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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118
书名 买命
连载日期 1996.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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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这个故事,记述到了第八章的时候,在一份香港报纸的副刊上,读到了一篇文章,其中有一段,很有意思,和故事中想买命的豪富所想的一模一样。由此可知,想用自己拥有的金钱去购买生命,使自己可以多活几年,甚至永远活下去,是有钱人日思夜想的事情。
这个故事,可以给想买命的人一些希望,虽然有哲人说:希望是最大的骗子,可是世界上有太多愿意被骗的人,所以即使是一线希望,也足以令人无限兴奋。
那篇文章,用方言(粤语)所写,我把它改为国语,意思绝对不变,而大家都可以看得懂了。
那一段很短,如下:
记得八十几岁之罗富翁,人生甚么都有,有一天他忽然喟然叹曰:"若有人说保证给我多十年命,他要多少钱我都给。"
不管多么富有,到了风烛残年,他就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算不算是悲剧?
但愿生命配额快点可以转移,以遂天下富翁之愿──安得生命千万年,大庇天下富翁尽开颜。
多一点做梦的材料,总不是坏事。
对不对?
倪匡
一九九六.七.四.
一六三五三二
三藩市
一、征求启事
这些年来,我记述了超过一百个故事,其中有的一开始就和我有直接的关系,有的开始时和我风马牛不相干,发展下去,才渐渐发生关系。
而这个故事却有点特别──它一开始和我没有关系,可是却又大有关系。
世上矛盾的事情本来不少,然而这件事又不能说是很矛盾──情形如何,且听我详细道来。
那天早上,我才起身不久,就至少接到了十多个电话,全都由我的熟人打来,内容一致:"你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对那个广告有甚么意见?"
当我接到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有看过报纸,当然也不知道那个广告是怎么一回事──以后的电话,我的回答一律是:看过了,暂时没有甚么意见。
第一个电话,是很久没有联络的宋自然打来的。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还记得这个人?
宋自然是温宝裕的舅舅,和他有关的故事是《命运》、《还阳》,很有些曲折离奇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的脑部甚至于被动过手术,目的是为了取消一部分记忆──这些,和本故事无关,略提一提就算。
当他打电话来这样问我的时候,我只是随口反问:"甚么广告?和我有关?"
他回答:"很难说,你看了之后,自己判断。"
我知道宋自然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特地告诉我这件事,那说明事情必然有点古怪。
于是我找来报纸,根本不必找,因为那广告就登在第一版上,不但字体极大,而且色彩缤纷,夺目之极。
我一下子就看完了,呆了一会,一时之间也难以说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先要说一说这个广告──它并不长,全文如下:`
[[征求启事]]
兹征求各种生命配额,有意出让者,请函本报信箱十三号。出让者请提出所要求之代价──征求人备有巨额资金可供运用。出让者必须签署文件,以证明是在完全自愿的情形下出让生命配额,并清楚明白出让本身生命配额之后的结果──其后果概由出让者本身全部承担,与征求人无涉。
整个启事的正文就是如此。`
启事的正文看不出有甚么地方和我有关。可是启事还有一个附注却提到了我。
[[那附注如下:]]
附注:若不明白何谓"生命配额",可参阅卫斯理记述的故事《算帐》。
就是这么一句话,简单明了。别人看了有甚么感觉,我不知道,而我看了之后,却呆了好一会,思绪十分紊乱,难以确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单从那征求启事的文字来看,事情像是很简单──只不过是有人愿意用金钱来购买生命配额而已。
而问题就复杂在"生命配额"上。
根据启事的附注,生命配额的定义,以我记述的故事《算帐》中所提到的为标准。
这个附注,看来很看得起我,可是也令我产生了无数疑问──这些疑问,我在下文会一一提出,现在先用最简单的方法,介绍一下甚么是"生命配额"。
说起来很离奇,也有点令人心惊肉跳──在《算帐》故事的发展中,我知道了每个人一生的所有活动,都有一个数额。
"一生的所有活动"是真正的所有活动──包括了一切活动在内,我一再强调这一点,是由于那十分重要。
我再说一遍:一切活动,都有一定的数额。
说得具体一些,可以举几个例子,例如人一生之中走多少步路,吃多少东西,呼吸多少空气,喝多少水等等,都有数额限制。
以上的例子是人生中的大事,而生命配额所涉及的是一切活动,任何小事也包括在内,例如一生之中眨眼若干次、产生快乐的感觉若干次、汗腺的活动若干次──出多少汗、肾上腺活跃的次数是多少──兴奋多少次……
我不厌其烦地举例,是想说明"一生的所有活动"中的"所有",是真正的一切所有。
人一生的所有活动,构成了人完整的生命历程。丧失了任何一部分活动能力,生命就不完整。
例如不能行走、不能说话、不能吃东西、其至于不能思想等等,那就称为"残废"。
任何一项活动都具有一定的数额,当这项活动的数额使用完毕,这项活动也就停止
这个人就不能再有这项活动了。
譬如说,某人一生走动的数额是三万步,走完之后,他就不能再走动了。
通常来说,所有活动的数额都是几乎同时使用完毕的──这种情形出现的时候,就是说这个人已经死亡。
若只是某些活动的数额用完了,那么情形就是这个人丧失了这些活动的能力。以某人用完了走动的数额为例子,此人虽然没有死亡,但是已经丧失走动的能力──很多人在生命的后半程,要在轮椅上度过,就是这个缘故。
这种数额,就是生命配额。
生命配额每人不同,由每人身体细胞内的生命密码决定,而生命密码则在生命一开始形成时,就已经设定了。
这一切,都是勒曼医院中的人告诉我的。勒曼医院之中有将近三十个来自不同星球的外星人,在对地球人的生命不断地作研究,我相信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对人类生命的研究比他们更深刻的了。
他们提出了"生命配额"论,而且还在研究的过程中,发现通过对生命密码的改变,可以使生命配额也起改变。他们举出一个具体的例子:在某些药物的刺激下,生命配额可以有极其小量的变更。像西方医学在普遍使用的强心针,就可以令人的心跳数额略为增加,其人就可以多活几分钟。
根据这个理论,只要在生命密码上动手术,就可以使得生命过程起重大的改变──只不过,生命密码的奥秘实在太复杂,即使是勒曼医院的研究,也只是才起步而已,理论上虽然已经确定,可是实际上却还无法做到。
至于在实际上如果可以随心所欲地更动早已设定的生命密码,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形,那是可供想像力驰骋的广阔原野。
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生命配额"的内容──我在这里所作的介绍,已经比在《算帐》这个故事中所提到的,又有了进一步的理解。
在报纸上刊登征求启事者,特地提出《算帐》中有关生命配额的解释,当然是由于在此之前,从来也没有人这样具体地把生命和配额联系在一起之故。
我想了大约三分钟左右,笑了起来,有了决定:宋自然如果再打电话来问我的意见,我就告诉他,那一定是不知道哪个朋友在开玩笑。
因为把我在故事中记述的理论,当成真的一样,煞有介事,登报征求,这岂不是开玩笑的成分,高于一切?
宋自然果然又打了电话来,那是在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却并没有照我想好的答案来回答,只是说:"让我再想一想。"
因为在这十五分钟之内,我接到了三个电话,来自世界各个地方。
打电话来的朋友,都是看到了报上刊登的征求启事之后,来问我有甚么意见的。
由此看来,这个征求启事似乎在世界各大城市的报纸上都有刊登──那么,开玩笑的成分自然降低到了不可能的程度:谁会这么无聊,花费大量金钱,去开这种玩笑!
所以,我要好好的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我想了半小时左右──期间,又接到了十来个电话,小半来自本地,包括提到过的宋自然的电话,当然少不了温宝裕的。大半则来自其他地方,内容一样。
这时,白素和红绫并不在我的身边,她们从前天起,就一直在那个鸡场──还记得那个鸡场吗?就是那个神秘的、有使生物"成精"力量的地方。红绫一直带着她那只神鹰在那里研究,希望把那种神秘力量找出来。
最近也不知道她有了甚么样的发现,拉了白素一起前去,讲明了十天之内,不能有任何人去打扰她们。
因此,我只是一个人独自设想。
我且把我的设想过程,全部记述如下:
首先我想到的是,征求启事的刊登者,十足相信了我在故事中记述的事情,此人的想像力必定可观。
接着:我就问自己几个问题。
其一:他要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
单是这个问题,就不容易有答案。因为就算肯定了有生命配额的存在,这生命配额也是虚无飘渺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就算真的能够从一个人的身上取出来,给了你,又有甚么用处呢?
经过考虑,可能的用处,是把生命配额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去──这样的想法,已经可以说是很荒诞的了。
不过,这个想法,可以成立──只有这样,收买生命配额的人,才有好处。
好处是:经过生命配额的转移,多了生命配额的人,也就等于增加了生命──那就等于是出钱买命:相对的,出让了生命配额的人,也等于是为了金钱,而出卖了自己的生命。
得到了这样的结论,我不禁骇然──我知道,在有些地方,存在着一种不道德,而且违法的买卖:人体器官的交易。
这种交易被公认为违法和不道德。然而,如果真存在生命配额的买卖,那么,其违法和不道德的程度又如何呢?
相信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种事情从来也未曾发生过。
问题之二是:如果有人愿意出让生命配额,交易谈妥之后,如何交货和收货?
