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时代(楔子)

楔子

夜凉如水,潺潺流淌在这一方古老的土地上。万籁俱寂,连凄冷虫鸣也消失了,宁静得令人心悸。
若仔细听,还是能听到那沙沙轻响,仿佛点缀在夜色里的低沉呼吸。那是风吹过莽莽原野,草木摇曳的声音。
一尺高的蒿草被马蹄碾下,雄壮的战马傲然挺立,犀皮马鞍闪闪发光,马上的高大头领身披轻甲,蓝色的铠甲笼上一层月色轻纱。
“主公,”他后边一灰袍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观此刻天象,似乎不利于举事,还请三思。”
头领轻抚马鬃,转望夜空,只见月亮被密云遮掩,透出散漫光华,有一只乌鹊从树梢惊起南飞。
男人面色如常,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欲成大事,何必问天?”
他缓缓拔出了身侧的佩剑,剑锋如一抹冷霜晃入夜色里,散发惊人寒意。手腕忽一转,剑尖指向了前方那座睡梦中的宏伟大城。
“诸君且看前边,便是帝丘,那小儿高阳氏在繁华都城中过着好日子,我共工一族却在偏远苦寒之地整日与水患作对。那也罢了,多年来我族还受尽冷眼,这可公平?”
“不公平!”他身后千百骑士齐齐低声呼喊,眼里都燃着炽烈的战意。只有灰袍人暗暗叹了口气。
“天下既无公平可言,我共工一族则当以血为誓,以剑为兵,斩开这浑噩人世,为自己寻一方净土!”
剑锋高高扬起,他沉沉地吐出一个字:“杀!”

城墙上乱作一团,到处是厮杀,是火,是血,共工族士兵与京城禁军贴身鏖战,喊杀声响彻夜空。城墙不算高,共工族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上爬,城门不久便已失守。
共工士兵杀散门后戍卫,推开了城门,密密麻麻的共工骑兵等待已久,此刻如饿虎扑食般突进帝丘城里。城边街市陷入战火之间,化为险恶地狱。禁军虽猝不及防失了城门,但毕竟平日训练有素,不多时便集结成伍,与共工铁骑杀作一团。
万分激烈之间,忽听到一声呼喊:“帝君来了!”
只一愣,随后无数的回应此起彼伏。
“帝君来了!”
“帝君来了!”
“帝君来了!”
……
在千百道热烈的目光里,华夏族帝君颛顼出现在禁军后方。他约摸四十余岁,面容英伟,神色镇定。众侍卫护着他来到前线,杀开一圈空地。共工首领康回也停下手里厮杀,冷冷地望向帝颛顼。
“将士们,共工族趁夜化作豺狼,侵犯我帝丘。如此罪行真乃天理不容!”帝颛顼一挥手,“突破重围,点燃烽火台,召集天下诸侯入帝丘勤王!”
帝颛顼君主威仪一呼百应,帝丘禁军以一当十,顽强推进。共工只几千轻骑,巷战不利,渐渐力有不支,被杀开一条豁口。几百禁军终于冲上城墙,点燃了五座烽火台,又被重新围上来的共工士兵斩杀。
帝颛顼与康回对视良久。他们之间虽然隔着厮杀的士兵,但感觉彼此眼里的冷意仿佛近在咫尺。
帝颛顼衣袂一翻,缓缓拔出佩剑,那正是镇国之器——轩辕剑,剑出鞘的那一瞬,金光四射,有一声低鸣似古龙吟啸。他遥遥喊话道:“康回,可敢与我一战?”
康回昂首挺胸回道:“战。”身边灰袍人急了:“主公不可,此乃颛顼缓兵之计!”康回摇头:“是又如何?此战若不应,军心必散。”
帝颛顼飞身而出,挺剑刺向康回,康回横剑迎上前去,两人剧斗之处,剑气溯漫,两军士兵纷纷退避。
不知过了多久,局势已悄然变化。周遭十余位诸侯和州牧望见帝丘烽火匆匆赶来,合兵为一路从共工骑兵后方冲杀而上。
康回与帝颛顼鏖战许久不分上下,康回“哼”一声,放弃与帝颛顼缠斗,退到中军指挥战事。共工军起先尚能一战,等到太子重黎带兵从帝丘城中突袭而出,共工军腹背受敌,登时被杀得大败。
“主公!”灰袍人跪拜于地,磕头不止,“敌军势大,现今已不可强攻,我军已有损伤,两面受敌久而必败,请退避西北,与少主会合!”
康回看着他额头鲜血,慢慢点了点头。

“父亲,你来了。”连衡迎上前来,叹了口气。他看到康回背后原本出战时的七千铁骑只剩下一半,如今满面灰尘败退而归。
康回皱眉道:“帝丘禁军之坚韧出人意料,又有诸侯迅速赶来护卫京畿,这颛顼小儿果然不可小觑。怎样,埋伏做好了么?”
连衡点点头,说:“何川谷易守难攻,有两面临江,一路临山,待敌军主力过来时,我们从树林间冲出分三路夹击,敌军必败。骄虫早前也发来飞鸽传书,说已率军从平逢山出发,不多时就会到达此地。”
“很好,”康回点点头,目光中锋芒忽现,“一切还是在计划之中。”

