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台消息,12月28日江州县公交车坠江事件最新进展,车内24名遇难乘客遗体已于今日下午6点47分打捞完毕,遇难者身份正在进行确认……”
电视机发出幽幽的荧光。杨国林手握一瓶酒。旧得褪皮的沙发另一头坐着小杨。两双眼睛看着电视机。小杨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有点堵。这类新闻,叫谁听了都该挨堵。他见杨国林熏红的脸庞被荧光照得忽隐忽现,眸子在昏暗中时而闪出一两点光,悲苦的侧脸皱成一团。这与平日咋咋咧咧的杨国林有点不像。
新闻放完,墙上的钟指向十点。该睡觉了,明天还有物理考试。他妈的。走进房间,见被子四四方方躺在床头,小杨不记得自己今早叠了被子。实际上,他从来不叠被子的。他把枕头一掀,底下空了。杨国林总是无视他的要求。比如不要动他的床,和柜子。脱衣躺上去,捂好被子,暖和了一些。入睡前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考试,估计又得考砸。之后就是杨国林暴怒的脸。“又吃零蛋!奶奶的,给老子滚蛋!”梦里的杨国林和现实里的杨国林一样,说话不停顿,还特押韵。
天亮了大多半,小杨睁眼望向窗帘后隐隐透进来的光,意识到一个问题,闹钟又坏了。因为他是自己醒的。杨国林也没喊他。他看了看钟,六点半。杨国林没起,从他房间连续传出轻微的呼噜声。小杨站在门外听。接着走到橱柜,里面有一个灰色大碗,碗里装了一些硬币。他拿出三枚一块的,捏在手心。顿了一顿,又拿了两枚。
“奶奶的!”不知什么时候杨国林从床上起来,站在房门边,“你个小王八蛋还知道回来!”
小杨估计他昨天又喝断片了,懒得搭理,提起书包就走。不料他突然扑过来,把一米七零的小杨搂在怀里。“王八蛋!我是你老子,你得给我养老送终。”年近半百的杨国林哭了。小杨不知道他唱得这是哪一出。
下楼的时候小杨碰到了邻居家的老头在遛狗。他知道老头一向不喜欢那狗,可老头的儿媳妇把狗当成儿子样宝贝。老头每天遛孙子一样遛它。狗一抬头看见小杨,突然发疯似的朝他叫唤。要不是老头死死拽紧了狗绳,估计它得扑上身来。“小畜生!”小杨低低地骂。老头狠命拽着狗绳,也骂:“死狗!死狗!”
小杨把脖子缩进校服领口。路上的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无精打采走着,都是和他一样穿着棉袄外套校服的滑稽高中生。河面上已经积起厚冰,两只土狗从上面跑过。十二月,明明看起来晴暖如阳。
铃声响了之后小杨才进教室的。老师,同学,谁瞧都没瞧他一眼。除了他的同桌孙先。孙先告诉小杨,他哥带了一个女的回来。准确点儿说,买了一个女的回来。两万块钱。柬埔寨人,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皮肤有点黑。只会讲两句中国话:你好。我想吃饭。他哥要他喊嫂子,他就喊嫂子。小杨想跟孙先去看柬埔寨人,因为他先前从没见过。
在那之前,还有一场物理考试要对付。可孙先说:没有考试啊。果真没考。小杨觉得自己的记忆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他们沿一条破旧的街道走了很久,期间遇到一个垃圾站,一个菜市场。和一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子,因为她和她唯一的弟弟争抢一个玩具,她妈就给她吃了一巴掌。
“我想走。”孙先突然说。枯草样的头发随着走动而微微颤动,张嘴时,一股热气就冒出来。
“什么?”
“我想离开这儿!”
“去哪儿?”