有甚么方法可以把生命配额从一个人的身上取出来?又有甚么方法可以把生命配额注入另一个人身上?
简单来说,就是有甚么方法可以令生命配额在人和人之间转移?
我相信虽然勒曼医院发现了生命配额,可是他们也没有随意转移生命配额的能力。
我当然更不会以为有哪一些地球人,已经找到了这个方法。
那也就是说,掌握了这种能力的,必然是来自地球之外的力量,而且不属于勒曼医院的那一群。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勒曼医院的那群外星人,可以假定他们并不怀有恶意,而掌握了生命配额转移能力的,对人类来说,完全陌生,是友是敌,全不可测。
从刊登征求启事这一点来看,他们的行为似乎颇为文明──用金钱来购买,这正是人类的行为。
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们会不巧取豪夺──那也是人类的标准行为!
如果他们征求不到,硬要抢掠,又有甚么力量可以阻止?
有人说我在分析事情的时候,习惯向坏的一方面去想,这时候,情形就是那样,我越想就越感到不对劲,觉得有必要对这件事做进一步的了解。
有了这个决定之后,我才思考第三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生命配额出让给别人吗?
只要他知道甚么是生命配额,他就应该知道如果出让它,那就等于出卖生命。
我的答案是:肯定会有──一定会有人为了金钱而出让自身的生命配额。
我甚至于不怀疑会有人因为金钱出让自己的全部生命配额。虽然这样做等于自杀,可是人世间也有不少为了得到保险金而自杀的例子──金钱,尤其是巨额的金钱,在某种情形下,其重要程度甚至会高于生命,这种现象虽然畸形,可是的确是人类行为之一。
我又联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我想到常有一种情形,有人会在某种情形之下,许愿说:"如果可以怎么样怎么样,我就愿意减十年寿命……"诸如此类。
这"减十年寿命"的许诺,当然难以实现,可是如果可以在一个人的身上,把生命配额抽取出来,那么,把这个人的寿命减去十年,也就轻而易举。
这也就是说,任何人出让自己的生命配额,等于是出卖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使自己的寿命减少,少活几天、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
由于生命配额和生命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所以出让生命配额的行为,也等于不同程度的自杀行为。
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征求者是在收买人命,而出让者是在卖命──那是名副其实的卖命,不是说着玩儿的!
想到了这一点,我更下了决心。
决心是:我一定要彻底了解这件事,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干涉──这样做并不是多管闲事,因为刊登征求启事的人,既然借用了我的名字,那事情就等于已经和我发生了关系。
当然,那时我还想到了另外一些问题,不过概念还很模糊,例如我感到生命的买卖是不道德的,那只是根据习惯的思想方法而得到的结论。
事实上,就算出让了生命配额的人,寿命会缩短,得到了生命配额的人,生命会延长──这种情形,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生命买卖,但如果双方同意,自愿进行,是道德还是不道德,还真难说得很。
俗语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情愿的事情,就很难用道德的标准来衡量了。
虽然,金钱收买人命,听来很骇人听闻,也违反了自然界不论贫富,大家都免不了生老病死之苦的规律,变得很不公平。
可是,当一个穷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有获得一大笔金钱换取他一部分生命的机会,相信他会十分乐意这样做,也没有人可以有权责备他不道德。
我同时地想到,平时经常可以接触到"出卖肉体"──"出卖身体"之类的说法。不过这种说法都是象征性的,并不是真正地把身体卖出去。
同样的,又有"出卖灵魂"的说法。
虽然原振侠医生曾经告诉我一个真实的出卖灵魂的故事,但一般来说,那些说法,也是象征性的。
以此类推,难道出卖生命配额也是象征性的?
我越想越是紊乱,眼前报纸上的字,像是一个一个在扭曲跳动一样。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动,这时候,不断有电话打进来,说的全是有关那征求启事的事──在早上打来的电话,全都来自附近的城市,而这一天,电话不绝,有从很遥远的地方打来的,因为时间上的差别,他们那边才看到报纸,由于事情实在太古怪,所以也不理会我这里正是三更半夜,就打电话来。
我被这些电话闹得头昏脑胀,更想不出一个究竟来。
当天下午,宋自然和温宝裕一起来到。温宝裕一进门就叫:"有了头绪没有?"
我没好气:"你又有了甚么头绪?"
我只不过是随便一问,却不料温宝裕真的已经做了一些功夫,他哈哈一笑,取出了几张照片来:"请看,这就是几家报馆中的十三号信箱。"
把报馆信箱当做通讯地址,是掩饰行藏的好办法──到报馆去取信件,人家就不知道他真正的地址了。
通常,报馆方面并不是真正有一个信箱放信,而只是根据信箱号码把信分开来放就算。
不过,从温宝裕拿来的照片来看,那是一只体积约有半立方公尺的铁箱,那铁箱四面密封,只有上面开了一道缝,可以塞信进去。
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信箱,我又起了很多疑问。
温宝裕不等我仔细想下去,就已经道:"本市一共有七家报馆刊登了征求启事,每家报馆都有一个同样的信箱,是一个中年人在刊登启事的时候送去的,请报馆把收到的信件都放进去。我观察了一下,这铁箱有两个很隐秘的锁孔,看来没有特别的钥匙,不能打开。"
我由衷的道:"做得好!照这样看来,全世界至少有两百个这样的箱子了──同样的征求启事刊登在世界各地的报纸上。"
温宝裕皱着眉:"看来是真的了──我的意思是,那不像是有人在开玩笑。"
我把我想到的那些,说了出来。温宝裕笑道:"很简单,会有人到报馆去取回铁箱,跟踪这个人,就可以知道征求者的来龙去脉了。"
的确如此──知道了征求者是何方神圣,当然对了解整件事的真相有很大的帮助。
我伸了一个懒腰:"这种事情,不必你亲自出马,请郭大侦探派几个人去进行就是。"
温宝裕立刻打电话和小郭联络,他放下电话之后,又和我讨论有关生命配额的一切。
他想像力丰富,颇有些天马行空式的想法,有的太过离奇,我也不说了。其中有一个想法,倒可算奇特。
他说:"我想到了!一定是有人想做一个活人出来!"
这是温宝裕说话的方式──听了之后,根本不知道他想表达甚么东西。
我只好顺着他的话:"就算要做一个死人出来,也没有可能。"
温宝裕摇头:"我的意思是,假定有人制造了一个机械人,想要这个机械人和真人一样,那他就需要生命配额!"
他又继续补充:"像我们的朋友,自称新人类的康维十七世,只怕就是利用了人类的生命配额,所以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像是真人一样的机械人!"
我望了他半晌,对他的想像,我只好道:"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以为一个快要死的人,更需要生命配额。"
温宝裕的想法,回到我曾经想过的那一方面。他大呼小叫:"不得了!如果生命配额可以转移,那不知道将会有多少罪行因此而生!"
我苦笑了一下,温宝裕又道:"就算,譬如说,我肯出让我的生命配额──"
他说到这里,张开了双臂,继续道:"又有甚么方法可以把我的生命配额从我生命中取走?"
我当然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不过,到了第二天,这问题有了一些进展。
那个征求启事第二天仍然刊登,而内容有了增加。
增加之一是说明了"来信保证守密,绝不泄露"。
之二是:双方同意之后,由征求者负贵取走出让者的生命配额,出让者需在其过程中作全面配合,若中途反悔,一切后果,由出让者自行负责。
之三是:本征求启事刊登期限为一个月,有意出让生命配额者,请把握时机。
之四则十分岂有此理:本叙事虽然提到卫斯理先生的名字,但一切与他无关,特此声明。
温宝裕的反应是哇哇大叫:"他们真有办法取走生命配额!他们好像并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他的话,很有煽动性,我笑了一下:"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我说要追查,当然立刻就开始行动。
第一步行动是先和小郭联络──自从上次我托小郭寻找金秀四嫂而结果不算圆满之后,小郭一直情绪低落,直到这时,他又有新的任务了,这才重新振作起来。
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道:"小宝吩咐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进行了。"
我道:"可能会有人每天都去取信,监视要十分严密。"
小郭问道:"我看,这征求启事很像是开玩笑。"
整件事是一个玩笑,当然不是没有可能。为了避免小郭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所以我这样回答:"我不以为是开玩笑──事情可能牵涉很广,甚至于会改变人类的生命方式。"
小郭听我说得如此严重,当下也不敢怠慢,连连答应:"我加派人手,派最好的人去。"
接下来,那征求启事的内容,并无增减,我的名字依然每天出现在报纸上,前后接到打来询问的电话,不计其数。
白素和红绫在几天之后,出现了一会,她们看来行色匆匆,我把报纸给白素看,她只是随便瞄了一瞄,就下了结论:"有人在开玩笑!"
这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可是白素也如此,却令我大大失望。我刚想提醒她好好考虑一下,她却已迫不及待地向外走去。
我这才留意到她有点精神恍惚,看来她对那个征求启事,根本没有加以注意。
我拉住了她,问道:"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摇头:"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从白素的神情看来,分明有一些事困扰着她。我再问:"要不要帮助?"
白素还是摇头:"不必,我和红绫可以应付。"
她虽然这样说,可是语气并不肯定,我正想再说甚么,红绫已经在门外叫道:"妈,快点!"
