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也不知从何处见到,有人说李商隐是晚唐一只多情的蝴蝶。他有着五光十色的羽翼,翩飞在大唐诗歌的国度,穿行于芳草迷离的丛林,酝酿出许多色彩缤纷的诗句。
他写过许多情诗,悱恻缠绵,唯美绚丽,婉转动人。这只晚唐的蝶,生来多情,玉树临风,会写秀丽工整的字,能咏华美缱绻的诗。他的一生算不得顺心惬意,却也没有潦倒凄凉。
他写过一首很美的情诗,感叹华年,追忆过往。后世之人时常借此诗喻己,争相传诵。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的应举之路本就坎坷,后又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一生困缚其间,不得舒展。官场的平淡、排挤倾轧,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当初对名利亦无太多渴求,入仕或许只是一个文人简单的心愿。至于后来是身居高位,还是官小禄微,亦无多求。
比起那许多的大唐风流人物,李商隐算不得潇洒超逸,亦不以清贵的人品著称,但他却是整个唐代最追求诗境之美的多情诗人。他一生四处留情,却又并非薄幸之人,只是无奈情多,不由自主。
都知李商隐和妻子王氏鹣鲽情深,举案齐眉。他的诗文里有许多思念妻子之句,感情真挚,令人动容。
其中有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可见其情深如许。
李商隐常年奔波在外,与妻子聚少离多,每有相思,皆寄付于诗文。妻子等候远行的丈夫,欲问归期,巴山的夜雨倾城,下得惊动浮生。
千山迢递,万里相隔,他道不出归期。心中唯盼着早日返家,与妻子西窗下剪烛夜话,长相厮守。
王氏去世后,李商隐更是写下多篇悼亡诗,语句悲郁,感人肺腑。“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大中五年(851年),王氏突发疾病,仓促离世,李商隐悲痛欲绝。尚未从伤痛中走出,又将离家远行。行途漫漫,雨雪霏霏,自此天涯孤旅,再无人为他弄织机,寄寒衣。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二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李商隐年轻时,写过《燕台四首》组诗,词句浓艳,朦胧亦美好。
有一洛阳女子,名柳枝,年十七,容颜姣好,能吹叶嚼蕊,调丝擫管。
柳枝偶然听人吟诵李商隐的《燕台四首》,心生爱慕,托人相约。那时的李商隐年轻俊朗,风度翩翩,又能写得好诗,自有妙龄女子青睐。
但那日不知何故,他失约了,后听闻柳枝被有权势之人娶走,心生愧疚,更多的是深深的遗憾。于是,作诗《柳枝五首》。
柳枝五首
其一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
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其二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其三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
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其四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其五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人生喜乐无涯,情爱亦是无涯。这段感情,未曾开始,便已结束。
后来,李商隐在玉阳山学道几年,曾与一名叫宋华阳的女道士有过一段恋情。
唐时女子习道似成一种风尚,许多才貌双全、名门望族的小姐,乃至高贵的皇室公主,出家做女冠。
她们远避红尘,并非为了清心自守,而是借这清净道场,与达官显贵、名人雅士诗酒作乐。她们才貌出众,逢场作戏,留下许多风流韵事。
李商隐与道姑月下幽会,暗生情愫。宋华阳想必是位钟灵毓秀的女子,她为避尘虑,追寻自由生活,而潜入道观清修。
邂逅李商隐这样的风流才子,怎能不为之心动?但动情容易,守情难,女子的情爱,原比男儿更豁达大气。后来,不知是谁负了誓约,谁提前转身离开。
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高墙深院,自有一种清妙闲静,但他思及京城的繁华喧闹,亦没有逗留。
他是一只多情的蝶,与他有过情爱,以及他爱慕的女子,许有很多。他写的《无题》诗,皆是说情,说爱,说相思。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知他是与哪位红粉佳人有此等默契。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亦不知他是与谁相约相别,难舍难分。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那么多天的朝思暮想,望穿秋水,又究竟为了谁?