“不知道。”孙先吸了吸鼻子,“就想离开这儿。”
小杨不知道说什么。幸好已经走到了孙先他哥家楼下,一栋破旧的民居楼,墙缝里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植物。他们站了一会儿,等到一个老太太从里面出来。孙先用脚抵住了门。
孙先他哥上班去了,柬埔寨嫂子在家。她从来不出去,没有朋友。前面说过,她只会讲两句中国话,但她能听进去很多中国话。柬埔寨嫂子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皮肤有些黑。鹅蛋脸,双眼皮,鼻子很塌,厚嘴唇。小杨觉得柬埔寨人的长相,和中国人的长相差不多。
他们坐在光线昏暗的客厅。光线昏暗是因为房子旧,又不朝阳。虽然房子旧,又不朝阳,但是便宜。单价两千八。这一个优点让其他所有缺点变得不怎么起眼。
桌上放着一袋橘子。孙先和小杨开始剥桔子吃。嫂子也剥橘子,并且仔细把白白的经络剔掉,才塞进红红的嘴里。他们不和她说话。他们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小杨只想看看柬埔寨人,孙先就陪他来看看柬埔寨人。
孙先他哥回来的时候,他俩还没走。因为橘子没吃完。屋子里的烟火气还没生起来。每天从网吧完事儿回来,孙先他哥就得吃饭。网管可不就是一份糊口工作!然而今天不成了。因为柬埔寨人和来看她的人一起吃了橘子,误了做饭。
所以孙先和小杨走后,孙先他哥打了柬埔寨人。如果是在柬埔寨人的家乡,他绝对不敢这么做。
但这儿不是她的家乡,所以他敢。打老婆这种事儿,会上瘾。有了第一次,就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柬埔寨人被打走了。
两万块钱打了水漂。有些人喜欢讨论这件事儿,甚至有些津津乐道。
2.
杨国林喝得烂醉,躺在地上,呼吸拉风箱似的响。小杨拍拍他的脸。没反应。
小杨突然想到孙先跟他说,他想离开。他还没问清,为什么,去哪儿,怎么去。他坐在褪皮沙发上,从这些问题,逐渐跳到另外一些问题。他以前就常常想一些永远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越是捉摸不透,他就越兴奋。比如物理老师在课上跟他们闲聊的时候,讲到一个宇宙大爆炸的理论。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兴奋地睡不着。为什么呢?他在想,宇宙大爆炸之前的世界是什么?如果当初没有发生宇宙大爆炸,现在的世界,是不是压根儿就不存在?想到“不存在”这三个字,他就头皮发麻,神经变得很兴奋。最后他又觉得浑身轻松,幸亏宇宙顺利地炸开了。
虽然否则此刻也不会有个叫杨国林的躺在地板上咕噜咕噜地打鼾。
小杨觉得很吵,这对自己的思考是不利的。于是他打算去问问孙先关于离开这儿的事。
他站在路上往西边看去,一轮巨大的夕阳正逐渐往下沉,他脑子里突然蹦出六个字:又红又大又圆。他觉得自己在描述一只熟透的风骚的柿子。
之后他就看见了孙先。孙先站在河边,背对着他。站在河边的还不止孙先,有三个混混,围在他一侧。
领头混混染了一头看起来营养不良的黄毛,却直挺挺的,显得十分跋扈。
小杨听见黄毛对孙先说:“瞅你那怂样,拿来!”
“我……我没带。”
“书包。”
孙先乖乖把书包从肩上剥下。黄毛站着一动不动,后面俩鸡窝头上前一把夺过。书,文具撒了一地。
“呸!”左边的鸡窝头啐了一口。“老大,没有。”
接着书包被扔到了结冰的河面上。
“今天算你走运!呸!”