二、世上最不公平的事
白素一面应着:"就来!"一面对我道:"我们有了一些发现,可是还说不上来发现了甚么,必须倾力以赴,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想别的事情──我们不单是在那个鸡场,还可能到处乱跑,时间也可能很久,你忙你的,我们忙我们的,可好?"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她们发现了甚么,可是白素既然那么说了,我就算问,也必然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而且我对那个征求启事的追查,还不能算是有了开始,当然不可以放下不理。
我对白素和红绫两人的能力,很有信心,所以点了点头。白素不等我再说甚么,就已向外走去。
我跟了出去,看到红绫在一辆越野车上,那只神鹰停在车头,她看到了我,只是向我挥了挥手。
白素一跃上车,红绫已迫不及待,车子引擎发出一阵怒吼,绝尘而去。
我在门口呆了好一会──这不像是白素一向的行事作风,由此可知,事情一定大异寻常。
这时,我当然完全无法猜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于后来事情的发展,那是后来的事情了。
我之所以现在就把白素和红绫匆匆来去这件事先说一说,是因为事情发展下去,形成了另外一个故事的缘故──当我有机会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家就可以知道事情发生的时间。
当时,我也意料不到我这里的事,竟然会隔那么多天,而毫无进展──不然,跟了白素和红绫去,好歹也可以知道她们究竟在忙些甚么。
却说小郭派出去的人,再加上他也托了报馆中的熟人,如果有人去取应征信,我们断无不知之理。
看来刊登征求启事的人,很有耐性,并不急于知道有多少人来应征──这一点,我们倒知道,每家报馆,每天收到寄给十三号信箱的信,开始时大约每天只有十来封。
后来,由于征求启事持续刊登,已经成为城中的热门话题,所以应征信也多了起来。
到了启事所说的一个月期限,估计每家报馆收到的应征信接近两千封之多。
这时候,小郭已经调查清楚,同样的征求启事在全世界一百六十个城市刊登──粗略估计,有数以十万计的人应征,愿意出让自己的生命配额。
我相信在这许多人之中,真正知道"出让生命配额"意味着甚么的人,少之又少──甚至于可能一个也没有。
我很难想像,征求者如何和那么多人联络。
同时,我也感到,这征求启事有很大的欺骗成分在内,因为它并没有详细地说明出让生命配额的后果,只是含糊地叫人参考我的故事──却又郑重说明不得反悔。
应征者如果在不明不白的情形下,达成了"双方同意",后来又知道事情关乎自己的寿命,到时候,想要反悔,就要负起全部后果──后果是甚么,谁也不知道。
这样的发展情况──当然不能说没有欺骗成分在内。
而事情既然牵涉到了我的名字,我觉得有必要在这方面提醒一下那些以为有便宜可占的应征者。
我请了小郭和温宝裕来商量。
(本来,和白素商量最好,可是我去了一趟鸡场,那里静悄悄地阒无一人,不知道白素和红绫到哪里去了。)
(我也曾在鸡场内外看了一遍,却甚么也没有发现,只好带着满怀的疑惑离去。)
我们三个人粗略计算了一下,要同样在一百六十个城市,将近一千家报馆上刊登说明启事,每天花费就要将近一百万美元。
温宝裕首先叫了起来:"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花这个冤枉钱──那些应征者都是为了贪钱,行为并不高尚,不值得为他们出力!"
小郭举手:"我同意──我有简单的处理方法:由卫斯理具名写一个说明──"
温宝裕抢着道:"对了,每个应征者理论上都会从卫斯理故事中去了解甚么叫作生命配额,把写好的声明,附在故事中,就可以广为流传──要是连参考一下卫斯理的故事都不肯,那就只好贵客自理了。"
我点了点头──他们两人提议的这个方法很好。同时我也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郭、温宝裕和我,可以动用的财力,不能算小。可是单是刊登启事,就令我们觉得太不划算。
我在心中粗略估计了一下,那个神秘的生命配额征求者,在这次行动中会花费多少金钱?
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小郭道:"在全世界报纸上刊登启事,费用至少是三千万到五千万美元。"
温宝裕接着说:"要处理几十万封来信,需要一个很庞大的机构来进行,这个机构需要多少花费来维持,难以估计。"
我道:"我们不必有确切的数字,只是要肯定绝不会有人肯花那样大量的金钱来开玩笑!"
小郭和温宝裕都不出声,神情严肃──他们也都感到了事情有异乎寻常之处,虽然听来荒谬,可是显然真的有人在以金钱收买人命!
温宝裕又道:"除了立刻进行声明,我们也不能坐等。"
小郭道:"我没有坐等,对大部分报馆,我进行了调查,发现了一个怪现象。"
我和温宝裕都瞪了小郭一眼,怪他有了发现却不告诉我们。小郭急忙分辩:"我也是才收到所有资料,正想找你们,卫斯理的电话就来了。"
我不想听他解释,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快说发现了甚么。
小郭道:"我向各报馆调查去刊登征求启事的是何等样人──我感到这一点很重要。"
我和温宝裕都点头,表示同意。
小郭继续说道:"结果是完全没有人出过面──一切都是通过信件来进行,报馆方面收到的费用,由瑞士银行的本票支付。"
小郭说到这里,神情有点沮丧。我明白他为何如此──他当然曾经向瑞士银行方面去做过进一步的调查,可是也当然碰了钉子,一无所获,瑞士的银行,是一个攻不破的堡垒。
我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算是极大的收获,使我们知道征求者拥有我们想像不到的雄厚财力。"
温宝裕立刻发挥了他的想像力:"一群豪富,正联手在进行收买人命的勾当,他们想用金钱来使他们的生命得到延长。"
接着他又感叹:"有钱,不但可以叫鬼推磨,更可以改变天定下的寿命!"
他的这个想法,并非不可接受,小郭的感觉显然和我一样,他道:"如果是如此,那超级大富豪陶启泉一定有分。"
温宝裕认真地点了点头:"要去问一问他──我们一起去,人多势众,教他不能隐瞒事实。"
我摇头:"不能现在就肯定那是事实──至少我们根本无法想像生命配额如何转移,这不是凭有钱就可以做得到的事。"
正说着,书桌抽屉中的电话响了起来──这电话只有少数熟人才知道,我还以为那是白素打来的。
我打开抽屉,接通了电话,就听到温宝裕和小郭一起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同时我也听到电话里"喂"了一下,我不必凭声音去辨别那是甚么人,因为我根本可以看到是甚么人在和我通话──温郭二人,之所以在电话接通之后,有异常的反应,也正是看到了打电话来的是甚么人之故。
说明了,也很简单──传真电话虽然还没有普遍被人使用,可是已经不能算是最尖端的科技,在我书房里的那一套传真电话的设备,是戈壁沙漠的杰作,在萤光屏上显示出来的形象,十分清晰,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刚在提起的陶启泉。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自然令人惊讶。
我回答了一声,陶启泉就急急地道:"报纸上那个征求启事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上来就开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因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立刻道:"你来问我?我还正要问你哩!"
陶启泉大惑不解:"问我?我怎么知道!这种怪里怪气的事情,应该和你有关系才是!而且,那启事说得很明白,照你所说的标准行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叹了一声:"说来话长──"
才说了四个字,陶启泉就打断了我的话头:"长话短说──我们这里有很多人等着听你的回答。"
我没好气,刚想问他还有甚么人,已经看到了大亨出现在萤光屏上,大声报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萤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人,每个人都自报姓名──其实,这些人只要一亮相,就人人都知道他们是甚么人了,根本不必说姓道名。
总而言之,一共十来个人,人人都是超级大富豪,很难想像那是一个怎么样性质的聚会。常言道"商场如战场",这些人勾心斗角,你要他死,他不让你活,虽说心里都明白天下所有的财富不可能让一个人拥有,可是实际上人人都努力在想达到这个目标。
要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这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可是这时候从这些人的神情来看,他们很是同心协力,显然目标完全一致。
我有大约十秒钟的疑惑,随即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
我明白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是为了甚么──刊登在报上的征求启事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在我记述的故事中了解到生命配额的意义,以他们的聪明才智而论,当然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通过生命配额的转移,可以把他人的生命,据为己有。
这个结论,肯定使得这些人大喜若狂,这正是他们这种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当人有了数不清的财富之后,金钱几乎使他们可以拥有一切──唯一的例外是:即使全世界的财富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个人还是无可避免的要死亡。
有钱人怕死!越有钱,越怕死!
这些人全是超级大富豪,也就必然超级地怕死!
这一点,在他们急切地想在我这里得到答案的神情上,可以绝对肯定。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事情本身并不好笑,甚至还十分悲哀,可算是黑色幽默。可是,却又实在令人忍不住会发笑。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我其实并无幸灾乐祸之意,可在这些人听来,我的大笑,显然不怀好意。
大亨首先怒喝:"有甚么好笑!只要知道可以活得更久,我们愿意付任何代价!我们付得起!追求活得更久,并不可耻!"
