上,准备好手里的筷子,直勾勾看着土碗被掀起,没等碗拿开,就戳开覆盖着的五花肉,把糯米饭分得一干二净。于是,有抢到一大坨自顾得意的,有抢到一小块生闷气的,有被土碗烫哭的,还有的一坨也没抢到,就索性整个碗一把夺过来,端起就跑。

神婆陈云素的九大碗安排在回龙镇上。二十一号那天适逢赶场。从南到北,镇外是稀稀拉拉十来个卖菜的农民。镇里面一条主街,远远望去,是一条人头聚成的长龙。人在活动,龙也在动。但是缓缓蠕动,又如一条软绵绵懒洋洋的大虫。叫卖声,交谈声,讨价还价声,人声鼎沸。有刚出锅白花花的馒头被买走,有铁匠铺出炉的锄头吱吱冒着热气,有姑娘们在服装店比试着衣服,有卖磁带的录音机里放着最流行的歌。

“秋老虎”的天气,比夏天还热。那天,当我们一家子穿过这条人头汇聚的大虫,来到回龙镇北面林家“育”字辈的家时,已经热得狼狈不堪。

陈老太婆神气活现,穿一身大红色绸缎衣服,和她刚死了丈夫的儿媳陈媛若一起,红光满面地坐在门口嗑瓜子。跟那晚我看到的她完全是两副模样。见我们赶来,起身招呼迎接。陈老太婆先和妈打招呼,然后拉住我的手,一脸乐呵,问,那晚弄了以后,这张大娃好些了没有?

好些了。妈为难地回道。

好些了就对,错不了的,错不了。陈云素说完,又乐呵呵笑起来。我爸妈也跟着笑。她儿媳陈媛若穿一件粉色长裙,也站起来,接过礼,我们祝贺着寒暄了几句,带我们穿过院子去堂屋坐下。爷爷和陈云素点点头,走在最后进来。

不一会,武叔一家也到了。他带着老婆和小武,坐在院子里,招呼我爸过去抽烟,讨论着这鬼天气。

杜壳子也来了,他儿子、儿媳妇和孙女儿小杜跟在一起。杜壳子进门就没停住,哎呀,陈老太好福气!这么大的家产,媳妇儿也孝顺,真是福气好!他又找到我爷爷,高声问,家里的门整好了?我爷爷点点头。杜壳子说,老爷子,我看过的错不了,没得错。

说完这些,杜壳子又静了下来,往自己的一双手上看。我想他或许又在看书了。

接近正午,客人们陆续来到,院子里堂屋里约摸坐了二十来桌,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嘈杂。有打纸牌的,有磕着瓜子的,有吆喝着寻人的,有登门道贺的。一阵鞭炮声响过,我们等着吃有肉的九大碗了。

小娃子们很快就一起玩熟了。我,我兄弟,小武,杜壳子的孙女儿杜梅,还有另两个娃子,坐院门口的一桌。我爸,武叔,杜壳子的儿子,和别的四个中年男人坐院正中一桌。我妈和小武的妈,陈云素的儿媳妇,还有杜壳子的儿媳妇,跟另外四个妇女,坐院墙那桌。我爷爷,杜壳子,陈老太婆等,坐堂屋门口一桌。别的客人也都相继坐下。

快上菜了。这时,门口有人喊道:林道士回来了!

话音刚落,大家都转过头看,只见一个像在地上寻东西的驼背迈了进来。旁边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子。林道士穿一件青色道袍,胡子拉茬,背着个竹背篓。那女娃子长得白白净净,穿一身白色长袖衫,斜挎着一个大包,看上去鼓鼓的。

   回来晚了,回来晚了。林道士连连说。

不晚不晚,还没开始呢。陈老太婆离桌迎上去,把她孙女的手牵住,来我们都是小娃子些围成的一桌,说,姝姝坐这里吃。转身离开时,佯喝我们说,我孙女儿离家多日,这才刚回,你们别把她惹哭了。

我们一帮小娃子乐呵呵地笑起来。林姝姝就在我斜对面,挨着小武坐下了。

这时陈老太婆的儿媳走过来,用手摸着姝姝的头,姝姝回头看她,喊了声,妈。陈媛若蹲下来,把脸往姝姝脸上贴去。那天天气热,汗水把她脸上施的粉冲成了一团一团,好些都贴到了姝姝的脸上。姝姝轻轻躲开了。她妈起身说,多吃点,吃完了去奶奶那里坐,我们都好想你了。

驼背林道士也去了堂屋门口他婆娘陈云素那一桌,和杜壳子等一帮老年人聊着。我爷爷把脸偏向院子里看。

我跑到我爸那里,咬住他耳朵,指着林道士说,快看,我们要找的人,怎么这幅鬼样子?我爸说,晓得晓得,吃了饭说。我又跑到我妈身边,说,快看,我们要找的林道士,就是他么?妈也示意我不要出声。