三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李商隐不仅情爱之路一波三折,他的仕途亦是起伏跌宕。李商隐幼年丧父,家境清贫,很早便背负起养家的重任。
他曾“佣书贩舂”,即替人抄书,挣取银钱,用以贴补生活。亦为此,李商隐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且擅长写辞藻华丽的古文。
他后来去了洛阳,有幸结识白居易、令狐楚等名流权贵。那时的令狐楚官居高位,他赏识李商隐的骈文,珍视其才华,知其一穷二白,就“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
李商隐开始了他漫长而艰辛的科举之路,虽有达官举荐,但功名仍旧那般遥不可及。
他屡试屡败,但仍锲而不舍,坚定不移。贫寒之士,科考是走向权势的唯一途径,纵举步维艰,他亦是持之以恒,百折不挠。
这期间,他去了玉阳山学道,与聪慧多情的道姑,发生了一段旷世恋情。
尽管情海波涛起伏,他的心也未忘功名,一直持续读书,乐观应试。滴水石穿,精诚所至,李商隐耗费近十年的光阴,终考取了进士。
他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所聘,去泾州做了幕僚。在这里,他遇见了命定的女子王晏媄,与之结秦晋之好。
得此如花美眷,足以弥补多年的孤独困苦。但亦因为这桩婚事,李商隐卷入了“牛李党争”的旋涡中,无法自拔。
后来李商隐通过授官考试,得了个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官卑职小,与他想要的权力富贵隔了万水千山。都知宦途变幻,但他还未开场,未寻到官场知音,就似乎已经提早预知了结果。
母亲亡故,李商隐归家丁忧,赋闲几载。人世无常,官场浮沉,他本不喜争名夺利,闲居的日子更是淡化了雄心,但他诗心不减,笔墨不歇,平淡的岁月反添了诗境。
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有时,他甚至暂抛纸笔,于田园耕种,忙于农事。他甚至渴望做个农夫,守着几亩田地、一山翠竹,恬淡度日。
那时间,他还效仿陶潜,写了一些田园诗,表达其归隐林泉之心。但那些诗作,都抵不过他的《无题》诗。他放不下人间情爱,也舍不了功名利禄。
他亦有他的清高与骄傲,不愿为了功利而整日疲于奔走,蝇营狗苟。
守孝期满,李商隐仍旧回到秘书省。他官职低微,非但不能舒展抱负,有所作为,反而屡遭排挤。仕途失意令其终日郁郁寡欢,忧心如焚。
迫于生计,李商隐开始他的幕僚生涯。他的诗歌,亦随着飘零岁月而悲观沉郁。
他深知此生与权势无缘,亦不可能在朝堂之上博取任何威望。数载漂泊辗转,摧眉折腰,不过是为了寄身红尘,不潦倒无依罢了。
他与世妥协,多番退让,依旧是前途渺渺,百般受阻。后来,妻子王氏亡故,李商隐更是万念俱灰。
四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沉寂一段时日后,李商隐尚未从哀痛中走出,又受剑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相邀,去往西南边境任职。
几年的梓州幕府生活,他皆是怏怏不乐。他的身边缺了那个陪他剪烛夜话之人,亦再无人为其寄寒衣,与之共白头。
官场的失意,与人世的情爱相比,似乎不值一提。他已是一生不得志,也不在意余生是否还能博取虚名,更不图有何功利。
回到京城后,李商隐被安排了一个小官职,他不再浮躁,亦不相争,而是安分守拙,循规蹈矩。偶得空闲,亦是畅游山水,寄兴诗文。
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百无聊赖的仕宦生活,让李商隐意兴阑珊,他干脆辞官归故里,与这冷漠的朝廷彻底做了个了断。
其实,这时的李商隐尚不到暮年,但其心已老,有黄昏之感。人世给了他太多的磨砺,他虽不算洒脱,不够从容,但到底也是一个人走过来了。
他对佛教生了兴致,试图在空灵清寂的禅境里,寻求心灵的解脱。抛开了功名、情爱,他的内心变得纯粹而干净。他不再写缠绵悱恻的诗,也不再追忆当年错过的那段情。
不久后,李商隐便病逝于郑州。哀莫大于心死,或许,生无所依,行走于世,亦无所恋。
唐人崔珏曾惋惜其才,有诗:“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但世人觉得李商隐的诗太过含蓄朦胧,隐晦迷离,难以捉摸。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里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读《红楼梦》第四十回,那日史太君携众人乘木舫游园,宝玉嫌那一池的枯荷败叶,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简单的几句对话,读罢却是意味深长。日后见了残荷,我便想起这句诗,想起大观园那一幕情景。每逢夜雨,亦念着那一池的残荷,在秋夜,它们为世界添了几许秋情秋韵。
黛玉不喜李商隐之诗,或是觉得他刻意追求诗意之美,而忽略了自然之态。
山河变幻,世事难全,黛玉纵是不喜,但李商隐的无题诗风格新颖,柔情似水,亦被世人广为传诵。
他是晚唐一只多情的蝴蝶,人世间,有一段属于他的多愁善感、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