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秋意浸染时节,风生翠袖,花落闲庭。茶楼摩肩接踵,只因说书先生正讲新话本。这故事名目叫《虹猫蓝兔七侠传》,大抵讲白衣少侠临危受命,集齐七剑传人,打败魔头黑心虎的过程,眼下刚说到黑心虎以为蓝兔已死,对其子动了杀机一段:
“从今以后你不能再违背我的意思,否则休怪为父不客气!”
说书先生停在这里,对屏息凝神、生怕错过只言片语的听众意味深长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言罢,端出铜盘,讨要赏钱。众人听得有味,给钱也大方,有个抱着孙女的老翁尤为阔气,出手便是一锭银子。
老翁和说书先生约定好还要来听下回,抱着孙女出了茶楼。小女孩白生生的手搂住祖父脖颈,奶声奶气地问:“祖父,他们把你讲这么坏,你为啥还要给钱啊?”
老翁搓了搓她的背心,热乎乎的,“他们没有抹黑祖父呀。”
“唔,祖父不是叫做‘黑心虎’吗,他们讲你要为了娘亲要杀爹爹,好坏啊。”
黑心虎哑然失笑,哄着孙女说:“不说啦不说啦,阿迟不是要吃糖葫芦吗,祖父带你去买哈。”
小孙女拍掌而笑:“好哇好哇,祖父,你是更爱爹爹,还是更爱阿迟,爹爹小时候,你也会给他买糖葫芦吃吗?”
黑心虎却是一怔,夕阳还未沉到山后面去,空中万株晴丝愈来愈淡,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同孙女肖似的男童的脸,他头刚到自己腰部,眉宇稚弱,怯生生地问:“爹爹,能不能带虎儿去买糖葫芦吃,就一串……”
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酷似自己的男孩甫从母亲那儿得到鼓励,兴致冲冲跑来找父亲,好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他等得不耐烦,兜头吼过去:“要说什么便说,这副样子真是丢尽我的脸!”
这些话给他的怒火点燃,仿佛炮仗炸开,迸射的火星灼伤了小男孩的眼眸,黑小虎蕴着伤意,咬唇道:“爹爹,能不能带虎儿去买糖葫芦吃,就一串……”
黑心虎却不容他讲完,劈手一个耳光扇去:“说过多少遍,要叫‘父王’,给你体面尊荣你不要,好好反省去,别来烦孤王!”孩子娇嫩小脸立时出现五个手指印,他目光莹然,唤了声“父王”,抹抹眼泪跑出去了。
他那时完全没管。他的心意全在麒麟,至于别的,哪怕血亲,也排到很后面去。他这一生,杀孽罄竹难书,于家人深恩负尽,辜负白梨是一,连累小虎是二,所以临了为七剑合璧所杀,尸骨无存,也怪不得旁人。
然而,上天对他这种人也竟有好生之德,他死亡以后,重睁眼,却回到了下头人给他进献血魔疯癫丸之时。
是了,上一世他吃完血魔疯癫丸,功力大涨,却也因此心智紊乱,以人血为药,脾气也被血腥气激得更加暴戾,白梨身死,虎儿童子之龄便去了断魂台,父子一别十年,重逢日即是杀伐,直至虎儿陨灭,也未曾好生说过一番话。他扑在儿子冰冷的尸身上,血溅了满身,终于明白,王图大业,皆是一场空,没有了妻儿,又有何意义呢?
