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是米的姓,也是米的名字。
呼叫米,非常简洁利索,不挂名不带姓,双唇只一合一开,无需再费口舌。因而,米的存在仿佛形影相吊、势单力薄或孤寂无助。然而,米却是天下粮仓庞大的望族,在这个红尘俗世,所有的人和不少动物都是米的臣民或者奴隶,都是在米的掌股之下讨得一些饮食,苟且偷生。如果米什么时候不高兴了,不愿再供养这些芸芸众生,人和别的许多生命则必将迅速萎靡直至死亡。说得直白一些,这个世界,其实就是米的天下,米的表情,就是这个世界祸福的征兆。
正因为米雄霸天下,所以米也就独享了别的粮食所没有的更多厚待甚至荣华。米在少年叫秧,中年唤稻,老年称谷,功成名就之后才为米。米在普渡众生的时候,干则为饭,稀则叫粥,如果制成别的食品,还有更多更加精美的名字。五谷杂粮,再没有谁的一生会拥有如此之多的专有名词,只有米。赋予米如此繁琐细碎的命名,一眼就可以看出米非同寻常的身价和地位。米的一生,不光有不同的特定称谓,而且还必须享有多种特殊的待遇,年幼时要水丰土肥,中老年要阳光充足,到了寿终正寝之时还得通风干燥,祛虫消霉。还有谁的一生能被服侍得如此周到细致?还有谁的生命历程会让上天安排得如此安闲舒适?或许,王者之尊就是通过这些细节才得以体现的。
米,一生还要更换不少居所,自然也会演绎许多传奇。到了米生儿育女的时候,谷们便进入温室催芽或者喝饱水分直接到春寒料峭的冬水田里开始安营扎寨,这时,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少不得挽起裤腿光着脚板下田,把赤裸的腿脚扎进冰冷的泥水,咬着牙躬着腰把嫩黄的秧苗一行一行小心的安放在水田里划分出来的一条条的泥箱上,腰不能弯得太久,还得不时站直身子出几口长气再俯下身子虔诚地摆布秧苗,这不时的鞠躬,如同在一个庄严的仪式上不停地膜拜,这个生命的典礼,叫安秧或按秧。仪式也有删繁就简的,只需一个壮年男子下田,端起一钵谷芽匀称地撒在泥箱上,一支手把装满谷芽的钵撑在腰间,另一支撒谷芽的手前后挥动,起起落落,像是一曲单人的舞蹈。米生命孕育的初始,对于米的臣民,无疑是一次盛大而庄严的庆典。所以,在农谚“九九歌”唱到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寒尽春暖花开”的时候,天南海北山山岭岭的男女便不约而同地走出冬天,以如此的方式庆贺米的再生,祈祷农事的兴旺。
秧安进了田,需再等三天,让它们在田里定根安身了,才在夜里浅浅地关上一层水,到了天亮又放出水直到露出秧脚,让秧芽夜晚在齐腰的水中暧暧和和的过夜,然后在白天尽情的享受春光,而不至于冻坏身子。这些活,全要些技术熟练的老农出手,不然是把握不好火候,侍弄不好这些秧芽的。谷芽或者小秧苗下田半个月,田里就会升起一层淡淡的绿雾,随着花落春浓,那层绿雾就愈加浓厚,直至五月,田里就聚满了尺多高的秧。五月,是割麦插禾的季节,农家的男男女女又开始拾掇水田了。早年村里人烟稠密的时候,家里的男人都要扛犁带耙,把冬水田或者旱板田收拾妥帖,等待栽秧。晚些时候,村里人烟稀少了,没有人手养牛,男人们也都外出打工,主妇们就只得带上家里的所有成员,用锄头挖田翻土。把水田平整了,秧水也关上了,才到秧母田里把密密匝匝的秧连根拔起,扎成把背到四下的水田里,然后分成单株横竖成行的移栽下去,这些移栽的秧苗都得把空行朝东西方向摆布,好让阳光更多的照耀。为了高产,还得在秧田两边牵根绳子,三五个男女顺着绳子一起栽秧,这样一行一行的栽下去,半天工夫,满田就写上了直直的诗行。这些诗行,当然只有城里那些坐在玻璃窗里的诗人们才读得懂,插秧的男女写了诗他们却不懂,他们只喜欢在插秧时传播些荤腥的笑话。