本来,我之所以大笑,一半是为了感到造化弄人的无可奈何和滑稽,很有些其情可悯之意。
试想一想,这些人活着,享尽了荣华富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拥有一切物质上的享受。醇酒美人,应有尽有,想来精神上也不会不愉快。
若是在古代,他们或许还有可能被帝王权贵所害,像历史上著名的富翁沈万三、石崇等等。可是现在连打着"穷人造反"起家的极权统治者,也和他们结成了亲家,打得火热,使他们的人生乐趣大为增加。
原来,可能还有健康问题。不过我相信这些人每个都已经和勒曼医院打过交道──用他们的财富换来了健康,所以他们看来个个生龙活虎,活着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不论他们多么想一直活下去,也不论勒曼医院多么神通广大,对他们来说,残酷的事实是:他们一样要死!
他们死亡的日期,并不由他们的金钱来决定,而是由他们的生命配额来决定。
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甚么再此生命配额有限,终有用完的一天更可怕的事情了。
我想到这里,虽然我对大亨那种赤裸裸地,公然要用金钱来收买人命的说法很是反感,但我没有表示出来。
我只是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感到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很是公平──人人都要死,这岂非公平之至。"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绝想不到这样的话也会有人反对──因为我的说法,在逻辑上根本无可反驳。
可是,我话才一出口,就听到"叭"地一声响。在萤光屏上我看到大亨满脸怒容,正在拍桌子。大亨这个人,是多血质的典型──容易冲动,不肯掩饰感情,我倒喜欢他这种豪爽的性子。
这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发怒。而他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却听得我目瞪口呆。
大亨一面拍桌子,一面胀红了脸怒吼:"公平?谁说公平?我说一点也不公平!那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
他的怒吼,伴随着他拍桌子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小郭和温宝裕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何所据而云然。可是看其他人的反应,却像是很同意大亨的说法,其中有两三个人,甚至于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我忍住了气:"愿闻其详!"
大亨挺直了身子,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大声道:"人人都要死,是最不公平的事!"
他又重复了一次他的论点,不过我还是莫名其妙。
接着,大亨说出了他的观点──或者说,他代表所有的豪富道出了心声。
他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人和人之间,本来就绝不平等──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蠢,有的人懒,有的人勤,有的人一生造福人群,有的人为祸人间,有的人成就非凡,有的人一事无成,有的人凭艰苦奋斗而变富翁,有的人不思振作而穷困终生,有的人死了会影响千万人的生活,有的人死了和活着根本没有分别,人和人之间既然那么不同,为甚么大家都要死?"
他一口气说下来,越说越是激动,双眼瞪得极大,虽然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可是也可以感到他在急促地喘气。
听得他这样说,一时之间,我倒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他的说法,我当然无法接受,可是又不能说它全无道理。
一贯的说法是:老天再公平不过,不论是甚么人,都难免一死。可是想一想大亨刚才所说的,令所有不同的人,有同一个结果,真的能算是公平吗?
在我沉默期间,温宝裕插了一句口:"每个人的生命配额,长短不一,也不是人人相等的。"
大亨立即又叫了起来:"那更是不公平之至!是不是努力而有成就的人生命配额一定多?他们──老实说,看看我们这些人,是不是应该有更多的生命配额?"
温宝裕道:"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活得更长!可惜那不由得人自行作主,老天自有安排!"
大亨一声怪叫:"老天的安排不合理、不公平,我们就要自己争取!"
看来我们三人之中,小郭对大亨的论调最是反感,他冷笑道:"你如何争取?"
大亨回答得再直接也没有:"用钱去买!"
一句话令得小郭脸色发青,再也说不出话来。
对大亨这种气焰冲天的态度,我也很是反感。我刚想说:"你有钱,人家未必肯出卖自己的生命。"可是也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那征求启事──应征者数以十万计,显然有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配额去换金钱。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气馁,想说的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温宝裕冷冷地道:"有钱真好!不过用钱买命,闻所未闻,只怕还是阁下的白日梦!"
大亨也冷笑:"任何事都有一个开始,不作白日梦,就连开始也没有──小朋友,你不可不知,世界上很多事情,就由作白日梦开始!"
温宝裕虽然能言善辩,可是一时之间却也只是眨眼,说不出话来。
我用力鼓掌:"说得好极了!祝阁下成功,万岁万万岁,永生不死,这就很公平了!"
大亨自然听出我是在讽刺他,他胀红了脸,还想说甚么,陶启泉拦在他的身前,叫道:"各位、各位──"
可是大亨动作粗鲁,一下子拉开了陶启泉,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甚么,你们想的是:用钱买命,那是不道德的行为。我告诉你们:只要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这就是正常的交易行为。凡是两相情愿的事情,就不能用道德或不道德来衡量──相反地,用任何道德标准去衡量双方同意进行的行为,加以干涉、非议,才是不道德,因为妨碍和干涉了他人的自由意愿。"
大亨这一番话,一气呵成,流利之至,显然那是他心中真正的观点。
他的这种观点,并非完全不能为人接受,可是放在"用钱买命"这样的行为上,总使人有说不出来的别扭。
如果平心静气地想一想,站在他们这种豪富的立场来说,用钱去买任何东西,只要对方愿卖,就是天公地道的事情──包括买卖的是生命在内。
确然,即使是"用钱买命"这样的行为,只要双方完全自愿同意,就也不能称之为不道德的交易。如果不让这种交易进行,那就是不让他人的意志自由发挥,这倒真是有点不道德了。
显然,温宝裕和小郭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一时之间,我们都不出声。
大亨喘了几口气,语调缓和了些:"不是我恃钱行凶,试想一想,世界上有多少人,少活三五天、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对他们来说,有甚么关系?如果少活一年半载,而可以获得大量金钱,对这些人来说,还是大大的好事──那个征求启事有那么多人去应征,就是证明。"
小郭大声道:"你的话令人作呕!"
大亨一声冷笑:"这只是你个人的感觉。再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一个穷苦不堪、生活极差的人,活了七十二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另一个生活小康,丰衣足食,绝对不必为生计担心,活了七十一年。两个人生,给你选择,你选哪一个?"
我听得大亨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不禁摇了摇头──这样的选择,给一万个人去选,只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会选那生活无忧的一生,而不会贪心多活一年,而被穷困煎熬一辈子。
尤其,现代社会讨生活越来越艰难,一生丰衣足食,不必为生计担心,那简直是人生的美满境界,是许多人拚命努力也未必可以争取到的目标。
我同意小郭的话──大亨的话的确令人作呕,可是却也不得不承认大亨所举的例子有无可抗拒的力量。
我看到小郭虽然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可是却也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大亨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他话已说完。
我、温宝裕和小郭三人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大亨所说的一切,可以不同意,却也很难说他有甚么不对。
陶启泉在这时候才算是有了讲话的机会,他道:"卫斯理,你一向最痛恨,称之为人类最卑劣的行为是极权统治──"
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为甚么忽然之间讨论起这样的大问题来了?"
陶启泉道:"长江大河,始自滥觞。人类之所以有极权统治这样的丑恶行为,就是由于太喜欢干涉他人的自由选择权利而来的!"
我想不到像陶启泉那样的人,居然懂得这个道理。
我苦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每个人的自由选择权,不应该在任何藉口之下受到干涉。"
我看到陶启泉、大亨他们在听我这么说了之后,神情都很高兴。我立刻又道:"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问题,可说是毫无来由──实际上,我根本不认为生命配额有转移的可能,所以不论怎么说,都是空口说白话,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以为这样说了之后,这场莫名其妙的讨论,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可是陶启泉却和大亨以及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接着,他又向我道:"卫斯理,你可能有困难,可是无论如何,请你帮助我们达成心愿,我们愿意付任何代价。"
他最后一句话令人反感,不过他所说的令我愕然──我不明白我能帮助他们些甚么。
我勉强笑了一下:"恐怕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诸公若有困难,大可以用金钱来解决,何必要我帮助!"
陶启泉苦笑:"卫君不必那么小器,大家意见不同,讨论一下,就算不能达到共同的结论,也不必放在心上,各行其事就是。"
陶启泉这话说得很有理,而且也是我一贯的主张,所以我不好意思再说甚么,只是问道:"你们想要求我做甚么事?"
陶启泉犹豫了一下:"那征求启事──"
我不等他讲究,立刻道:"那征求启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事实上,在你打电话来之前,我们还以为那是你干的好事,只有你们,才有这样的财力。"
陶启泉听了我的话,神情古怪,又向各人望去,各人表情不一,大都摇头,很是无可奈何。
陶启泉也摇头:"不是我们──不但不是你看到的我们这些人,也不是其他的著名富翁,我们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联络过,无法知道是谁刊登了这个征求启事。"
我知道全世界的超级豪富,有一个组织,现在在萤光屏上可以看到的那些人,我相信全是那个组织中人,陶启泉既然那样说,可以肯定征求启事并非超级豪富所为。
三、失败
当然,除了这个组织之外,世界上还有的是财力丰厚的人──有所谓"隐形富豪"这一种人,这种人究竟有多少,平时他们进行甚么活动,也无人可知。
我摊了摊手:"既然这样,那就没有办法了。"
陶启泉叹了一声:"请不要为难我们──我知道这征求启事之中,既然提到了你的名字,你一定不会放过这件事,而会做彻底的调查。"
我并不否认:"是,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还一点头绪也没有。"
听得我这样回答,陶启泉竟然兴奋莫名:"这就好──只要你肯调查,就一定会有结果!"
我有点啼笑皆非:"多谢捧场!你未免对我太有信心了。"
陶启泉道:"总而言之,你一找到那刊登启事的人,立刻通知我,这就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想了一想,猜到了他们的目的:"你们是想和他联络,请他把征求来的生命配额,转移到你们身上?"