于是再生为人,他将血魔疯癫丸捏为齑粉,径自去了明月楼——那里挂了一盏小小的灯笼,晕黄明亮,像是专为归家旅人而备。
此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白梨惊诧于丈夫突如其来的改变,这位恶贯满盈的魔教教主,不知哪里发了慈悲心肠,居然遣了教众做起好事来,更亲去武林大会言明自将改邪归正,不再作恶。
只有他晓得,他是被血吓怕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重生一回,想要放下执念也是不易,但每当他预备以先知之利诛灭七剑,血腥气便会攻占他的脑海,仿佛又回到虎儿被炸得血肉模糊那一日,红的血洇开……
罢了罢了,上一世荒腔走板,行到绝路,这一世就安生过活。
金盆洗手的路不好走,多少阴谋诡计如雨后春笋,暗箭一波接着一波,他以铁腕手段镇压教中反叛,将猪无戒逐出黑虎崖,留下忠心耿耿的老教徒,一大帮人就安居于深山之中,少与外人往来。武林各派有的不服,暗中来攻,他一概只困不杀,签下盟约约定井水不犯河水后,一概放了。从此无人敢撄其锋。
日子也就这般渐渐平淡起来。魔教教众常年刀头舔血,过起这等太平日子,居然也有滋有味,纷纷道教主圣明。白梨容颜如画,眼里逐渐恢复了昔日的少女光彩,在灯下缝补衣裳,时不时温柔瞧他一眼,再接着做。
唯一让他头疼的是虎儿。
虎儿这时已经九岁,黑心虎错过了他玩拨浪鼓、爬树掏鸟窝的时候,以后不管怎样宠溺,父子之间总是隔着一层厚障壁。有时候他随便一眼瞥去,虎儿就会吓得一颤,躲去母亲怀里。
到底错过了。
却也无可奈何。
他和发妻白梨一日日老去,小虎一日日长大,过了十年,他开始张罗儿子的婚事。其时蓝兔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头已经人尽皆知,黑心虎忧心儿子又折在这女人手里,有心早点让他完婚,索性一口气聘了十八位娇妍美人。
“父亲母亲,我无福消受,走为上策。”留下这张纸条,意气风发的少年连夜摸下黑虎崖,开始了他的江湖之旅。
没有魔教胡乱杀人、意图染指麒麟,江湖承平日久。黑小虎上辈子的天魔乱舞神功用来杀人,这辈子用来杀坏人,他从南到北,救过许多人,把魔教的名声都带得好些,江湖上都道这位魔教少主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黑心虎看家书到一半,欣然得意,白梨端了糕点进来,正要喊他吃,忽听他一句“啊呀,他怎么还是遇到蓝兔”了,她忙扯过信笺来瞧,阅毕,莞尔一笑。
或许是命中注定。原来黑小虎终于还是走到了天子山下,恰逢有不知来历的百毒黑天王作乱,他猩红披风舞得飞起,却还是无计可施,只能硬打硬。正当这时,一名身穿湖蓝长裙的少女跳到他身边,将那害人虫引到树洞之中,他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甩了披风上去,把树洞封了个严实,蓝兔一把火掷去,顷刻之间,那令无数人丧命的害虫葬身火海之中。
黑小虎见她眉眼比湘西山间流岚还要温柔,适才又奇计灭虫,存意结交,问:“在下黑小虎,敢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听了,见黑衣少年眉目俊朗,长身玉立,顿生好感,便绽出一个甜笑:“我的名字叫蓝兔。你就是魔教少主呀,听说你的天魔乱舞神功深不可测,我想请教请教呢……”衣带当风,发绳一点红,犹疑是梦中。
花开鸟飞的融融春日,风华正茂的少年和少女就这样相遇,他们并辔而行,还去玉蟾宫看了灼灼桃花。
这个时候世人已不再强调正邪之分,大家都是一样,梨花下长大的少年同桃花下长成的少女顺其自然走到了一起,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阻隔,可以好好相爱。
黑心虎还没从震惊缓过来,他那逆子就带着蓝兔回了黑虎崖。面对这个言笑晏晏的漂亮姑娘,他一时无言,前尘往事翻滚,倒是白梨,与蓝兔一见如故,直说像是哪里见过。黑心虎终究是放心不下,前世儿子单恋酿成苦果,才至死于非命,虽说如今七剑和他并非死仇,但到底彼此防范。
他找来蓝兔,直截了当地问:“孤王晓得你是冰魄剑主,本不想与你有牵扯,但我这傻儿子对你痴心一片 ,我也就只好化解嫌隙,当我问你一句,你是真的喜欢小虎,还是另有所图?”