混混们走了。孙先背对着小杨。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小杨早就怀疑他自己的脑子大概出了什么问题。肯定是的。否则他不会不受控制地亲眼目睹他最好的朋友跑到河面上捡书包,然后冰面裂开了。
关于孙先想离开的那些问题,小杨一直没搞清楚。
杨国林抱着酒瓶感叹,都是命。就连孙先的爹妈也说,都是命。小杨就相信了。可怎么偏偏孙先的命就是这样呢?他想不通这一点。
之后某一天街上吹吹打打走过一支送葬队伍。小杨看见了孙先的爹妈和哥哥,都披着白褂。孙先的妈哭声最大。小杨想,还是孙先的妈最疼孙先,否则是哭不出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的。
他还在队伍中看到几个同学。其中一个是孟佳。他看见孟佳的时候。孟佳也看见了他。他感觉从她的眼神里同时向他投射过来很多东西。他说不上来。等她随着送葬队伍走远,他就回到房间,
往枕头低下摸了一把,拿出一封信。
“尊敬的孟佳同学:我喜欢你,请和我交朋友!
2012年12月12日,杨朝歌。”
小杨本来决定好了去找孟佳把事情挑明,但是现在他不能。因为孟佳是孙先喜欢的人。以前他还有同他竞争的余地,现在没有了。
他没料到孟佳会来找自己。她提了一个塑料盒装的可乐,盒上印了大大的黄色的字母M。
她问他:怎么没去送?
小杨说:我害了头痛病。
他没说谎。头痛是最近才开始的。
孟佳说:你没事吧?
小杨摇摇头。
孟佳说:我看书上讲,人死与生人永隔。惟真爱不破。如果彼此挂念,那阴阳也能得见。你信吗?
小杨不置可否。他倒相信是真的,他想见孙先。但他又怕孙先怪他。质问他为什么没把他救上来。这个问题,小杨回答不了。一想到,头就炸裂似的痛。一方面他捉摸着孟佳说这话的企图。或许只是触景生情吧。
他说:我们信党,党不信鬼神。
孟佳被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噎住,也不费神再去想。他俩坐了一会儿。孟佳看了两次挂在墙上的钟。后来小杨把她送下楼,眼看着她从街道的尽头拐过去,身影完全消失。
孟佳提着标了黄色大写字母的袋子,扔在了家楼下的垃圾桶里。等在厨房炸鱼的胡苏听见孟佳的动静,孟佳已经进了房间,她把门关上了。不一会儿,门外就响起胡苏的声音:“饭好了。”孟佳不饿,放学的时候,她吃了一个冰激凌,一盒薯条,和一杯汽水。二十多分钟后,她爸回了,她才出来。
孟大庆一声不吭地给自己盛好饭,他是个寡言的男子。
“你怎么了?”等他察觉出了些什么,他才问孟佳。
“没怎么。”
“吃得不多,生病了?”
“哦,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孟佳撒了谎。她不想让爸爸和胡苏知道她吃过东西。
“看看医生吧。”
“不用了,没关系。”
孟大庆不再说话。晚上睡觉临了的钟点,他敲开女儿的房门,悄悄塞给她一百块钱。“没零花钱了吧?你放好。”
孟佳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假寐,任孟大庆把那一百块钱放到她枕头底下去。她记得清楚,自从胡苏这个女人进了她家门,她爸就开始偷偷地才给她零花钱了。
她一点都不喜欢胡苏。但是她从来没有刻意表现出来过,她没对胡苏说过“我讨厌你”这样的狠话,反而经常说“谢谢”之类的客气话。因为胡苏每天给她做饭吃,帮她洗衣服,每天还和孟大庆睡在同一个被窝里。
3.