陶启泉回答得很坦白:"正是此意。"
我不禁长叹一声:"你们真是不惜一切手段,只求可以长命!"
大亨抢着道:"真要是可以长命,我们也真的会不择手段。不过现在我们只是在进行交易,手段正当之至。"
陶启泉补充:"我们经过商量研究,得到的结论是:那征求者收购了许多生命配额,他不见得会自己使用,多半是善价待沽,我们向他去买,有何不可?"
我忽然之间,感到很疲倦,不想再讨论下去,就挥了挥手:"好,我答应你,一有那征求者的下落,我立刻通知你。"
陶启泉大是高兴,竟至于发出了欢呼声,其余各人也彷佛立刻可以长生不老一样,有一大半人在手舞足蹈。
陶启泉又道:"卫斯理,你也应该感到兴奋──这种情形,正是你常说的'生命形式的改变',地球人的生命,如果可以互通,那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越听越不是味道,陶启泉所说的"生命互通",听起来很好听,可是实际上却是有钱人用钱去收买人命。可是我偏偏又想不出如何反驳──这种感觉决不好受,就像吞下了一大团肥肉,塞在胸口,腻得难过,却又吐不出来一样。
刚才,我的那种疲倦感觉,就是因此而产生的。
我语气冷淡:"对,真要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形,那确然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是可想而知的事。
试想一想,生命配额如果可以用来交换金钱,以人性贪婪的角度来看,将会产生的混乱,和所引起的种种巧取豪夺,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在已经够丑恶的人类行为上,更加深了丑恶的程度。而混乱的结果,得益者当然是金钱的拥有者。
人类行为现在已经几乎全部由金钱在主宰,再加上那样的变化,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了。
我不想再说下去,伸手停止了通话,在萤光屏上人像消失的时候,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可是我还看到陶启泉在向各人说话,从他的唇形上,我可以辨出他在说甚么,他在告诉各人:放心,卫斯理说话算数,他一定会做到──
我只好苦笑,心中恼怒,想把一口气全都出在刊登征求启事的那人身上,可是却又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何方神圣。这情形,就像向空气发拳一样,怒意全无着落,真是不愉快至于极点。
小郭看出了我的不快,他道:"这些人因为怕死,所以心理状态变得很不正常。常说一个快淹死的人,会抓住一根稻草不放──这些人想抓的甚至不是稻草,而是空气!"
温宝裕的看法略有不同:"也不能说是甚么也没有──空气也是物质,只不过不是那么容易抓得到而已。至少有人在征求生命配额。"
温宝裕说话有点没头没脑,我们和他熟了,容易明白他的意思,他刚才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既然有人在征求生命配额,由此可以推论生命配额必有用处。
我挥了挥手:"现在甚么也不必说,首要任务,是把那征求者揪出来!"
小郭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当时,不但小郭有把握,我也以为那不是甚么难事──在全世界范围内刊登广告,而且在每一家报馆都放了一只大箱子,要把他找出来当然应该不是难事。
小郭行事十分仔细──他不但在本市有部署,而且在其他九个大城市中安排了同样的措施,一方面派人等候,看来取装满了应征信的大箱子的是甚么人,一方面也在报馆里买通了人,加以密切注意。
到了一个月期限将近时,小郭的行动更是完美──他派了一组跟踪专家,事先研究了从报馆出来之后,可以离开的所有路线,而在每一条路线上都派人事先等候,所有人之间,都有先进的通讯联络系统。
这样的安排,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了。当小郭向我报告他采取了这样的措施之后,我还笑他:"太小题大作了吧。"
小郭道:"小心点好,我怕错过了这次机会,那征求者从此不再露面,再要找他就难了。"
小郭平时行事作风并不夸张,可是这次却有点异乎寻常。他成立了一个"指挥中心",并请戈壁沙漠装置通讯系统。
在大行动开始前三天,他硬拉着我去看。我看了之后,也不禁叹为观止──在中心工作者超过五十人,每人面前都有电脑系统,小郭自任总指挥。
据他介绍,这个指挥中心,和世界十大城市,都有直接的联系,包括本市在内,有四个城市还可以有现场传真,也就是说,在那四个城市,跟踪小组的行动情形,在中心的萤光屏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其余六个城市,虽然没有现场传真,可是也有语音联络,也可以及时了解行动的进展情形。
小郭更想到了我没有想到的部分。
他道:"我想征求者一定已经知道,这个征求启事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也料到一定会有人想把他找出来,所以他可能在一百多个地方,同时采取行动──这样,人家找到他的机会,就会减少到最低程度。"
我称赞他:"你想得周到,可以说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他非现原形不可。"
小郭十分兴奋:"到时你再来──戈壁沙漠和小宝也会来,一有结果,立刻可以去和那征求者见面,看看他究竟安的是甚么心,要他人的生命配额有何用处?"
一直到了最重要的时刻之前几秒钟,我们几个人还是充满了信心。温宝裕甚至不止一次地说:"这是三只指头捏田螺──手到拿来的事情。"
当我首先感到事情可能不会如我们想像中那样顺利时,对方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时间是午夜需时,十个有直接联系的城市,同时传来了报告:对方行动开始,有人在报馆取走了铁箱。
事实上,在其中四个城市发生的事,包括本市在内,我们都可以在萤光屏上看到。
小郭这个总指挥,早就站在一张桌子上,手持激光棒,威风八面,指挥若定。
最早在萤光屏上看到对方的人马出现,是在本市的报馆内部──小郭神通广大,在报馆中也安装了监视设备。不过也只限于本市,其他三个城市,只能看到报馆门外的情形。
由于对方的人马,并无特殊的标志,而报馆门外进出的人又很多,无法辨认,要在他们进了报馆之后,才可以知道他们就是目标。
所以,我们最早认出是征求者派出来的人马,是在本市报馆中抬走了铁箱的那三个人。
一看到那三个人在和报馆职员办手续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不会那样顺利。
因为在其他三个城市的报馆门口,刚才也有看起来差不多的三个人,进了报馆。
世界各地,时间不同,可是居然在各个城市,对方的人马能够做到同时出动,由此可知对方组织能力之强。而对方的行动如此严谨,我们是不是那么容易成功,当然也要打上问号。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小郭还十分意气风发,正在大声道:"看清楚!这三个人就是目标。"
那三个人,无论是服装打扮还是样貌,都普通之至,这样子的人,混在人丛之中,最难辨认,所以也是最安全的。
而更令我心惊的是,在其他三个城市,我注意到走进报馆的三人一组的目标,也全是同样不起眼的人物──这当然也是精心安排的结果!
由此可知,对方行事之精密,异乎寻常,看来绝不如我们想像中那样容易对付。
我想提醒一下小郭,可是又想到小郭早已布置妥当,也很难临时再增加甚么,所以忍住了没有出声。
不一会,看到本市报馆的那三个人,其中两个抬着铁箱,一个开路,向外走去。
小郭在发号施令:"注意!目标即将离开!"
我在这时,问了一句:"这三人刚才是使用甚么交通工具来的,有人注意到了没有?"
这个问题,竟然没有人回答──这并不令我感到十分意外,因为我也没有注意到。
说话之间,只见那三人已出了报馆门口,而在此同时,可以看到另外三个城市的报馆门外,也各有一组三人,也是一个在前,两个抬着铁箱在后,走了出来。
另外六个城市的报告也在前后相差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内传来:内容一致:目标已经取得铁箱,离开报馆。
我可以想像,全世界一百多个地方,每一处都有同样的行动在同一时间之内进行。
要安排这样的一次划一的行动,不是简单的事情,由此看来,我们的对手决不寻常,殆无疑问。
小郭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发出了一连串的指令。
可以从萤光屏上看到,小郭布置的跟踪人员,纷纷出动。
我一面看,一面摇头──这些跟踪人员,实在说不上高明。不过好在离开报馆的三人小组,看来完全不在乎是不是有人跟踪──那走在前面,开路的那个,甚至还在大声吆喝,叫途人让路。
温宝裕在这时候说了一句:"这些人好像并不怕被人跟踪。"
我道:"事情有些古怪──"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看到情形有变──必须说明一下,我们看到的一共有四组萤光屏,每一组代表一个城市。而怪异的是,在四组萤光评上,那三人小组的行动,几乎完全一致。
不但如此,而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所有四组萤光评上出现的画面,也几乎相同──若不是背景各自不同,真叫人认为那只是一组人在进行活动。
情形的变化是:看到了一辆小货车驶近三人小组。三个人合力把铁箱抬上了货车。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不可能!我们看到的不是实在的情形!"
我之所以会这样叫,是因为在萤光屏上看到的情形,越来越怪异──那四个三人小组的动作竟然完全一样,他们弯腰,抬起箱子,手的姿势,手指放在铁箱上的位置,都完全相同,就像是同一部电影的不同复印本一样。
要四组人有这样一致的动作,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那四组十二个人,全是机械人,接受同一个软体的指挥。
还有一个简单的可能,是这个指挥中心的接收系统受到了干扰,被人做了手脚,输入了同样的讯号,所以才会在萤光屏上出现这样的情形。
我才一出声,小郭和温宝裕也已经发觉情形不对。
小郭显然绝对未曾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所以一时之间,他挥舞双手,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温宝裕反应比较快疾,他立即叫:"快和现场跟踪人员直接联络!"