农忙一过,山上山下的水田全绿了,开始还可以看得见水色,随着夏季的加深,村里村外的田野里就成了深绿的色块。不时有撒肥的农民和野放的鸭子进进出出,在那些绿的色块上点缀些图画,特别是那些觅食的鸭子进田后,偶尔露出个白白的头,好像绿绸上点缀了灰白的花。这个季节,是城里的摄影师们最热衷到乡下捕捉艺术的时节,随处一照,都是上乘的创作。九月,稻子成熟了,村里的男男女女又挽起裤腿下田,割下沉甸甸的稻子,在拌桶里用人工或打谷机打下青黄的谷子,再爬坡上坎的把一背背渗水的谷子背回家里,晾晒在石板或者篾垫里,让谷子干燥清爽。为了省事,不少农家在夏夜里也不把谷子收回,家里的男人就拖床席子在晒坝里闻着谷香入睡。直到干燥的谷子在盛夏的阳光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才到了它进仓入柜的时候。进了仓的谷子从此高枕无忧,米已就功成名遂,米的一个轮回就算圆满成功。不过,这些,都是农村早年的盛况,如今村庄日渐空落,四季已经不再分明,农事早已淡出乡村。在米的王朝,它的领地已分崩离析,进入颓势。我时常在城市的边缘回望乡村,却只看见一个盛世远去的衰微背影。
米的一生,不过半年,其间经历的人情世故,纷繁芜杂。但也无非是男欢女爱,生老病死,抑或山崩地裂,人祸天灾,再则就是鸡鸣狗吠,花落叶生,世间的点点滴滴,全在米的面前经过,无一遗漏无法躲藏。米,阅人万千,历经沧桑,却无言不语,已经练达圆融到极致。
米虽然身在望族,举足轻重,但却一粒一粒低调得无足轻重甚至不足挂齿,农民们不得不一粒一粒的侍候,从这个角度看,米其实也是太娇贵或者太苛刻了,那么大的家族那么大的能量,居然要如此一粒粒的让人服侍。米或许是想告诉世人,荣耀和地位的得来,从来都是这样一点一点的积聚,一粒一粒的坚持,没有谁能一蹴而就,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也正是有无数粒没有名字的米联盟在一起,才成为天地间不可或缺的米族。这或许就是牺牲的力量,这或许就是信仰的锋芒。米,就是米的信仰,每一粒米唯一的信念就是成为米,而没有别的杂念。米,是一个呈几何级数壮大的家族,它的单纯无与伦比,它的力量却大得让人敬畏。
小小的米,陈放在城市和乡村的器具里,或黑白或香糯或长短,如同那些姓米的男女,在尘世间慢慢走过自己的前世今生。米姓米,米的臣仆也一个一个沿袭了米的姓,然后再取上自己的名字,一代一代将米的姓氏传承。米姓的男女也和米一样,默默低调的独自生长,虽然没能像米一样成为这个世界的望族,但还是遍布各地,抑或成为当地的名门。
米姓的男女与众多它姓的男女一样,在这个世间生老病死,传宗接代,如同一棵棵庄稼。一粒一粒的米,舍弃了各自己的名字,以姓为名,维护着家族的荣誉,好比那些形形色色的粮食,分别冠着麦豆菽黍的姓氏,省略了自身的名字,成为粮食的无名英雄。那些米姓的和非米姓的男女,虽然各自取着千奇百怪的名字,但是,只有极个别的名字会被历史记挂,更多的则只会留下那个最初的姓氏。在这个人世间,人们能知道的,无非是为数不多的历史人物和身边的亲戚朋友,其余的则是那些许多连读音都读不正确的百家姓。这些普普通通的姓名其实也是一个个无名英雄,如同那些小小的米粒,成为人类的支撑,而每一个具体的人和他们的姓名都不再重要。与米一样,人世的姓才是最后的存留,名字已经可有可无。在人间,一个人就是一粒米,经历自己的轮回,然后无声离去。如同米一样,脱掉了谷的壳,就永无重生,人只要来到世间,肉身也如同赤裸的米,注定在这一个轮回中消逝。重生的,已经是另一个陌生的灵与肉。
