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六十二)

      ......梦幻般的奇迹出现了:说是宝娜曾给当过翻译的一位很大、很大的领导亲笔批示:导游拿回扣属违纪行为,不构成受贿罪,立即放人!宝娜从省女监回来了!她静悄悄地走进家门,出现在丈夫铁新面前。但可怕的是,她的头发全白了,散披着,像逃在深山的“白毛女”。她的脖子好长好长,像一节竹竿。往日圆润诱人的双乳,眼下竟像两个芒果贴挂在胸前。她目光呆滞,几乎连丈夫看也不看一眼……铁新惊呆了,他犹豫片刻,这才扑上前,但宝娜好像只是个影子,怎么也抱不住。宝娜似乎环顾了一下这个曾令她辛酸的家,然后径直走向窗户,推开窗子就往下跳!铁新猛上前去抓,但没抓住。只听宝娜凄惨地喊了声“铁”就扑出了窗外……铁新立即扑向窗口,探头向下张望,只见众多警察在地上张开了一张大网接住了坠楼的宝娜。铁新大声呼唤:“宝娜!宝娜……”

      .....他醒了,原是噩梦一场。但梦境令他惊出一身冷汗。他在梦里本不希望那一幕是真的,醒来后却一时又不敢相信那一幕全是假的。他哭了,在被窝里哭了,大概在鸡叫以后才带着泪痕进入梦乡。

      创作的心绪全被打乱了,好多构思——自认为是精妙的构思都忘掉了,连早已想好的人物姓名也记不全了,有些细节原本认为是很美好的,现在却变得丑恶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认认真真审视这个世界,重新认认周围的人,好好想想生活中的事……

      一阵不紧不慢、颇有礼貌的敲门声传进了铁新的耳朵,他透过门上的“猫眼儿”看了看,发现是两个戴大盖帽的女性,不免心头一惊,但又不能不开门。

      “我们是女子监狱的。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戴大盖帽中一位年龄较大的女性微笑着问。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铁新怀着忐忑的心情,招呼着客人。

      “这是我们的监狱长,叫杨清昭。”年轻女子介绍说,“我姓罡,叫罡铃。”这罡铃看样子有30岁左右,约一米七的个头,身材很壮实,但面部不失清秀。杨清昭大概有50岁,大盖帽下已露出白发。

      “你们是女监的?那我的妻子胡宝娜应该关在你们那里,知道不?”铁新问道。

      “知道知道。我们就是为她才来找你的。”杨清昭说。她落座在沙发上后,把大盖帽摘下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罡铃坐在了她的旁边。

      “宝娜的近况怎样呢?”铁新急切地问。

      “她的身体状况还算好。”杨清昭说。“但恕我直说,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号友说,她常常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前些天还产生了自杀念头,企图吃玻璃渣、吞食小剪刀……”

      “啊?我的宝娜到底还活着没有?你们该不是来报丧的吧?”

      “咋会呢?”杨清昭苦笑着。“铁作家,检察院告诉我们,从初步审讯的情况来看,你没有卷入胡宝娜受贿案,所以我们相信你,今天来是想请你到女监去看看她,帮我们对她做做思想稳定工作。按规定,未决犯不能让亲属来探视,但现在劳改部门提倡人性化管理,胡宝娜只是涉嫌个经济犯罪,捕前没有杀人、纵火、投毒行为,对他人的生命不可能构成威胁;且此案不是窝案,你也没有卷入,故经请示检察院和监狱局领导后,想请你在明天下午2时到省女监见见胡宝娜。你可以带点吃的、穿的和钱给她。当然,我们按规定是得检查;同时,你同她谈话时,不要说与本案有关的事,而且我们还要派管理干部监视旁听,这也请你谅解。”

      “我理解。”铁新说。

      杨清昭站起身要告辞。她看了看乱糟糟的房子,感慨地说:“这家里不能没有男人,也不能没有女人,二者缺一都不成家了呀!”

      女监离市区约有20里地。办公区在前院,这和一般的机关大院没有什么两样。不一样的是后院的关押区,高墙上架有铁丝网,大门的上方设有岗楼,上有荷枪实弹的哨兵。大铁门两边有副对联:“进门低头认罪/出门抬头做人”,门头却无横批。

      铁新来后,杨清昭监狱长没有露面,仅由罡铃领着他向会见室走去。铁新看到了纸箱加工车间,女犯人正在劳作。另有两队女犯身着灰蓝服装,手里提着小板凳或马扎,好像要到一个没有座椅的场子里去开会。她们有的还在说笑,好像并不在乎身陷囹圄,大概是“既来之,则安之”,惯了。