重黎带着勤王军到了何川谷之前停下来,派出斥候进谷,不久后接到回报:“谷中宁静,未发现敌军踪迹。”
荀侯狄章急忙上前一步,说道:“此时应率军急速前进,追逐共工军以免他们逃脱。”
“荀侯不用焦心,”重黎挥挥手,“此地名为何川谷,周遭险山恶水,谷中有山路直通不周山,不周山乃是绝境,他们既已穷途末路,多半在此有所图谋,我们不可冒然进谷。”
“太子所言极是,我等该如何应对?”虞侯平冈问道。
重黎说:“兵分前后两军,前军分左中右三路,由我率领中军,三路军缓缓进谷,相互接应;你们率后军守在谷口,以防不测。我军八万余人,纵有变数也足以应对。”
勤王军前军慢慢进谷,全神戒备,待行至谷腹之时,只听树林间喊杀声大作,杀出三路共工军。各路士兵之前,都有十个周身覆冰之人,他们全身赤裸,有细碎的冰块贴着皮肤缓缓流动,面容也阴冷如冰。
“是共工族的冰灵!”平冈大惊失色。
冰灵其人,乃是共工族之秘,每一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童男,被送入寒魂山训练十年,出山时不但可操控冰霜为己用,自身更是硬如坚冰,不受刀戈。
冰灵举手投足之间,漫漫刺骨寒气袭向勤王军,勤王军凡人之躯如何抵挡?只被冻得手脚僵硬,不能动弹。冰灵又挥手撒出无数细长冰锥,激射而出往勤王军众人身上扎去,共工族伏军又趁势冲杀一阵,谷中一时混乱不堪。正万分激烈之间,勤王军后军又传来消息:“平逢山的骄虫大军自后方来了!”
重黎皱了皱眉,吩咐道:“上弓箭手!”
五列弓箭手等候已久,上前充作前军,一齐拉弓搭箭,千百矢石如骤雨般朝共工军头顶落下。冰灵们见状嗤笑,扬手挥出冰层迎上箭雨,不料箭矢穿透冰层依旧落下,冰灵们中了箭纷纷倒下,抽搐几下便是气绝身亡。
“父亲!”连衡颤抖着,拿了一支带血的箭矢,跌跌撞撞扑到康回面前。康回接过箭矢看了看,深深吸了口气,说:“是夷玉箭镞!夷玉(即玛瑙)克制冰灵,原来他们早有准备!”他跌坐在地,仿佛被人抽去了力气。
骄虫军从勤王军之间挤了出来,头领骄虫本为异族人,斜眼粗眉满面胡须,他望一眼康回,并无言语。
康回眼睛一亮:“骄虫,你终于来了,也算不晚,快,杀退他们!”
骄虫捋了捋胡须,依旧默不作声。重黎就站在他旁边,眼神里尽是讥诮。
康回按捺住心中惊惧,细细一想,是了,这天下虽大,却只有骄虫部落产有夷玉,这样说来……
“原来你……已经投靠了华夏族。”康回不可置信地看着骄虫,眼光里盛着满满的颓唐。
两军重又杀作一块,康回被侍卫掩护着,跌跌撞撞往后面退去。
连衡扶住他,慌乱不已:“父亲,现在如何是好?”
康回挥挥手,语气黯淡:“退兵不周山。”

“帝君有令,康回罪不容诛,旁人不过受其蛊惑,只要奉上贼首康回皆可免一死。”
逃亡至不周山上之时,共工族只余下三千铁骑,勤王军在山下围得水泄不通,一遍一遍命人喊话劝降。
“主人,此处已是穷途末路,权且先投了降以后再做打算,切莫在此断送了性命。”一名侍卫劝说康回。
康回冷冷地瞧他一眼,手里寒芒一闪,剑锋已然划落,侍卫的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周围将士看到如此惨状,一个个噤若寒蝉。
“敢言降者,下场如他!”
康回吼了一声之后,独自转向西边幽径,走进一个山洞里。洞壁上悬着几支火把,有一人身着黑色长袍,背朝洞口,在一方石桌上摆弄着玄妙的术法。
“巫灵,阵法进展如何?”康回在离那人一丈之遥的地方止步,询问道。
“不出所料,这一天还是来了,你是逃也逃不掉。”巫灵的声音阴森而干冷。
康回苦笑道:“是我低估了颛顼,他确是一代雄主。如今我穷途末路,唯有以死相拼。”
“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巫灵淡淡地说。
康回眼眸里映着火光,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到时候,三千兵士,包括你与我,都得舍生取义。”
“那是自然。”巫灵的声音还是那么淡。
康回出了山洞,之前一直伴随康回的灰袍人又走了进来,望着巫灵背影许久,一动也不动。
“你回来了。”
巫灵阴恻恻一笑,黑袍鼓动,大袖一招,灰袍人竟散作一团雾气,自他口鼻灌入,消失不见。
巫灵摇头晃脑,全身颤抖。
“许久……没有这种魂魄归一的圆满之感了呢。”

