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时代看过最恐怖的影视剧当属《半生缘》,这部剧使得并无生活阅历的我明白,如有风月场的亲人,不但自毁,连带全家人都要污突突的矮人半截,并且时刻被不安气息包围,哪怕是在家里。
林心如饰演的曼桢由亲姐曼璐设计,被姐夫祝鸿才酒后施暴,像这样发生在家中的惨景,被吓到魂飞魄散,甚至好长时间里都无法回忆祝鸿才、曼璐和曼桢这三个名字,所谓魔鬼与天使的黑白冲突及无情毁灭,至今记忆深刻。
《半生缘》小说一直在那里,抵触了很久才翻开,毫无疑问,张爱玲的作品没有一部不完美。
作品矛盾错综复杂、冲突极具张力,糟糕无奈的家庭关系,粗鄙不堪的男女关系,懦弱退缩的恋爱关系。这些年轻人不断遭遇难关,一直抗争,一直遇到难关,一直抗争。
她们的家庭父亲早逝,多子,贫寒。身为长女,红颜多舛,早年卖身养家,中年委身祝鸿才。自私的母亲欠她的,清高有文化的妹妹也欠她的,几个幼小的弟弟们也欠她的。
二女曼桢早就嗅到了家庭潜伏的危险,所以才会尤其自尊、自爱,清苦地极力做事,希望用一刻不停的劳作双手给自己建一个保护屏障,那是她第一次抗争。可是,她身陷烂包家庭,其命运自己说了不算,哪怕累死累活地拼尽全力也无用,况且,她恰恰那么宽厚、得体、要强,驱赶了唯一可以救她脱离于水火的爱人,那个本就懦弱、退缩、自卑的旧家庭少爷世钧。
但凡她柔弱一点,依赖一点,自私一点,信任一点,给世钧一个保护她的机会,两人也不至于落得那样的境地。
曼桢在幽囚环境生下遭强暴致孕的孩子,她要舍弃孩子决别肮脏的魔窟,那是她勇敢的第二次抗争。“她突然俯下身去恋恋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母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疆上匆匆地遇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上述文字是她与孩子分离在即的独白,心酸不已,潸然泪下。
爱玲的文字,不会让读者走神和跳戏,就算景致描写也是为接下来情节铺垫渲染,或者为了读者的舒缓情绪,像宣泄出口,像休止符,哭累了,歇一歇,再继续读下去。
又过了两三年,曼桢独身一人生活,生过孩子是无论如何都更改不了的事实。
“孩子穿着一套簇新的枣红毛绒衫裤,仿佛是特别打扮了一下,带来给曼桢看的,脸上还扑了粉,搽着两朵圆圆的红胭脂。”看到这里,眼泪飞出来,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是被强暴所生的呢?他的骨血里有魔鬼的骨血,姐姐曼璐定是知道曼桢恨透了孩子,才会给孩子好生打扮。
那是个男娃娃,怎么就被扑了粉、搽了胭脂呢,一个被妈妈狠心抛弃的孩子,要怎样美饰才能获得亲生母亲的一个注视和一点疼惜呢?作者的笔力厉害,仅仅用了扑粉搽胭脂就拽疼了读者的心。
当妹妹曼桢无意抢夺了初恋豫瑾的爱慕,毁了她对于男女纯情最后一点欢喜幻想,从此恨毒了妹妹。曼璐用恐怖手段抗争命运的不公,唯一一次,一败涂地。
她抚养妹妹的孩子,陷入重病,不得已带着盛装打扮的孩子,来找逃出魔窟在外漂泊的妹妹。乞求妹妹看在孩子份上嫁给祝鸿才。半月之后撒手人寰,踏尽狰狞可怖、悲惨流离的人间舞场,她是悲剧人物,可是张爱玲分得清主角次角,调配着读者的眼泪只为曼桢流淌。
遭遇惨事的曼桢放眼望去,这许多年竟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朋友,在孤寒的栖身之地,看着昔日姐姐的初恋、自己的求爱者、共同的朋友、尊敬的兄长,她多年压抑的委屈痛苦一股脑地倾泻而出了,比起主人公的涕泪横流,张爱玲做了这样的景致穿插,“在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搭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打湿了。”
无声胜有声的寂静才是彼此最恰当的沟通方式,这些被时代裹挟的年轻人在各自命运里,颠簸,挣扎,如果连生命都不足为惜,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死并不可怕,可怕是生活下去。让人委屈地噎成巨大的气流,顶在喉咙口,不是流眼泪就是流鼻涕,如果继续写下动人心魄的字眼,恐怕要夺了读者的命,一时憋屈地悲恸过去,所以,想必此刻善解人意的爱玲赶紧布置景致,舒缓一下读者被悲伤堵塞的呼吸道。她没有说全,尤其没有告诉豫瑾她终究要嫁给强奸犯,哪怕她曾经严词拒绝过。
房间里的空气冷冰冰的,她开口说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
曼璐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年的日子都不是人过的。鸿才成天在外头鬼混,要不是因为有这个孩子,他早就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指不定这孩子落在一个什么女人手里呢。”
“就看这孩子可怜,我要是死了他该多苦,孩子总是你养的。鸿才自然不愿意这骨血流落在外。只有一个办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结婚。”
曼桢道:“我死也不会嫁给祝鸿才的。”
她什么都不怕,为他怎样牺牲都行,就是不能够嫁给祝鸿才。
后来的命运就像一个漩涡,她偷偷去看自己的孩子,看见“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他们脚上还穿着老棉鞋,可是光着脚没穿袜子,那红赤赤的脚踝衬着那旧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种奇异的凄惨的感觉。那男孩子头发长长的,一直覆在眉心上,脸上虽然脏,仿佛很俊秀似的。”
看着他们姐弟俩买豆腐干吃,因为蘸辣酱不要管制,招弟大量地抹上去,两个孩子买了三块豆腐干,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里吃着,孩子竟然不怕辣,自己咬一口,又让他咬一口。曼桢看着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着,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滴下来了。曼桢走出那个衙堂,一连走过十几家店面,一颗心还是突突地跳着,任何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亲生孩子都无法忍受骨肉受苦吧。
对爱子的惦记、对世钧的惦记几乎同时发生在她生命的同一时刻。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也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热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只有深爱过,才有这样的似乎不惦记,发作起来尤为让人受不了。一个人能承受怎样的痛苦,死去活来,再死去活来。