      铁新被领进了会见室。这是三间相通的房子,靠前边有一张大桌子,墙上贴着很多“规定”类的东西,靠后是一排铁栅栏,旁边有一道铁门。罡铃去铁窗处递进了“条子”,约四五分钟,两位女管教干部就领着一位女犯从铁门里走了出来。罡铃遂离开。

      这就是铁新的妻子胡宝娜!她眼下并不是铁新那夜梦境中的模样。她一身灰蓝刑服,头发剪短了,脸有些消瘦,往日那红里透白的面容看不到了。

      胡宝娜显然没想到丈夫铁新会来探视她,她以惊愕的目光看了一眼丈夫,心头不是喜悦,而是像钢针扎了一下。她呆呆地看了几秒钟,当铁新深情地呼唤着“娜娜、娜娜”时,她蓦地转身向铁门内冲去,被两位女管教干部拦住。这时,铁新也冲上前去拉住了妻子的一只胳膊。宝娜又挣扎了一下,接着反转身投进丈夫的怀抱,大哭起来,还用小拳头捶着丈夫的胸肩:“铁,你不该来呀!你不该来呀!你把我忘掉吧!你让我去死吧!……”

      “娜娜!娜娜!你冷静一下。你这样,我的心都碎了!我还等着你回家给咱生儿子呢!”铁新也流着泪。他把带的东西让管教干部检查后,掏出一盒巧克力,剥了一颗,硬塞进宝娜的嘴里。

      “我妈是啥情况?”宝娜在大桌子边上依偎着丈夫坐下。但管教人员让她在铁新的对面落座。

      “妈妈的身体还是不太好。”铁新回答。“主要是她找的那个老伴鲍永新大叔病得不轻,拖累了妈妈。没办法,我帮她请了个保姆,现在能好一点。”

      “这都是我把你们害了!”胡宝娜说着就低下了头,又流起泪来。

      “娜娜,别这么说好吗?”铁新想走过去为妻子擦把泪,但被管教干部示意挡住了。他在原位上坐好,小声问着宝娜:“娜娜,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回扣?这些钱都在哪里?”

      “大概拿了17万多,我自己的工资攒了不到8万,总共有25万,我私下在西郊订购了一套房,108平方米,首付三分之一,我付了25万元。铁,我真的想有一套咱们自己的房子——可以说我想房都快想疯了!有了咱自己的房以后,我就打算给你生儿子。可这一切,也许到下辈子才能实现!”

      “别这么说,娜娜!”

      “你不让我说不行!我还是觉得你把我忘掉好,忘掉后,你就和你的‘英台小妹’结婚。你们算是天生的一对。反正杜静也已离婚。”

      “娜娜,你这是在胡想是吧?我来看望你就是为了你给我塞一肚子稻糠吗?”铁新流了泪

      “我说的是心里话!”胡宝娜却没敢正眼看着丈夫。

      铁新正要说点什么,但是坐在另一张桌子边的两女管教干部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其中一位走到铁新身边说:“你们会见的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必须带她回监舍!”她说罢,转身对铁新的妻子威严地说:“胡宝娜,站起来,听口令,向左转,迈步回监舍!”

      胡宝娜像机器人一样地站起身来,身子在微微发抖。她刚走了两步,铁新猛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狂吻她的面颊。管教人员想阻止,但最终还是容忍了。足足两三分钟后,管教人员不得不强行把这一对分开,铁新目送着宝娜,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铁门里。

      在魔幻般的地方,进行了一次幻梦般的会见,铁新简直在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在梦境,等自己醒来后,那场悲剧始终就没有发生过一一妻子宝娜根本就没有犯下那场事,仍然在做着她那神神圣的导游工作,依然是那样天使般地穿行在中外游客的人流里……可是,这一切的残酷早已变成了现实,不论他怎么痛苦、祷告都无法解脱!

      漫长的伏旱加秋早,气候干热干热,田原、房舍、大树、小草上都蒙着灰。女人们出门都蒙着头巾,还有不少人戴着口罩。街巷里的白狗,也没有一条是真正白的。洗车店里生意十分红火,司机却在咒天骂娘……

      又是一个黄昏。铁新接到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电话一一是杜静打来的!

      “老同学,忙吗?能不能出来走走?”

      “能!能!你在哪里?”