康回默默望着夜色里的不周山下,数不清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等候山下的勤王军。
“父亲。”不知何时,连衡出现在他身后。
康回回头看他,说:“连衡,此战已败。我们只能以身殉道,打破这天地秩序,给颛顼施以最终惩罚。你怕吗?”
连衡摇摇头:“不怕。父亲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嘭!”
一声惊天巨响迸发,震惊如潮水般在不周山下的勤王军中扩散开来,等他们抬眼看去,不周山山腰已然炸开了一团灿烂的火焰,像是有一颗太阳陨落在此,呼啸的气浪和灰尘飞速散向四周,这片天地冲斥着炽烈和干燥。
勤王军的士兵们一边掩面而逃一边惊讶叫喊。
“这是怎么回事?”
“康回狗贼畏罪自杀了?”
“不周山……塌了?”
所有人都仰头去看,高不可及的不周山从半山腰折断,上半部分直接化为齑粉,倾泻而下,勤王军四散逃开,来不及逃开的兵士则被掩埋在茫茫土灰之下。
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鬼魅般掠下山去,径向东边,隐没在夜色里。

这一场“畏罪自杀”显然出乎了天下人的意料。
不周山为天地支柱,以雄伟山躯屹立天地之间,乃是人间通往天界的唯一天梯,自共工毁山之后,天地秩序已然崩坏。因而天倾西北,日月星辰转移;地陷东南,山川河流聚拢。渐渐地,天空塌下半边,露出一个巨大窟窿,地面也张开无数裂缝。在天崩地裂之间,山林焚烧,江河翻腾,无数不知名的凶兽蹿入人间,为祸四方。
帝颛顼纵使再英明神武,也无法与天地异象对抗。他看着百姓受难,流离失所,大好河山化为焦土,只急得焦头烂额,每日茶饭不思。帝妃女禄看得心疼,告诉他:“帝君,如此祸患只因天地秩序混乱,实非人力所能补救。不如祈告上天,以求上神救世。”帝颛顼听从她的话,沐浴熏香三日,以罪人之姿设九层之高的祭坛祷告上天,祈求垂怜,又三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终于盼来了天神女娲。
一袭雪白衣裙的女娲出现在天空中,踩着祥云缓缓降落在地。她什么都没说,两行泪水已先滑落脸颊,绝美的面容上满是悲哀之色。
帝颛顼看到她,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女娲上神,是我德行缺失,有愧天下,让万民遭此祸害。请拯救他们,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都能接受。”
女娲叹息道:“虽是共工族倒行逆施,毁害天地秩序,可征战之祸你也有莫大责任。你得上天眷顾,为天下共主,但若要赎罪,只有退下帝宫,让贤他人,并隐于荒无人烟之地终生忏悔。你可愿意?”
帝颛顼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了。
女娲降于地上,不做休整,便赶往江河畔拣五彩神石,以真火烧炼九天九夜化为五色石浆,用银勺一勺一勺挖着石浆去修补天空的裂口。石浆落在裂口处,颜色慢慢转淡,涟漪般散开。裂口渐渐愈合,慢慢生出新的天穹。
天补好之后,女娲在汤谷撒下一粒种子,默默吟诵许久。那声音清甜曼妙,如同一阵温柔和煦的春风拂过这片满眼疮痍的土地。
一棵小树苗从泥土里探出小脑袋来,转眼之间,已催生为苍天巨木,矗立在天地之间,成为新的支柱。天下人称它为“建木”。
女娲转望这片布满裂缝的大地,心也似被撕裂了一般。她拿出从上界花园里摘来的一株芒草,将芒草烧成灰撒向大地,支离破碎的大地慢慢合拢。可是华夏大地并不安宁,女娲召集了灵兽之首九子,让他们去平息四方为害的凶兽,自己则去对付最可怕的凶兽,因而只身进入了深不见底的苍梧之渊。
九子功成归来,在苍梧之渊外静静守侯了三天三夜,女娲才从深渊中飞出来,雪白的衣裙沾染了灰尘与血迹,那是她金灿灿的血,亮得叫人心惊,她疲惫不堪,但脸上满是释怀。
女娲做完这一切,回到帝丘城中,深深地看了帝颛顼一眼,说:“你好自为之。”然后就悄然离去了,自此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白衣翩翩的身影。
人间终于安宁,天穹补全封闭之后,再也没有谁可以藉由天梯进入天界,自然也不会有神降临人间,人治的时代自此伊始。帝颛顼也退了位,让位给侄子青阳氏,是为帝喾。
时常有人抬头仰望这方重生后的天空,眼明的人会发现汤谷那边西北的天际有浅浅的、微亮的颜色,似是流水划过后遗落的痕迹。那道痕迹会随夕阳淡去,随后隐没在厚重的夜色里,但是第二天又会重新浮现,它一直固执地横亘在天空之上,不曾消失。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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