入了春,冰就化了。淹死孙先的那条河开始流动。河边上有几棵树,发了新绿,吐了新芽。看起来比去年长得还好。
孟佳在河边的路上碰见了小杨。他形单影只地只管埋头往前走。她大声喊了好几遍:“杨朝歌!杨朝歌!”小杨才转过头,停住了身体。他身后不远处有个走着路的同校生,也回过头,奇怪地盯着孟佳看了一眼。
于是小杨和孟佳并排走着了。他有些伤心,他注意到河上柳的盛况,长势简直喜人。
孟佳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她递过来,放在小杨的鼻子底下,说:“闻闻。”
小杨用鼻子使劲嗅了几下,真香!但他不识此香,摇了摇头。
“马奶糕。”孟佳说,她剥开外面的一层纸,又是一层,再剥开一层,里面还是一层。可那香味儿哪是几层纸包得住的?直往小杨鼻腔里冲。惹得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马奶糕是真好吃。酥酥软软的,一入口,那香味儿就化开了。小杨没买往常吃的炒面。吃了几块马奶糕,他觉得嘴里容不下其他滋味儿。
从第二节课后,小杨就开始犯饿劲儿。他的胃里不断发出巨大的咕噜咕噜的声响。他有些尴尬地捂着肚子,暗暗侥幸没有人注意到坐在最后一排墙角的自己。他趴在桌上睡起觉来。醒来之后,已经是中午。教室里空无一人,连值日生都走了。
他拖着软绵绵的脚步往外走去。经过教师办公室时,见门是关着的,但窗户开了一半儿。他随意把目光由窗户往里看过去。
体育老师和孟佳在里面。他们像是在谈论什么事情。小杨不受控制地偷听着了。
然后他回到家。桌上已经放了饭菜,不见杨国林。他坐下闷头吃了两大碗。随后把房间枕头底下的情书摸出来,夹在一本英汉词典里。英汉词典里还夹了一些纸钞,他如数塞进了裤兜儿。下午的课小杨又逃掉了。反正没人管他,没人在乎。现在老师们对他似乎是完全放弃了,像是他变成透明人,又像是他已经不存于人世。
他想起来先前他的班主任还总给杨国林打电话,一一细数他在学校的“罪状”:上课睡觉,不尊重老师,和同学打架,逃课,不严肃对待考试……现在没有人给杨国林打电话,杨国林还以为他变好了呢,难怪对自己的态度比以前温和不少。他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小杨沿一条破旧的街道走了很久,路过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站,和一个简陋的露天菜市场。这条路他和孙先走过,那次他们一块儿去看柬埔寨人。
这次小杨想去问问孙先他哥。
他依然在楼下等,等孙先他哥从网吧回来。旁边有个小卖部,是个老太太守着,她可真老,鸡皮鹤发。小杨猜想这老太太简直能有一百多岁。他走过去,想买包烟。老太太说:“年轻人,不要学抽烟。坏身体。我老头子的身体就是给烟败坏的。”接着她发出一串“呵呵”的笑声。
“老奶奶,我不抽烟。我买烟,是给别人抽的。”
“你这是害人呐!使不得,使不得。”老太太连连摇头,银丝样的白发在苍老的耳朵边浮动。
小杨心想这老太太可真有趣。他放弃买烟的念头,退回到单元铁门边。这时从小卖部里面转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小卖部老板。他冲老太太大声说:“妈,您刚刚和谁说话呢?”
“我还没聋!不用这么大声。”她嗔怪似的对她儿子说。
等到太阳又开始变成一个熟透的柿子,孙先他哥还没回来。小杨开始往回走。他决定了,要放下孙先的那个问题。很多事情他都没法搞明白,多这一件不多。横竖他还有自己的事儿做。
他的手伸进裤兜,紧拽着那些从英汉词典里拿出来的钱。他想吃一次麦当劳。他统共只吃过两回,两回都是他妈还在的时候。他印象里,麦当劳是很美味的东西。
他走出小区,搭乘58路公交车,坐了七站路,下车走进县城唯一一家的麦当劳。他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盘算自己兜里的钱够他吃多少。
小杨发觉视线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4.
出完操回来,孟佳发现自己的书桌里多了两盒马奶糕。她借着上厕所,转到办公室,多数老师都在上课。只有两位在办公室,一位是她要找的,还有一位不是她要找的。体育老师瞥见门口她的身影,喊住她:“哎,孟佳同学,你们班下节体育课,你来,帮我搬一下器材。”
孟佳和体育老师来到器材室,门敞开着,他们从一个筐里把足球捡出来,又放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筐里。
老师开口问道:“有什么事么?”
