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


他叫侯翛然,三年前,他开始构筑他的梦想,在这个空气浑浊,车水马龙的钢铁都市里筑一个自己的巢。在北京。

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时常有人嘲笑他n,l不分的口音。他性格很好,总是笑了笑,好像一切如清风拂过。他混的并不算差,每个月刨去各种生活的开销,也算攒下了一点钱。

他本想租房子过一辈子的,但家人总嘲笑他太年轻,朋友笑他又错过了一个挣钱的好机会。但他毕竟是跳脱不了中国人对于房子所带来的安全感和占有欲。他总算是敌不过或许是家人的催逼,抑或是时代的洪流。

那些如蠕虫版爬满一幢幢摩天大楼的楼盘广告牌,大都千篇一律,总是以绿树青山映衬下的一个个棱角分明的长方体为背景,再配以超大号的微软雅黑促销字体。如果碰上雾霾天,灰黑带黄的烟云囿于城市的上空,如同一座深不可测的牢笼。

侯翛然每天下班都要路过这些广告牌,他羡慕的望着那些假象的山水和承诺。广告牌抚媚地向他招摇着,比二奶们还要下流做作,不知廉耻。他感到羞耻,在北京奋斗了这么多年,不说全款,连购房意向书上的首付款都是一个难以触及的数字。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又是三年

“总算是.......”

房子在五环外,周围堆满垃圾,破败的板房连成一片,山被剖开,漏出不和谐的黄色。这里离他的公司很远,地铁两次,公交九站还得再走1.5公里,周边只有一望无际的快速路,楼盘孤零零的矗立在没用一点生气的大地上,和广告上的远去都市喧嚣的一方净土到也还算贴切。就算这样,这房子还不完全算是他的,一半的产权现在还攥在银行手里,可这房子的钥匙却比他之前所拥有的所有钥匙都还更有分量,他明白,这是楼板的分量,也是他一个个披星戴月的日子的分量。

“每一天都像出差”这在被称为首堵的北京的交通里成为了现实。每一天侯翛然回到家,都如夏天被烤化了的冰棒一样摊在沙发上,房子对他而言,俨然成了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不是生活的地方,他一点也没有因为有了房子而快乐多少,甚至时而要取消周末的出游来减轻他钱包的压力。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像是生活在一个抽屉里,他自己,就是那个抽屉里的蟑螂。

他常常梦见过去的自己,在家乡,房子在一条小溪旁,门前有棵家里老人家都叫不出来是何时有的古榕。夏天,微醺的暖阳透过古榕星星点点的缝隙洒在水泥路上,也成了一片小小的星河。他常常坐在小溪边上,把叫伸进溪流,冰冰凉的,和吃了冰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西瓜一样。他的父母有时带他去看海,听海浪冲击崖壁的声音,海鸟盘旋鸣叫的声音,沙蟹轻轻爬过晶晶亮的沙子的声音.......

梦醒,眼前依旧一片浑浊。

“这算那门子的翛然!”

他忿忿地在QQ的昵称里敲下“今年三岁” 又想了想,加了一个句号。

“你哪里有梦可以追”

今天,房子里又停电了。这个月第三次。回到家已经疲惫不堪的侯翛然已经没有力气在去恼火。他用残存的一个信号打开了那个收房是加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一眼的业主论坛。上面的波涛汹涌着实让他下了一跳整个论坛充斥着对物业的谩骂,指责和愤怒。在这个夏天也少有蝉鸣的地方,网上的声音反而响亮地多。他苦笑了一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因为泥沙和铁锈的污染而略显浑浊的水,倒头便睡。

第二天是周末,侯翛然起床习惯性地想要按开卫生间的吸顶灯,无奈孤零零的铜线始终没有一个电子光临,在可怜的开关被蹂躏数次后,供电局和物业的母亲都被客气地问候了一遍。

他将头探向窗外,破碎的小区石板路上没有一个人。平静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昨天晚上的风暴好像没有存在过。物业处的大门紧闭着,保安抽着烟翘着二郎腿舒服的躺在转椅上。没有侯翛然想象的激烈的争吵和推搡。他看到对面一层的一户业主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知道,这个业主是昨晚的骂战中骂的最凶的之一。侯翛然眼睁睁的看着他发动了车子,绝尘而去。