午饭的鞭炮声再一次响过。终于上菜来了。一碗碗新鲜的饭菜,流水样地从传菜女人端着的竹筛子里,再流向每一个餐桌。整个院落里,二十来桌人,就数我们那桌吃得最欢。只见小武左手拿一根鸭腿,右手一块排骨,双手齐开工。小杜没见一份端上来,定要先夹两块到碗里,堆着慢慢吃。另外几个,包括我兄弟,油水顺着嘴角流,刚穿的新衣服面前早就被搞脏了,也全然不顾。第六份菜都上来了,唯独林姝姝还没动筷子。背着那个大包,一会看菜,一会看我们,一动也不动。

小武用胳膊肘动她说,快吃啊,等下都快没有了。她却还是不动,也不发一言,直望着桌上的一片狼藉,在发呆的样子。

这时,杜壳子的孙女儿小杜,边吃边说,快吃,林姝姝,吃完了我们一起捡鞭炮去。

压轴的甜烧白也上来了,小杜居然抢到最大的一块糯米饭,分了一半到林姝姝碗里。这时,林姝姝才把筷子拿起来,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我带着小武和我兄弟出门拣鞭炮去了。小杜在后面,喊着我说,张一鸣大哥,多检点,分点给我和姝姝。

酒足饭饱的人们一一散去,预备着等待着吃晚上那一顿。没有走的妇女们,帮着厨子收拾碗筷,我爸和武叔,与一帮男人们围成两三桌打牌抽烟。

突然这时,院子里传来阵阵吵闹声,声音越来越大。渐渐散去的客人们,马上又回来一些,围住在院门口。我们捡到的鞭炮来不及去放,也都堵在院门口看。只见堂屋门口老年人的那桌上,我爷爷站着身,指着林道士,破口大骂,林育贤,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老子今天就不该来!

林道士也站起来,驼着背,好像在我爷爷面前鞠着躬,不过他也对骂,球大爷喊你来!

若我还记前嫌,我今天就不会来!爷爷说。

你现在就可以滚!林道士喝到。

我爷爷愤然离席,拿起外套要走,被杜壳子拉住。

张老太爷,走不得!今天是陈老太寿辰,你这一走,像什么话?杜壳子说。

一直坐着的阿素老太婆这时也站起来,提高嗓门,把手掌“啪”一声拍在桌子上,满桌的碗筷腾空一小截。她喝到,你两个老不死的东西!都给我坐下!

我爸和武叔,还有林姝姝的妈,合着三五个男男女女,都过去劝阻。

我们一帮小娃子,围在院门口看。不做一声。“秋老虎”还没褪去,汗水流在我们的脖子上,围成一条一条的黑线。

但是不一会,堂屋那桌的吵闹声渐渐也停止了。老人们聚在一起,又小声地说着话。男人们、女人们也都相继散开,各忙各的去了。小娃子们没有了兴趣,开始在门口点燃捡来的鞭炮,有一下没一下地,“乒乓乒乓”放起来。

这时,传来姝姝妈的声音,她穿着那身粉色裙子,裹着变形的身材,从院子里跑出来。边跑边喊,姝姝,林姝姝。又一边犯嘀咕,这女娃子跑哪里去了?

原来是陈老太婆要看孙女,喊了几声,没人应。

姝姝妈见我在一堆孩子里年龄最大,问我,看见我家姝姝没有?

哪个姝姝?哦,就和我们同桌那个女娃子哦?我起先还想不起来是谁,突然想起来那个穿白色长袖衫和我们同桌那个。

没有看见。我说。

一天之内死了丈夫和儿子的陈媛若有些急切起来,又朝着门外疾走,边走边喊,姝姝,林姝姝!

有了不久前的教训,一帮男女老少停止了打牌和聊天,有的在屋内,有的陆续出来,都开始找姝姝。陈老太婆、林道士、杜壳子,还有我爷爷,几个老年人集中在堂屋里和各个房间寻找,我爸妈、杜壳子儿子儿媳、还有武叔,集中在院子周边寻找,我们一帮小娃子跑得似乎还快些,开始分散开来,在原本就熟悉的回龙镇街上、镇的周边寻找。

天气更加燥热起来,整个回龙镇就像焖在厨子的蒸笼里。一大伙人,就像一大伙蚂蚁,跑起来,四处转,四处窜,四处喊。

回龙镇的南面,是那条弯曲的小河燕长河。我沿着河边寻找林姝姝。碰到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那么一个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穿一件白色的长衫,背着一个包。路人都说没有。我也跑累了,看到河边有一处阴凉的空地,便拖着步子过去打算乘个凉。远远地,我看见河边有个小小的白色的背影。

我喊一声,林姝姝。

她头也不回,反着向我挥了挥手。

我吁了一口气,走近她。树荫下,她坐在一块青石头上,旁边放着她那个大包,把头放在并拢的双腿上,双眼直直看着河面。那时,吹着微风,河面上倒映着细碎的阳光,缓缓流动。

大家都急疯了,到处在找你。我说。

她一言不发,突然对我说,你挪开一点。说完打开旁边的包,取出一个画板,和几支五颜六色的笔,摊开纸,对着河面开始画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绘画。我闭了嘴,沉静地看着她在画面上涂抹。有那么一会以后,我就走开了,跑着回去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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