孟佳说:“没有。就是想谢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吃了吗?”
“还没。”
“回去上课吧。”他把最后一个球扔进去,直起身,拍了拍手。
“哦,好的。”
孟佳小跑回了教室,心里突突地猛跳。
第二天她在路上碰见了杨朝歌,她让杨朝歌也尝了尝马奶糕,她见他一副沉醉于其中滋味的模样,觉得有些得意。这东西,不是在他们这座小县城里想吃就能吃到的。
中午放学时,孟佳故意把书收拾得很慢,收进去,拿出来,进进出出,反反复复。等同学们一一离开,她才背起书包,走出教室门。她没往学校大门走,而是折进了办公室。
她的体育老师,也是她的男朋友。在等着她。他们充分抓住机会见上一面,有点像言情剧里的悲情男女主角。
杨朝歌撞见了他们的秘密。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他只对一件事还留有一丝兴趣,那就是搞清楚孙先的那个离开的问题。他想去找他哥,估计他哥能提供点线索。但他寻人不遇。那一丝兴趣也犹如秋风中的枯叶,摇摇欲落了。
后来他到了麦当劳,再次撞见孟佳和体育老师的约会。他简直不能理解。他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怕被什么人窥见。等孟佳他们离座后,他还等了十来分钟,才站起来,这时他觉出屁股都坐疼了。
小杨走在路上。他突然停住了,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回家么?那还算个家么?从妈离开后,那真不叫个家了。不回家,那去哪儿呢?他想到乡下去,找爷爷奶奶去。
他摸出两张一块的纸币,站在路边等公交。天擦边儿逐渐黑下来。他记得去爷爷奶奶家需要坐41路公交车,坐到终点站,还要走上二十几分钟。
他站在春寒中,等了很久,等得他都想放弃了。因为他脑子里岔出来一个想法:回趟家,把那封没送出去的情书烧了。但就在他决定放弃去乡下的前一刻,41路公交车停在了站台边。
小杨靠窗坐下,觉得有些无聊,就开始数车上的人数。不算多也不算少,加上司机一共24个人。
5.
杨国林发现已经两天不见小杨人影了。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浑身禁不住打着寒战。他报了警,哆哆嗦嗦地按下那个再熟悉不过却从来没拨过的号码。
“本台消息,12月28日江州县公交车坠江事件最新进展,车内24名遇难乘客遗体已于今日下午6点47分打捞完毕,遇难者身份正在进行确认……”
电视机发出幽幽的荧光。杨国林手握一瓶酒,他熏红的脸庞被荧光照得忽隐忽现,眸子在昏暗中时而闪出一两点光,悲苦的侧脸皱成一团。
“铃铃铃——”惊雷似的电话铃声将杨国林从旧得褪皮的沙发上炸起来。
“喂……喂。警察同志,您好。”
“杨国林先生,我们十分抱歉地通知您,24位遇难者身份已经确认,您的儿子杨朝歌也在其中,确认死亡,请您节哀……”
嘟嘟嘟——
杨国林跌在了地上。
6.
那时,小杨听见公交车上人们的尖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尖叫声冲了进来。
在他失去与这个本该鲜活的世界最后一丝联系之前,他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孟佳,和孙先。
他先是看见孟佳站在他的房间里,倚在他的书桌前,夕阳照在她的头发上,将她染成一位金发女郎。她冲他盈盈一笑,问:人死与生人永隔。惟真爱不破。如果彼此挂念,那阴阳也能得见。你信吗?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紧接着他就看见了孙先。枯草样的头发随着走动而微微颤动,他张嘴时,一股热气就冒出来。
“我想走。”
“走,那就走吧。”小杨听见自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