半个小时,侯翛然又见证了好几个业主的离开。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参与昨晚的喧嚣。

“每个人都希望有人站出来为他们维护权益,而自己却不愿去成为那个人。”他们嫌弃维权麻烦,对剥削麻木,对不公选择遗忘和逃避,从而一再妥协,一再助长剥削者的气焰。而做一个键盘侠就容易的多,用谩骂宣泄不满,煽动怒火,让别人为自己解决问题,然后坐在屏幕后面偷笑,笑自己的聪明,动动手指就解决了问题,省去很多大动干戈;笑为自己解决问题的人傻,白白地为自己跑了腿。

侯翛然虽然不参加谩骂,但是他也不想站出来。几年来,北京的雾霾覆盖了他原本的心。他之前不是没有尝试过同其他被侵权者一起维护权益的,但是总是被推诿,被有关部门,被和自己一样的被侵权者。到最后,他也彻彻底底地沦为了一个旁观者。

他呆呆地坐在窗边,远去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这也使他产生了逃离的念头。三年又三年,北京带给他的,除了浑浊的空气和无休止的工作,似乎也别无他物。哦,对了,还有这样一个抽屉。

风起,沙尘划过候翛然的脸颊。

冬天快到了。北京的风越来越大了,路边的行道树一个个像极了风烛残年的老人,黄叶已经褪去了大半,不时还有被风卷落的枝丫混杂在满地的金黄里面,脚踩上去便断裂的清脆。只有几只麻雀的叫声证明着这条街道上还有活物。

侯翛然羡慕窗外的麻雀,它们活的简单,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不拖泥带水,没有大喜大悲,没有荣光失意,只懂得一天天的啼鸣。他对自己感到失望,房子已经成了他的脚镣和牢笼,生活开始为房子妥协。而他也从没有感受到房子给他带来的温暖与安全。侯翛然躺在沙发上,惨白的天花板扑面而来,一步步的向他迫近,他被惨白包裹,他被惨白挤压。

冰冷的房子,抑郁的房子,绝望的房子。

又是一年。

除夕夜,侯翛然坐在回家的末班车上,他呆呆的望着车厢上被路灯打过又被车窗切割而形成的昏黄的光斑。车上除了司机和他没有一个人,窗外的烟火,也似乎与他无关。他就像是一个被北京抛弃的人儿,虽然双脚踏在北京的土地上,但他却不曾被给予过北京的笑声。眼见的是北京的繁华,体验的是泪水。北京隔绝了他,亦或是他不曾融入过这里。

夜色渐浓,寒风愈寒。

“还是不活了”

进了单元门,侯翛然习惯性地走向电梯,走到一半,他突然又止步,转头走向了旁边的楼梯。楼梯很新,几乎没有什么人踏足过,淡粉色的瓷砖上面积下了一层细细的灰。侯翛然从防火门后面探出脑袋,摸开楼梯的灯,他把脚轻轻地放上去,脚边溅起一片灰蒙。他一次次地从光明走向昏暗,又点亮光明。楼层的数字增加着,火光的能量减少着。他义无反顾的走了。

到了23层,他想了想,停下来,走向自己的房子,打开门,看了一眼,苦笑了一下,把门关上了。

他走到楼顶,推开了天台的防火门。

寒风灌进来,掀起他的衣角,毫无廉耻的钻进他的衣服里面,侯翛然打了个寒颤,坚定地向前走了几步,用力关上了身后的门。他在黑夜里享受着寒风的呼啸,瞳孔因为周遭的昏暗放的很大,略显苍老的面庞上,嘴唇微抿,鼻息呼出的白气,也瞬间消逝。

他快步奔向楼沿,纵身一跃。

他落地的瞬间,一颗焰火在空中绽放,画出了一个漂亮的火圈。

没有人听到他落地时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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