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技术书籍翻译的传播学体验

有朋自远方来

——技术书籍翻译的传播学体验
熊节
(本文首发于《中华读书报》2004年2月4日号)

  ●翻译就是作者的魂灵借着译者的纸笔转世重生。遗憾的是,不论作为译者、读者还是编辑,我手上经过的每一个译本,都堪称是对这种传播之尴尬的再一次体验。

  ●与作者本人只言片语的交流,胜于所有猜测联想。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译者们尚且可以毫无愧疚地凭自己的一厢情愿来推测作者的用意;但在如今这个信息时代,我们早已失去了猜测的权利。


  除了甫见面时的激动心情以外,“有朋自远方来”未必都是“不亦乐乎”的事:久别的旧友可能缺乏共有的话题,异乡的游客更须面临言语不通的挑战。与远来之友的一次相会,就是与“他者”的一次前途未卜的交流,就是一次传播的挑战。存在主义大师萨特说“他者即是地狱”,与远方朋友的不期而遇怎能不令人心驰神往而又提心吊胆?

  其实一本书又何尝不是一位来自远方的朋友?当书籍肩负着传播技术的重任和翘首期盼的目光,读者与它的亲密接触又何尝不是令人既兴奋又紧张?当读者一次又一次遭遇交流的无奈,我们仿佛看见两位千里迢迢终得相遇的朋友脸上落寞的神情。遗憾的是,不论作为译者、读者还是编辑,我手上经过的每一个译本,都堪称是对这种传播之尴尬的再一次体验。

  仿佛是尼采说过,翻译就是作者的魂灵借着译者的纸笔转世重生——传播史学家们把它看作一个召唤地下幽灵的仪式,一次降神会。如果赞同这种论调的话,我们或许不会再用“雅”来形容译作中的上品,正如特尔斐神庙的先知是否灵验的标准不是她的舞姿是否优美一样。饶有兴味的是,作为专家、大师的作者们展现各自风格的地方往往不是“hardcore”的技术部分,而是——像中国老话说的——“功夫在诗外”。于是我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译本:技术的准确性无可挑剔,行文造句也是流畅优雅,惟独不见作者的魂灵——尽管封面上仍然有作者的姓名,内文中却早已不留痕迹。

  一个例子?Stan Lippman曾经在一本书的前言里这样写道:“我曾获得过美学和科学两个学位,也算是一对‘可怕的对称’了”——“可怕的对称”(fearful symmetry)语出英国诗人William Blake的名诗The Tiger。如果了解这个出处,便不难揣度作者Lippman的心思:用一个贴切的典故阐述自己的意思,也捎带卖弄一下自己的文学素养。但在这本书的中译本里,“可怕的对称”一句却没来由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个译本尽管仍然不失风雅,Lippman想要带给读者的一点“私房话”却早已被剔除干净。它仍然是一本出色的作品,但它真的还是Stan Lippman的作品吗?它的读者倾听的,真的还是Lippman诉说的吗?

  不难推想,消解交流的障碍,最好的手段还是交流:与作者本人只言片语的交流,胜于所有猜测联想。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译者们尚且可以毫无愧疚地凭自己的一厢情愿来推测作者的用意;但在如今这个信息时代,我们早已失去了猜测的权利。但有不确不实之处,译者通常总可以随手给作者发一个E-mail,问问他“用这个词是在暗示什么”。当作者能够越来越多地用译者的口说话,当翻译的自主空间被新技术限制得越来越狭窄,于译者、于读者(甚至于作者),究竟是幸或不幸?

  而且——多么令人遗憾的“而且”——即便是获得了与作者近乎实时的交流,传播的障碍却仍然没有被真正消解。毋宁说,恰好是交流的便利使语言的不可通约性显得前所未有地突兀。几句小诗,如果找到了出处,尚且可以勉强翻译过来;一句橄榄球场上的俚语,就需要辅以上百字的注释;直至“refactoring”这样一个词,终于将译者逼到了死角——这个词来源于“软件工厂”(software factory),William Opdyke和Ralph Johnson用“refactory”表达自己对工业化的嘲讽和超越。“重构”是一个合适的译词吗?它在多大程度上忠实于始作俑者想要传达的意涵?当一个词仅仅凭着时间上的优势获得了话语的统治权,我们便几乎无法再衡量它的合法性了。

  终于,我们清楚而又不失痛苦地发现:即令是对于IT这样一个新兴的产业,翻译也远不是“语言之间的映射”这么简单。也许恰好因为这个产业之“新”,它还来不及发展自己的一套话语系统,于是这里的词汇就充满了隐喻和借用——“handle”是打开另一个程序大门的把手,“architecture”和“infrastructure”让我们联想到建筑工地和施工图纸。一个译词总能准确而完整地反映出词汇背后那个深入人心的隐喻吗?译词在它的读者眼中也能投射出同样丰富的图景吗?用着“句柄”、“基础设施”这样多少有生造嫌疑的词汇,译者能传达作者在书页之外想要提供的信息吗?

  头脑活泛的出版人开始独辟蹊径,试图赋予这些远来的异乡人更直接的传播机会——影印版和“评注版”便是这样的尝试。不过,看着某著名出版社把影印版的字体做得细如牛毛,看着评注者对“宫本武藏”这样生僻的人名报以矜持的沉默、却不厌其详地介绍几个读者早该烂熟于耳的热门词汇,你不难承认:有朋自远方来时,交流永远会是一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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