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你爸住院了”。

这是7月2日上午,也就是我生日的前一天。我一边呆呆的听着我妈描述着如何由头晕到呕吐出血,如何在半夜冒着暴雨到医院,如何打吊针折腾了一晚上,一边惊慌错愕,难道我真的一瞬间就步入了身边长辈开始出现各种疾病的年纪?“你打个电话给他吧,他昨晚上还在念叨你那有没有涨水,要你别出去走。”

也不知道混着睫毛膏的眼泪是什么时候冲刷了刚涂上的粉底液,也不知道到底呆坐了多久去抑制擦不干的眼泪,因为我是最傲娇的女儿,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他知道我会哭。

关于父亲的记忆始于四五岁,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到他的床边,背古诗,数数,从一数到一百,数错一个就要往头上顶一本厚厚的字典,重新数一遍。我顺从又主动的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乐此不疲。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喜欢带我去新华书店,我们很默契的,一进门就分头走,他走向我那时认为的“天书”区域,我奔向我的小人书,我们很默契的,一呆就是一个下午,我们很默契的,都不买(除非我看到有新出版的作文书)。而最深的记忆是初中时第一次数学不及格,我拿着不及格卷子回家,不敢告诉他,睡觉前偷偷的把试卷拿出来告诉我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边说一边止不住的嚎啕大哭,他问讯从客厅走过来,问怎么了,他以为因为什么事我妈在骂我,得知了事情的缘由,看到我那张试卷上的40分,他什么都没说,走向了客厅,我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他的背影,这个背影并没有蹒跚没有吃力动作没有犹豫停顿,只不过这么多年里它时不时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没有随着时间慢慢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这个背影让我后来在学朱自清的《背影》时才明白文章的好不只是好在坚实的节奏推进,细腻的动作描写,真挚的感情暗涌,而且它用了最简单的意象给了每个人最难回答的问题,在那个对你而言至关重要的人的背影里,你能看到什么。正脸是一个句号,所有的情绪都一目了然,但背影只是一个问号,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我只能看到我想看到的。所以我一直疑惑那个背影里究竟包含了什么,到底是失望,还是难过,还是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喂,你好点了吗”我终于拨通了电话,“嗯,好些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沙哑又虚弱,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长沙还在下雨吗,有没有涨水,你出去的时候莫到水里头去走。”“嗯,这里今天没下雨了。”“嗯,那要的”“我,你要不要去衡阳检查一下。”“算了,没什么关系,昨天已经花了千多块了。”“我,额,那好吧。”我匆匆挂断了电话,生怕陷入一阵阵沉默中。

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不好的让我觉得是不是所有的父女关系父子关系都是如此。我忘了和他的对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忘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事。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便是打牌,小时候住在政府里的家属房时,家里常常摆着一桌牌,我也是在那时候不知不觉就学会了打牌,可能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字牌上的字。他总是喜欢用一种以为了你好的初衷来强制性的教育你,比如大声叫骂,比如小学时不许看动画片强行关电视,可能强制会树立威信,会有一个很乖的小孩,可是并不会有个乖的青年。慢慢的我越来越叛逆,他说什么我偏偏不做偏偏不理,于是这种对峙较劲持续了好几年,一度僵的不行。他一直教我念节约光荣,浪费可耻,他常常和我们说他那个年代有多么艰苦如何吃不饱饭如何干活,我不屑一顾的以为那是一套陈腔滥调,他就是小气的不愿意给我们买零食而已。他总是说女孩子要独立要自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在我眼里成为他自己懒得做而找的理由,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是自己走路上学,每天四趟,一趟半个小时,从严冬到酷暑,从两节晚自习到四节晚自习,无一例外。其实我也会害怕某一段很黑的路,尤其到了期末要把所有的书背回去的时候,抱着书的手臂痛的不止一次想把那些书全扔马路上,可是我从来没有提出过要他来接我。他总是说要锻炼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嗤之以鼻的以为那就是老人家的生活方式,年轻人都是在家里玩手机玩电脑的。可是,我在后来才知道《请回答1998》里第一集,女主爸爸就和女主说,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爸爸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爸爸。所以我凭什么能拍着胸脯说等我成为一个母亲时,教育方式会比他好?难道我真的没有看见家里所有的剩菜剩饭都是他包干的,难道我真的没有看见家里砌房子时他为了少请两个人,自己背水泥背沙子,难道我真的看不见上大学后他每次都帮我举着箱子送上车,即使车站离家只有十分钟路程,难道我真的看不见他通宵打牌的次数越来越少,去公园散步锻炼的次数越来越多。

那么现在呢,被捷捷的同学误认为是爷爷的他,剪成了从来没有过的板寸头来掩饰满头白发的他,感觉到什么叫身体不如从前的他,从意气风发声音洪亮的“欧书记”到躺在病床上从未那般温柔和虚弱地说出“好些了”的“老欧”,到底怎么了呢。就像李森祥的《台阶》里写的,好久之后,父亲又像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怎么了呢,父亲老了。

其实,父母从来都不是一瞬间老的,只不过一根根白发增加你看不见,一道道皱纹加深你看不见,非得他们倒在你面前,你才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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