也就在这时候,情形又有了变化,所有的萤光屏上,突然出现了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占据了整个萤光屏,是一个"大特写"。
那人的五官很是普通,可是看起来却怪异莫名,原因并不是因为它古怪,相反地,反倒是由于它太平淡,或者说,太普通。
然而,就在这张普通之至的人脸上,却又透出一股极其诡异的气息,极难在一时之间把心中的感觉确切地说出来。
由于这人脸在决不应该出现的时候,突如其来,所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整个指挥中心,在那一刹间,静到了极点。
紧接着,出现在所有萤光屏上几十张同样的人脸,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更是令人毛发耸然。
而在一笑之后,所有画面全部消失,变成了一片花白。
事情发展到了这地步,倒也明朗了──那当然是讯号接收系统受到了干扰之故。温宝裕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才要直接和跟踪人员联络,听取他们的报告。
本来,在萤光屏画面之外,跟踪人员的报告,随时和画面上看到的行动相配合,可是这时,画面消失,跟踪人员的声音也同时听不到了。
只见小郭呆若木鸡,脸如死灰,双眼发直,看来神情恐怖之至。温宝裕则惨叫:"完了!"
一时之间,在指挥中心之中,虽然没有人再出声,可是整个气氛坏到了极点,简直可以说是笼罩了一股死亡之气,一般来说,只有在吃了败仗之后的军营之中,才会有这样的情形。
我看这情形不对,虽然我们受了挫折,可是并不代表我们一败涂地,士气不应该如此低落。
我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叫道:"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讯号系统被人破坏了,我们的跟踪人员还在,跟踪行动并没有停止!"
我虽然在"鼓励士气",可是心中却也在打鼓──因为我知道指挥中心的通讯设备是由戈壁沙漠设计的,毫无疑问,必然是尖端科技。可是如今却不堪一击,由此可知对方也精于此道,其功力至少不在戈壁沙漠之下,更有可能,比戈壁沙漠更加高强。
这使我想起在上一个故事中,戈壁沙漠的住所被天工大王轻而易举进入的情形。
当时戈壁沙漠二人脸如死灰的情形,就和小郭现在差不多,我也不敢想像,戈壁沙漠知道了他们的精心设计,如此容易给人破坏,会有甚么反应。
我虽然指出我们的跟踪人员还在,可是在完全失去联络的情形下,他们是不是能够完成任务,我也根本没有把握。
所有人之中,其实是温宝裕最乐观,他立刻响应:"卫斯理说得对!我们的工作还在进行,结果如何──"
他语还没有说完,小郭已从桌上跳下,向外就冲,我叫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回答,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而正在这时候,门外有两个人急急向内走来,几乎和小郭撞个满怀,那两个人在走进来的时候,口中正在嚷叫:"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戈壁沙漠。
他们也看到了向外冲出去的是小郭,两人的反应算是很快,伸手向小郭就抓,可是还是慢了一步,给小郭冲了出去。
两人一脸疑惑,站在门口,大声问:"发生了──"
只说了三个字,他们看到了指挥中心的情形,不必再问下去,也可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两人先是身子一震,接着,怪叫一声,脚步踉跄,冲到控制台前,动作极快地操作起来。
这时候,所有萤光屏上都是一片漆黑,甚么也没有,经过他们操作之后,情形并没有改善。
两人停了手,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在这一段时间中,整个中心,又是一片静寂──谁也不敢出声,大家都知道,通讯系统遭到了破坏,受打击最重的就是他们二人。
两人转过身来之后,先望向我。
我大声发问:"刚才收到的讯号,有没有记录下来?"
立刻有一个工作人员回答:"有!"
我道:"请重播。"
只有重播刚才接收到的讯号,才能令戈壁沙漠彻底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
同时,我向戈壁沙漠道:"先看了再说。"
那工作人员开始重播刚才录下来的影像。
戈壁沙漠才看了不到一分钟,反应就大是激烈,双臂挥舞,口中先是发出了一阵没有意义的怪叫,状类疯狂,可知他们所受打击之严重。
不过他们二人也并非泛泛之辈,不到几秒钟,他们便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常态。
虽然他们气息还很急促,可是他们已经在开始讨论问题。两人都说得极快,而且声音很低,我要走近去,才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些甚么。
他们不愧是专家──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他们一个道:"好家伙!局部侵入!"
另一个怕我不懂,解释道:"讯号局部侵入,干扰画面的一部分。"
我还是不十分明白:"那又是甚么意思?"
他们指着萤光屏:"这三个人,是敌人加进来的讯号所形成的画面,背景看到的一切,才是正常接收到的讯号。"
我不禁骇然:"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两人道:"只要知道了我们讯号的频率就可以。"
我瞪了他们一眼,责怪他们何以如此容易就给人知道了讯号使用的频率。
两人神情难看之至,过了一会,才道:"敌人有极好的设备──当然,由于我们事先对敌人估计过低,才没有把防备工作做好,是很大的错失。"
我在他们肩头上拍了几下:"人总难免有错,不必放在心上。"
戈壁沙漠苦笑:"这次我们算是遇上劲敌了。"
我试探着问:"很厉害?比天工大王怎么样?"
两人脸色虽然难看,可是也给我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不能比──至多和我们一样。"
他们给了我这样的回答,令我很放心,因为至少事情如果发展到最坏,还可以请天工大王出山来解决──开始,我把事情估计得太容易,现在受到了挫折,自然要重新估计。
现在,我完全无法想像对方是何等样人,戈壁沙漠已经乾脆称之为"敌人",我相信双方敌对的立场已经形成,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戈壁沙漠还在继续讨论对方所使用的手段──其中有大量通讯技术上的专门名词,我也不是很听得懂,就算听懂了,如果照样记述出来,也会把人闷死,所以从略。
我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他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小郭要干甚么。
所以,目前我们完全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只好等各地的跟踪人员有了结果之后,看结果如何,再作定夺。
我想,应该是本市的跟踪人员最先有结果,可是事实上却是其他城市先来了报告──直接的通讯已经被破坏,所有的报告都是用普通长途电话进行,在紧急的时候,普通的设备反而此特殊的更有用,真是讽刺。
报告令人感到十分沮丧,几乎完全一样:三人一组从报馆取走铁箱,跟踪人员不久就发现直接通讯中断,他们继续跟踪,可是在二十到三十分钟之内,就给对方摆脱,跟踪宣告失败。
同样的报告,一个接一个来到,温宝裕在我耳边低声道:"郭大侦探这个筋斗栽得不小。"
我苦笑:"你不如说我栽了筋斗还好。"
我这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到小郭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到失败的滋味了?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也应该跌倒一下了。"
我转过头去,看到小郭脸色发青,满头大汗,神情激动,显然是感谢我刚才的话──我把挫败算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表示我们一直是共同进退的。想起当年小郭为了和我一起探索《纸猴》的秘密,他中了暗算,身受重伤的情形,如同在眼前一样。
想起往事,总不免令人有点感慨,不过现在也不宜怀念往事,我勉强笑了一下:"事情才只不过开始,怎么就说我们输了?"
温宝裕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就算输了,也不打紧,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足道哉!"
小郭苦笑,我问道:"情形如何?"
这时候,我已经料到小郭刚才离开,是去干甚么了──通讯一断,他大受打击,后来经我一言提醒,他想起报馆离开这里并不是很远,所以他就赶到现场去了。
看他如今的情形,似乎他到了现场之后,情况并不有利──不管情形怎么样,我都想知道经过。
小郭定了定神,反问:"其他地方有没有报告来?"
我道:"有,全都是在三十分钟之内,失去了目标。"
小郭脚步不稳地走了几步,这种情形看在眼里,着实令人骇然,小郭并不是没有经过大场面的人,而现在竟至于如此,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温宝裕拉过一张椅子,放在小郭身边,小郭颓然坐下,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温宝裕自作主张,大声吩咐,令所有工作人员离开。
转眼之间,整个指挥中心就只剩下五个人。小郭仍然不出声,戈壁沙漠不断地捏手指,使得指节发出"格格"的声响。
四、想不通
我好几次要催小郭开口,反倒是温宝裕打手势阻止了我。
我焦躁起来,瞪了戈壁沙漠一眼:"两位请别不断弄出怪声来好不好?"
戈壁沙漠立刻双手握拳,不再发出声响。小郭也在这时候抬起头来,他脸色苍白,可是声音倒还镇定:"对方早已料到会有人跟踪,所以早有准备,我们却以为人家没有防备,所以才落得如此狼狈。"
我颇不耐烦:"先别忙分析战情,且说战况如何!"
小郭苦笑,摇了摇头:"说起来真丢人──我赶到离报馆四条街处,就和我们的跟踪人员会合,而那时候,目标就在我二十公尺之前,是一辆小货车,我可清楚看到货车车厢上,有三个人和一只铁箱。"
小郭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们每个人都听得面面相觑,心中骇然──以小郭的能力而言,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实在没有可能会跟不上目标的!