      “我在南湖东岸转盘处等你。”

      自杜静和马拉民离婚走出两家合住的高楼套房后,铁新再也没有见过老同学杜静的身影,电话也打不通,好像她整个人都蒸发了。铁新的心里很不好受,时不时有些莫名的牵挂和惆怅,甚至臆测到某些可怕事情的发生。现在突然接到杜静的电话,她还约他出去走走,真是喜出望外。

      南湖是省城最大的一处湖面公园,是人工湖,占地约万余亩。湖面有三处,主湖为月牙形,另两处小湖在“月亏”处,像月神孵了两颗蛋。

      昏暗的月光下,游湖的人已不太多,且多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微明微暗的空间向他们提供了相拥相吻的便利。也有很多情侣并不在湖边“游”,而是在树下或电线杆子底下“站”一一男的把女的顶在树身上或电线杆子上,紧紧地抱在怀里。有棵松树下的女的正在反抗着男的,不知是承诺的钻戒没到手,还是男的有了外遇已被女方抓住。看样子男的有了问题,因为他表现得低三下四,想去亲一下对方的脸蛋,女友却用右手掌撑住了他的下巴。这边还有一对,两人的个头太不成比例,男方不得不把女友抱上一个小台阶,两人才勉强做了一个“吕”字。那边的水泥长凳上正压着一对,双方倒也没有宽衣解带,但女方却在下面呻吟着,不知是一种什么感受的抒发。

      铁新在转盘处看到了杜静。杜静裹得严严实实,见铁新后摘下了口罩。

      铁新问道:“咱往哪里去?”

      “就在这湖边溜达溜达,和眼前这些男女一样。”杜静淡淡地说。“不过,你不许拉着我,你也别指望我会挽你的胳膊。我们的两肩得保持30厘米左右的距离。你不用设防保护我,我绝不会投湖!同时,我们也不谈政治、不谈经济、不谈婚姻、不谈家庭、不谈文学……”

      “你还让人出气不?一见面就下这么多禁令!”铁新苦笑着,顶了一句。

      “我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求你陪我在湖边走几圈。我们从前可没机会这么走过。”

      “我总可以问问豪豪的情况吧!”

      “豪豪好着呢!”杜静有了几分兴奋,她感激老同学还惦记着她的儿子。“他上小学了。这家伙外形长得跟他爸一样,憨头憨脑的,可脑子比马拉民聪明几百倍,上学后小考了几次,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

      “那是你的基因遗传给了他。”铁新说。“马师傅的近况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他在菜农中找了个小寡妇结了,对方有个女孩子,‘城中村’拆迁时给补了4套房子。”杜静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结了,我如释重负,离婚时的内疚也少了许多——他毕竟是我当年在玉米地将要遭到歹徒强暴时的救命恩人!……看你这个老同学讨厌不,说过不谈婚姻、不谈家庭,你却把我引到这些烦心事上!”

      “说声‘对不起’行吧?”铁新陪着笑。“说说你酷爱的文学吧。这段时间都写什么了?”

      “又谈文学!你把我前面提出的‘五个不’当了耳旁风!”杜静佯装不高兴,但还是回答了问题:“写了本自传体长诗,有3000行,书名叫《天妖传》。请铁凝同志写了篇序言,正印刷呢!”

      “怎么起了这么个怪怪的书名?”

      “我觉得我就是上天把我当妖精发配到人间的,让我干了那么多违心的事,受了那么多不是人受的苦,所以我就把这本自传体长诗起名叫《天妖传》。你呢?你那部长篇付梓了吗?”

      “没有。”铁新怏怏的。“出版社本已将书稿送往印刷厂付印,但宝娜出事后,网上炒作说我是她的同案犯,出版社便通知我停印!”

      “唉,人有旦夕祸福!”杜静仰天长叹。旋即,她侧过身子征询地问:“咱能不能连文学也不谈?”

      “那还有什么可谈的?”

      “就这么无声地、默默地走着不行吗?”

      “这太悲壮了吧!像刑场上的周文雍与陈铁军。”

      “能像他们俩那样,也算没白活!”杜静稚气地问道:“老同学,你说周文雍与陈铁军是否早已转世,是否已在阳光下结合在一起?”

      “你是乡村老太婆呀,还相信有来世!”铁新挖苦一句。

      “是没有来世。但我希望有。真有来世,爱情、婚姻都可以重来,该多好!”

      “杜静,你是怎么啦?你和马拉民的事已经结束,痛苦应该已经过去,为什么脚步还这么沉重?心情为何还像眼下的天空这么灰?这会影响你的创作,甚至会影响自己的寿命!”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不由人、不由人……”杜静说着,身子竟向旁边闪了一下,“警告”说:“你别靠我太近!”

      铁新苦笑了一下:“别那么虚伪吧!我想,你现在恨不能让我死皮赖脸地把你抱住,死死地抱住……哪怕两个人一起投湖。”

      杜静苦笑着:“你也别自作多情!”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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