那姑娘眸光坚定,直着身子,话虽对他说,头却朝着正与白梨打梨花做糕点的黑衣少年,“我要参加七剑合璧,但是,后来您不是放弃捉捕麒麟了吗?这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而且,小虎不是阴险狡诈的人,教主您也止干戈多年,我若还持门户之见,也不配做七剑传人。”
她最后说:“我会和小虎一辈子在一起,对他好,永远不分开。”说完就跑过去帮着打梨花。黑小虎爬在树枝上,用力摇,雪白花瓣簌簌而落,花下两人衣衫沾雪,牵开布接着,笑声跟着香气一起飘过来,他们还笑着对他喊:“你快来呀,一起,不然待会你没得吃。”
黑心虎眼眶湿润,心底柔软,踏一丛绿草,向那梨雨走去。
往后玉蟾宫和魔教便联姻,黑虎崖给的聘礼在后世也是一段佳话,众人常说十里红妆,可魔教少主偏生搞出个百里红妆,玉蟾宫主风风光光嫁了去。黑心虎心里百感交集,上辈子蓝兔从玉蟾宫遁走,他可是派了小兵把玉蟾宫的珍宝搬空了的,这辈子怎么调转过来,娶个儿媳妇竟把他家底倒腾空了?
怪不得古诗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黑心虎大骂败家子,念叨下辈子要乖巧的女儿。
教主大人心想事成,第二年,蓝兔诞下一女,小名阿迟。那白白胖胖的小脸,嫩得跟花骨头似的,他都不太敢抱,心尖先化了,过段日子,小女孩“粗父粗父”叫起来,他更是乐得手舞足蹈。他抱这眉眼肖似虎儿的女婴,就仿佛抱住了那个曾经满眼泪光的儿子,好像一辈子最大的缺口就此补上。
蓝兔是一宫之主,事务繁多,黑小虎念妻心切,索性搬去玉蟾宫。教主夫妇满心欢喜地抱过阿迟抚养,阿迟想要月亮,黑心虎都会装模作样搬梯子去摘。他宠孙女实在太过头,小姑娘调皮捣蛋,把魔教闹得鸡飞狗跳,白梨有心管教,教主大人却护得紧。
黑小虎在玉蟾宫接到来信,摇摇头,蓝兔见他目中隐隐有泪,问他怎么了。黑小虎没说话,心里却想起幼时父亲的百般严苛,如今他对阿迟如此,是一种迟来的补偿。
他和父亲本该最温馨的时日过去了。阿迟在父亲掌心里,他在父亲心尖上。不管如何,这份迟来的舐犊之情,终于在迟到二十年以后,补齐了。
不过,孩子还是要教养。蓝兔把阿迟接来玉蟾宫,亲自抚养,矫正她无法无天的性子。阿迟三岁那年,白猫溘然长逝,其子虹猫飞鸽传书,聚齐七剑。
上一世成为神仙眷侣的长虹冰魄,这一生相遇得很迟。白衣少年于风中站立,英气勃勃。蓝兔一直在想,自己幼时就期盼的那个集结七剑的人,会是什么样,此刻见了,也不得不暗赞,末了又想,还是自家夫君更好。蓝兔带着阿迟,一一认识了诸位剑友,那位青光剑主尤其有趣,迟迟不肯娶妻,把他父亲气得半死。大人们谈事,小孩子们就在西海峰林玩。
他们正说七剑传承,却听外头乱哄哄,便有人大叫:“不好啦不好啦,阿迟把麒麟咬出血了!”众人大惊,跑出去,只见麒麟呜呜咽咽蜷缩在一旁,背部一个小血口,而牛气哄哄的阿迟插着腰,小嘴红红,说:“哼,骑你一下都不肯,咬死你,略略略!”