我们当然无法凭空想像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一切都要等小郭说下去。
这时候小郭已经完全定过神来,他把接下来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听了小郭的叙述之后,又有至少三分钟的沉默──因为大家都需要时间来消化,或者说需要时间来接受小郭所说的一切。
小郭的经历,确然不是一下子就可以令人接受的。
当小郭想到通讯虽然断绝,但若是尽快赶到现场,事情并非不能挽救时,他的想法一点也没有错。事实上,当他离开指挥中心没有多久,他就看到了跟踪的目标──那辆小货车。
当时小郭驾着摩托车,那辆小货车迎面而来,和他擦身而过。其时已过午夜,又不是在闹市,路上车辆稀少,小郭耳听八方,眼观四方,立刻就看到那辆小货车的车斗上,有三个人和一只大铁箱在。
附带说一句:那小货车十分普通,甚至相当残旧,车斗也没有遮盖,一目了然。
小郭对那铁箱,很是熟悉,一看就认出那是跟踪的目标。他正想转一个弯追上去,就已经看到两辆车子驶过来,其中一辆加快速度,超过了小货车向前驶去,另一辆则慢了下来。
这两辆车子一出现,小郭就认出那正是自己派出去的跟踪人员,那辆慢了下来的车子中,有着整套的追踪仪器和通讯设备。
小郭连忙向车子挥手,那辆车子速度更慢,小郭不等车子停下,就弃了摩托车。
他奔向车子,打开车门,一闪身就进了车子的后座。
小郭这一连串动作,的确乾净俐落,所以他上车之后,车前座的两个跟踪人员齐声喝采。
那两人随即向小郭报告,和指挥中心失去了联络,可是他们从报馆门口一直跟下来,已经有将近十五分钟,也根本不必使用甚么跟踪设备,因为目标始终在视线之内。
看来对方不是毫无防备,就是完全不在乎有人跟踪。
小郭上车之后,看到那辆小货车一直在前面不远处,他也松了一口气,觉得跟踪行动可以继续下去,顺利完成。
这时候,车子正行驶在一条直路上,不但可以看到那辆小货车,也可以看到在小货车之前的车子,那车子也是属于跟踪人员所驾驶的。
也就是说,两辆车子把小货车夹在中间。这是明日张胆的跟踪,小郭甚至有欺人太甚之感。
不一会,转上了大路,那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山坡,也是直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小郭在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
我们都知道结果小郭跟踪失败,可是直到此时,我们还无法想像他是如何会让目标走失的。
小郭苦笑了一下,伸手抹了抹脸,继续说下去。
当时的情形,实在一点也没有特别之处,可是最突然的变化,往往就在以为最不会有意外的时候发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小郭在向我们叙述的时候,还是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情形并没有变化。小郭刚想用普通的流动电话和我们联络,却看到前面的小货车忽然向右转去。大路三线行车,那小货车的行动看来又不像是换线,而右边正是山崖,小货车转了一个九十度角,在这种的情形下,它如果不及时停车,唯一的结果就是撞上山去。
小郭大是惊讶──他知道有上千种摆脱跟踪的方法,用自己撞山这种自杀型的方法,他却连听也没有听说过。
一时之间,他甚至于想按喇叭令对方停下来,不要去做这样的傻事。
可是,前后不过几秒钟,他就看到那小货车并没有减慢速度,直撞向山崖。
小货车的行动已经怪不可言,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看得人目瞪口呆,驾车的那一位甚至于紧急煞车,使得车子在路上打了好几个转。车里的人,自然也被转得七荤八素。
不过这对他们看到的事情并没有影响──他们看到的事,是在车子还没有打转的时候发生的,而且一下子就完成。
他们看到的是:那小货车撞向山崖,并没有发生预料中的撞车事件,而是那小货车顺利地没入了山崖之中。
是的,一点也不错──那小货车没入了山崖之中,就像一根烧红了的钉子插进一块牛油一样。
小郭一再强调:"绝对不是眼花──不但我们三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前面车子中的两个人也从倒后镜里看得清清楚楚,那小货车确然是驶进了山崖之中。"
我、温宝裕、戈壁沙漠听小郭重复说了三遍,我们都没有出声。当然我们不是不相信小郭的话,而是需要时间想一想。
小郭在这时候又补充:"虽然车子进山,只是不到一秒钟的事情,可是给我的印象深刻之极,我想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忘记──比任何电影中的特技镜头更精采。"
我们仍然没有出声。小郭再补充:"我大约在三分钟后下了车,走到小货车隐没的山崖之前去察看,山石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发生过一样。"
温宝裕最先有了反应:"固体穿越固体的明显例子──生命配额的征求者是外星朋友,只有他们才有这种能力。"
他说了之后,并没有人附和,他又道:"或者是神仙所为。不过根据卫斯理的理论,所谓神仙,大多数就是外星人,又或者是生命形式经过改变的人,也已经不能算是地球人了。"
戈壁沙漠和小郭向我望来,我想了一会:"有可能。"
温宝裕因为他的意见得到了初步肯定而十分兴奋,他挥着手:"可能之一!"
我没好气:"请再说可能之二。"
温宝裕不停眨眼,过了一会,他摇头:"暂时想不出──如果这是唯一的可能,当然没有之二了。"
小郭望着我:"真是外星人,这个筋斗栽了不算冤枉。"
我又想了一会,才道:"现在不能下结论──且等其他地方的详细报告。我不以为所有的跟踪都失败,情形都和本市发生的一样。"
小郭点了点头:"最迟,明天一早,就可以知道。"
我道:"好,那就明天再说。"
我说着,伸了一个懒腰,看到戈壁沙漠两人神情很是古怪,而小郭正瞪着他们。
温宝裕则在一边,像是在劝说,又像是在煽风点火:"大家是自己朋友,有甚么话,别藏在心里,应该说出来。"
戈壁沙漠望了小郭一眼,欲言又止,小郭已经怒道:"你们不相信我所说的经过,是不是?"
我听得他们忽然之间起了争执,暂时并不准备表示意见──因为我对小郭所说的一切,虽然不至于不相信,可是也由于完全无法想得通,所以也有保留。
事实上,就算不相信小郭所说,也一样想不通──小郭有甚么理由要骗我们呢?
戈壁沙漠不敢直接开罪小郭,却拖人下水,向我一指:"不单是我们不相信,卫斯理多半也不相信!"
小郭不怒反笑:"要是卫斯理也不相信,那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一时之间,各人都向我望来。
本来由于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令我思绪十分紊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同时等有进一步的资料时再说,所以才提议等到明天。
可是现在情况忽然变成了这样子,我非表示态度不可。我连想都没有想,就道:"我绝对相信小郭所说的每一个字!"
小郭向着戈壁沙漠连连冷笑:"幸而有人相信我,免得一头撞死了,做鬼也不明不白。"
戈壁沙漠齐声怪叫:"卫斯理,要是你相信,为甚么还要等进一步资料,而不立刻采取行动?这不是你一向的行事作风,你可别口是心非!"
我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有太多的地方想不通,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温宝裕大声道:"算在外星入帐上,甚么都变得不成问题。"
温宝裕这样说,我竟然难以分辨他是真心如此,还是在出言讽刺!
因为确然有很多人,一直在笑我总是把不可解释的事情推在外星人头上。事实是:有很多事,确实是外星人所为,但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事都如此,不可一概而论。
像现在发生的这些事,当然有可能是外星人所为。但是在有可能是地球人所为的前提下,就要先研究是地球人所为的可能性──而在排除了所有的地球人可能性之后,那么当然就是外星人干的好事了。
这是很简单的逻辑,理所当然,有些人觉得有点不能接受,只不过是因为在观念上还不肯承认有外星人的存在而已──而我认为这样的观念非常落后,也正是抱这种落后观念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地球人在整个宇宙之中,地位低微。
连在观念上都不肯接受有外星高级生物的存在,那当然不是高级生物应有的行为。
这些都是题外话,一些人自己观念不够开放,却又喜欢否定不属于他知识范围之内的事,这种情形,很是可笑。
当下我把这些话说出来,然后表示了我的具体意见:"要肯定了百分之百不是地球人所为,才能算在外星人帐上。"
我这样说了之后,各人都不出声。
我先问戈壁沙漠:"地球上有没有我们的同类有能力破坏指挥中心的通讯运作?"
戈壁沙漠回答肯定:"当然有。"
说了之后,他们又道:"不过我们不认为人类可以把一辆小货车,连人带车,驶进山崖之中。"
他们明白地表示了态度。
小郭和戈壁沙漠刚才虽然在争执,可是这时却也同意他们的意见:"我也这样想。"
温宝裕摊了手:"我当然同意。"
我却摇了摇头,温宝裕首先责问:"这是再也明白不过的事,何以你会有异议?"
我道:"第一,我想不通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第二,我也不以为外星人在地球上的活动会以如此大张旗鼓的方式出现。第三,如果是外星人所为,勒曼医院方面多少总会有一点消息,不会一无所知,他们应该会通知我,而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他们的消息。生命配额的理论首先由他们提出,他们应该关心才是。"
温宝裕老实不客气道:"你一点两点说了那么多,一点也不能解决问题──请问如何解释车子驶进了山崖这件事!"