祝鸿才前妻留下的孩子招弟死在她面前,她惊惧失去自己的孩子,他也命在旦夕。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阵寒冷袭上她的心头,一种原始的恐惧使她许愿似的对自己说:“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离开他了。”她照顾病中的孩子,一连住了好些日子。她余勇可嘉,在艰难的生活都保留一种娴静的风度,可是她就要嫁给祝鸿才了,整个人已经破碎不堪了。
她虽然拒绝了死者的要求,可是现在也还是照死者的愿望去做了。当初她相信世钧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并不是。所以,她觉得世间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有的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
她自己是无足轻重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像都没有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婚后,她和什么人都不来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洞里。她自己总有一种不洁之感。嫁给不想嫁的人,只为了自己的骨肉,把自己重新幽禁了。
作孽之人鸿才也是无福之人,一天到晚跟曼桢寻衅,曼桢是不大跟他争执的,根本就觉得她整个人都躺在泥塘里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计较的,什么都没有多大关系。只觉得对不起自己,就算知道世钧此时也在上海,她却心乱得跟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见的人就是他了。
这些年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有能够得到幸福。要说为了孩子,孩子也带累着受罪。当初她想着牺牲她自己,本来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杀,死了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时光的手推着他们不断地走,竟走到重逢的那天,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老了多少。他从来不想到她也会变的。
这种厢房特别狭长,光线奇暗,又还没到上灯时分,先没看出来是曼桢,就已经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外另一个躯壳里的血潮澎湃,仿佛有一种音波扑到人身上来,也不知道还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动。
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了,等到真发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的不是味儿,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衙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远,倒像看望远镜一样。简短寒暄说的话,全被四周奇异的寂静吞了下去,两人也就沉默下来了。
以前她一脱大衣他就吻她,现在呢?她也想起来了,她不会不记得的。他随便说句话也就岔过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来,希望她说句话,可是她也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站着,对看着。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所谓“铁打的事实”,就像“铁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阵刺痛,有眼泪,连喉咙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在颤抖。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这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来最后一次见面,只是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却是永别了,清清楚楚,跟死了一样。
曼桢拼劲半生,把孩子要了出来,这是曼桢对于命运的第三次抗争,欠了很多外债,为了得到孩子的抚养权,总算踩在了命运旋涡最外边的圆圈上,总之距离黑洞越来越远了。正如模糊的水花,映着世钧模糊的脸庞,跟他再见,跟他们前半生的爱恋再见。
这几对年轻人对待爱情抗争过但是无一例外都认输了,哪怕翠芝跟一鹏的悔婚,仅仅勇敢那么一次也是抗争过了。
爱情里最在意的对方才会死磕,才会生生造出很多误会,很多很难解释的误会,错过即半生。那些回不去才算生活的真实。
相反那些不那么爱的人才会自由自在地表达爱意,不表达似乎就说不过去,不能被对方看出不够爱的端倪。
翠芝爱叔惠,叔惠又苦于不愿被一个旧式小姐束缚了一生。一辈子追寻一辈子流落。
世钧爱曼桢,因为家庭关系他屈服了,并因误会生出一种自尊和清高、轻而易举地松了手。
曼桢爱世钧,不忍心拖累他,自强自立拖延婚期,姐姐舞女身份横在俩人中间,注定结不成姻缘,即使逃脱了魔窟,断不了母亲怜子感情,逃不脱姐姐临终嘱咐,一错再错嫁给祝鸿才,像一个死人一般用深入骨髓的鄙薄锻打婚姻中的两个人。
人生看似有很多选择,但是都在各自的漩涡里,亦步亦趋,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无法往外挪开步子,只好原地打转。
女人生了孩子,便不再是女人,她变成了一个母亲,可以牺牲一切的母性本能,让她蜕尽情恋幻想,仅剩母亲天职,曼桢的一生也就由孩子劈成了两段。
只有够狠的女人才可以忘掉印刻在基因深处的母性密码,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格。亦步亦趋或许可以走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