一个季节,就是米的一个轮回。不管米轮回了多少辈,它都不改名也不换姓,始终叫米。米只是米的再生或者重生,米是单纯的,单纯得忽略自身,单纯得只为自己的姓氏守节。那些米姓或者他姓的人们,一辈子就是一个轮回,与米相比,只是轮回的脚步放慢了,但是与米一样,不管轮回了多少辈,不变的只有那个共同的姓氏。那些各种各样的名字,都在轮回中腐烂,只有姓氏仍然在生长,与米一样,留下的只是姓,只不过米的姓也是它的名,所以米是完整的轮回,而人却只能留下姓氏,人的名字更多的终将忽视或者省略。或者可以这样说,与米一样,人类世代轮回的,也只是那个姓氏。米遗传留下了米,没有人会去分析这一粒米与另一粒米有什么本质区别,如同人,在历史长河中,没有人去细究这个米姓的人与另一个米姓的人有哪些更多的区别,无非就是都是姓米,名字相貌身份贵贱等都无关紧要。米,对于人来说,它们只是粮食。对这个世界来说,人只是人,具体的某一个姓和名,在这个纷繁的尘世,意义只是暂时的。人世的每一个生命,不管是谁,不管是哪个家族,都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在庸碌的生活中,又有谁会去细究两滴水之间有什么异同呢?
米,在属于自己的田野里岁岁荣枯,它没有想到自己非要长得南瓜那样大,也没有想到让自己变得钻石那样硬,但也没有灰心丧气的只愿成为芝麻那样小,米只是一辈一辈的默默长成米的样子,没有过多的埋怨也没有过多的壮志,即使有几粒不小心长成了空空的秕谷,也没有米对此有更多的嘲讽。米,只在米的族规里生长。
那些米姓的或者非米姓的人,早也没有像米那样坚守祖辈的信条,都把自己的触须伸进了任何一个能伸展的地方,让自己远远脱离了祖辈生活的轨道,把自己的脚印留在了任何一个能到达的地方。在米看来,人已经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在当初传承米的姓氏以来,还有多少米氏的人们还在像米那样坚守自己的信条,在自己的属地里行走?这些人啊,都早也超过了疆界,在另外的世界奔跑。然而,那条让人奔跑的道路,是南辕还是北辙?这些米的传承者,是不是违背了米的初衷,在另外的方向上狂奔?对此,我只有如此徒劳地一再引用显克维奇的话:主啊,你往何处去?
米,在世人眼中,已成为微小的代名词。米的寄生者,在米面前全然无视米的存在,把自己的主人当成了漠然置之的微尘,甚至颠倒了与米的关系。然而,在历史甚至时空面前,这些米的寄生者,也如同米粒,微不足道,千篇一律。平凡、庸碌就是人生,只有无数人平凡聚在一起,才能像米一样,支撑整个世界,延续所有的未来。米,一季一季的生长,就是它的使命,而各种姓氏的人,一辈一辈的繁衍,也就是他们的使命,二者都没有两样。米和米姓的人,以及非米姓的人,都是一粒一粒的米。
纵然米的一生是那样的精细,经历是那样传奇,它们也只是米,它们也只愿意是米。当然,人也是一样,这一生无论多么豪奢或者精彩或者平淡,也终归是人,也终归是尘世中的一粒米。
滚滚红尘,人海茫茫,不知道还有谁会注视小到米这样的那些生命,不知道还有谁曾想到过米一样的人和人生。我只有如此躬下身来,一粒一粒拾捡那些被遗忘或者被忽视的米,想想米和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