谁也没想到,黑心虎垂涎麒麟血多年,终究不得,他三岁的孙女却替他圆了梦。
黑心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老怀甚慰,连连称赞阿迟是个百年难见的奇才,将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多年后阿迟继承冰魄剑,身兼玉蟾宫和黑虎崖武学之长,成为武林第一人,那却是谁也料不到的了。
而蓝兔铁了心要整治女儿脾性,刚要施以处罚,黑心虎就扑了过来:“不准打我家乖阿迟,要打就打我这个老东西罢!”蓝兔傻了眼,目视黑小虎,她本来作壁上观的夫婿连忙救场:“算了算了,我看阿迟天真烂漫,也未为不可。娘子,我们还是别管了,明天回玉蟾宫,听说桃花开了。”说着搂着自家娘子出去散步,回头给黑心虎使了个眼色,黑心虎抱起阿迟就跑。
黑蓝夫妇漫步林间,蓝兔忆起七剑之首虹猫的风姿,不禁赞叹:“虹猫少侠真是侠义云天,说是盖世英雄也没错。”
“盖世英雄?”搂着夫人的手紧了一紧。
“是呀,他的长虹剑法已臻化境,据说就要练火舞旋风了,等到练成,夫君你应该打不过他,”蓝兔兀自说个不停,丝毫没发觉自家夫君脸色铁青,掉头往回走。
“诶?你要干啥?”
“练功去,免得被虹猫少侠反超了。”
“……”
阿迟八岁那年,一部名叫《虹猫蓝兔七侠传》的本子火了,里头将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戏谑了一遍,奈何情节一环扣一环,引人入胜,屡禁不止。蓝兔闲来无事就嗑着瓜子看话本子,黑小虎看她极入迷,也凑过来看,那书页正写:“蓝兔宫主娇颜惨淡,睁开美目,便问‘虹猫少侠是你吗,我就是死,也要和虹猫少侠死在一起……’黑小虎心中一痛,收手……”
“什么东西,哪个混账东西写的?”黑心虎夺过书来,啪地一砸。蓝兔见他醋坛子翻了,说道:“要不你来续写一个,嗯,就从后头写起,什么名目比较好呢,就叫‘封刀入鞘’。”
黑小虎觉得有理,马上拿了纸笔,奋笔疾书。自家娘子在一旁研墨,所谓红袖添香。
不过他这书倒是没写完——他家娘子肚子又大了起来,黑小虎心想,管那么多话本子作甚,和媳妇生上一堆兔崽子,不比什么都强?对了,改日也给虹猫介绍一堆红颜知己,让他也赶紧生一堆,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很好,非常好。
又过了许多年,黑心虎寿终正寝,这一生是没有遗憾的了。临终前,儿孙围在床前,他浑浊的眼睛看不过来,只握住白梨的手,说:“你,后悔嫁给我吗?”
白梨哭道:“不后悔,不后悔……”
黑心虎连连道好。往日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晃过,两三岁的虎儿好像来了,他被妻子抱着,两个人笑呵呵朝他招手,说来接他了……那小手胖乎乎的,小嘴一咧,那小牙就露出来了……
他也跟着伸出手去。眼睛便阖上,不动了。
到底辜负了上一世的白梨和虎儿,要去偿还了。
丧礼办过,阿迟穿着丧服,整理爷爷的遗物,抱着一堆物事,要焚烧掉一部分。烧着烧着,突然,“虹猫蓝兔七侠传”七个模糊的字迹映入眼中,那是一沓发黄稿纸。
难道……这书的作者是爷爷?
阿迟翻到最后一页,只见那几十年前的字迹已有些斑驳:“作此书以告诫自己,勿生贪念,切记地雷阵前生离死别,莫忘一生深恩尽负、妻离子散。”
阿迟想起幼时出了茶馆,爷爷抱自己去买糖葫芦,自己分明只要一串,爷爷却固执地说:“不只要一串,不只要一串,要好多好多!”
她其实不明白,但鼻头莫名发酸。
一阵风来,满树梨花纷纷扬扬飘落。
爷爷种下的梨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