这个问题,当然不好回答──它可以说是到现在为止,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若有答案,事情就容易解决了。
这时候,我也很难说明为甚么我在直觉上,觉得这件事不是外星人的所为──后来再回过头来讨论的时候,我才找到了原因。
原来在我观念之中,根深蒂固地认为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十分低级,不值一提,不会引起外星人的觊觎,外星人也不会对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兴趣,所以我才不觉得那是外星人所为。
身为地球人,而居然脑海深处,有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或者,是幸还是不幸,我竟然十分迷惘,不能肯定。
当下,我回答道:"现在我没有解释──至少,我要到小货车消失的现场去看一看。"
温宝裕立刻道:"我也去。"
小郭在一瞬间竟然有很是害怕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一闪即过,他道:"好,我来带路。"
后来小郭解释:"由于我刚才目睹的情形实在太妖异,所以不免害怕。"
我略想了一想:"带上照明设备,和金属探测仪。"
我说着,向戈壁沙漠望去,两人道:"我们要尽一切可能,把干扰的能量来自何处找出来──大约只有两成希望。"
我鼓励他们:"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可放弃。"
他们两人紧握着拳头,用力摇晃,以示决心。
戈壁沙漠用甚么方法去进行,暂且不表。却说我们三人,在携带了应用设备之后,驾车出发。二十多分钟之后,小郭就道:"快到了。"
这时候车子在大路上行驶,路上很是寂静,温宝裕已经打亮了照明设备,把路右边的一片山崖照得通亮。
小郭就是在这时候解释他刚才何以会害怕的原因,他并进一步补充:"设想如果我们也连人带车,驶进了山崖,而被嵌在山石之中,实在无法不感到恐怖。"
我也给小郭的说法,引得生出一股寒意。温宝裕反倒哈哈大笑:"这倒好!几百万年之后,如果有人开山劈石,发现了我们,那简直珍贵之至。"
他话才一说完,小郭就叫:"停!"
我立刻踩下煞车,车子震动了一下,停了下来。温宝裕立刻把探射灯对准了山崖。
车子在路上,离开山崖大概有十公尺左右,这探射灯小郭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性能极佳,眼前一大幅山崖,连一棵小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小郭一跃下车,向前走去。我想起他刚才所说"嵌在山石之中"这样的话,连忙也下车追上去──反正我们两人是老搭档了,理应有难同当。
温宝裕也赶了上来,我们来到离山崖不到两公尺处站定,小郭伸手指向前:"就是这里,我记住了这棵小树,就是这里!"
这时候我们三个人的影子,照在山崖上,看来十分巨大,小郭在说话的时候,双手挥动,巨大的影子也跟着动,给人很是诡异的感觉。
小郭这样说了之后,我和温宝裕都没有反应,小郭又说了一遍:"就是这里!"
我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我说得委婉:"山壁上这样的小树很多,看起来都差不多,你很有可能记错了。"
小郭脸上变色:"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肯定就是这里!"
我再问:"除了这小树之外,还有甚么可资识别的记号?"
小郭激动起来,挥着手,冲向前,手在山壁上用力拍着:"就是这里!记号太多,我全认得出──就是这里,你们为甚么不相信?"
我叹了一声:"你自己低头看一看──我们三个人走过来,地上的野草尚且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痕迹,如果不到一小时之前,有一辆小货车辗过,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在近山壁的地上,连绵不断,长着许多蒲公英,高可及膝,正是结籽成熟的时候。蒲公英是典型靠风力传播种子的植物,每一粒种子上都有白毛,形成一个个银白色的小毛球,在探射灯的强光之下,闪闪生光,十分美丽。
这种小毛球,经经一碰,就会散开来,刚才我们走向前来的时候,就令许多种子散了开来,漫天飞舞。
而且蒲公英的茎,十分容易折断,有人走过,也会倒下一大片──我说得如此详细,只是为了说明一点:若是在不到一小时之前,有一辆车子驶过,断无不留下痕迹之理。
小郭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脸色惨白。我忙道:"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只是请你肯定一下,事情是不是的确发生在这里!"
小郭口唇颤动,发出的声音很是低微,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的是:"一定是这里,我肯定是这里!为甚么会这样子,真叫人想不通!"
我拍着他的肩头:"想不通的不止是你一个人──我也一样想不通!"
温宝裕接着道:"想不通的也不止是一件事,很多事都无法想得通──除非承认一切都是外星人在作怪。"
他又重申他的主张,我还是没有附和。
这现象很怪──往常有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首先认为那是外星人所为的就是我,可是这一次明明同意了温宝裕所说的话,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我却偏偏不向那一方面想。
温宝裕也感到莫名其妙,在等不到我的反应之后,他大摇其头:"只要你想得出,我就可以接受。"
他的意思是,只要我作出任何假设,他就可以放弃自己的想法。我只好苦笑,因为正如他刚才所说,很多事情都想不通,那又何来甚么假设!
温宝裕重重顿足:"我认为应该向我们认识的外星朋友着手查,非我族类,其心必殊──我看,事情多半就是勒曼医院的那些人干的好事──你当他是朋友,他未必也这样想!"
我沉声道:"我会去问他们,可是我决不同意你对他们的看法。在所有外星人之中,在勒曼医院的那一群,对地球人最有好处。"
温宝裕耸了耸肩,有点老气横秋:"路遥,才如马力──"
我不等他说完,就道:"我把他们当朋友,正是日久见人心的结果。"
温宝裕做了一个鬼脸,没有再说甚么。
小郭看起来大是失魂落魄,他已经第十多次问:"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又道:"我看,小宝的意见很实在,事情……真有可能是外星人所为。"
我很不耐烦:"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回答了我这个问题,我就同意那是外星人所为!"
温宝裕抢着说:"用处太多,不胜枚举。"
我闷哼了一声,等他作进一步解释,温宝裕挥着手,他挥动的手,在山壁上形成巨大的黑影,像是一个怪物正在舞蹈,再加上我们三个人的影子,使我想起多年之前,记述在《影子》这个故事中的外星生物──竟然只是一个平面,一个影子!
由此可知,将不可思议的事和外星人联系起来,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想到这里,我也不要温宝裕再举例了。
温宝裕正想开口,就被我打手势阻止。我道:"不必空谈,我们分头去做实在的事情。"
温宝裕答得爽快:"好,我会照我的想法去进行。"
我也没有问他如何进行──他认定了那是外星人干的行当,难道他有办法找到那外星人不成?
小郭则苦笑:"我有甚么事情可做?"
大概真是这些年来,小郭的事业太顺利了,所以一些小小的挫败,就使得他垂头丧气,如同世界末日一样。我道:"你去整理世界各地来的报告,越详细越好──集中在目标是如何消失这一方面,这是事情的关键之一。"
小郭一面点头答应,一面沿着山崖,来回走了二百公尺左右,回来之后,黯然摇头
显然没有发现任何有车子驶过的痕迹。
温宝裕上了车,熄了探射灯,眼前好一会看不见东西。小郭坐上了驾驶位,三个人各有心思,所以也不说话,我思绪很紊乱:心想,真正能和我讨论事情的,还是只有白素。
像现在,温宝裕和小郭都不明白何以我坚持事情和外星人无关,而我又偏偏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如果白素在,那就根本不必我多加解释,她就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她,她和红绫不知道在进行甚么事情,偶尔会回家。
我想,不如回家去,要是碰巧白素回来,就可以听听她的意见。于是我对小郭道:"先送我回去。"
小郭点头答应,把车子开得飞快。
午夜过后,街道上很冷清,看起来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晚上,可是我们三个都知道暗中有极不寻常的事情正在进行──这事情有关人的生命!
不一会,车子驶抵我家门口,我一跃下车,和他们挥了挥手,小郭驾车离去。
我走到门前,刚要开门,就听到门内传出老蔡洪亮的声音──老蔡近年来听力越来越差,因此嗓门越来越大。他又坚决不肯用助听器,每当说话,都是大叫大嚷,我早已尽可能避免和他说话。
不但如此,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尤其对陌生人,简直就像吃了火药一样,得罪了不少来找我的人──当然也有好处,替我赶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这时候我听到老蔡的声音,是在对一个人说话,他说的是:"说不定,他说不定甚么时候回来。"
接着,我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我心想那人说话的声音如果正常,我在门外,当然听不见。不过问题是,老蔡也应该听不见,不知道他和老蔡如何沟通?
再下来,又是老蔡的叫嚷:"不打紧,你只管等,你要喝些甚么?"
五、外星人上门
我一听之下,讶异莫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就是明天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本来,老蔡所说的话普通之至,正是一个管家的待客之道。可是老蔡非常人也,除非是白老大这样身分的人,他才会这样善待──有一次,超级大豪富陶启泉就差点没有给他抓着头发拖出去!
我当然不以为这时候在里面的会是白老大,因为老蔡的语气很客气,显然他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这就是我感到讶异的原因──这来者何人,竟然能令老蔡对他刮目相看!
我仍然没有听到有人和他对话,接着老蔡又道:"要不你喝点酒?我知道书房有好酒,我去取来。"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迅疾推开门来,一眼望见老蔡确然在和一个人说话,两人同时回头向我望来。
我一看和老蔡说话的那人,大感意外。
那人非别,正是上次我到勒曼医院去,接待我,并且和我讨论人类生命配额的那位亮声先生!
此人绝非地球人,乃是不折不扣的外星人!
他本来坐着,看到了我,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此君现在看来,完全是一个普通人──对他的底细,其实我也不甚了了,我不知道他来自哪一个星球,也不知道他原来的样子如何。
不过我知道他在勒曼医院,和其他许多外星人以及一些地球人,从事地球人生命的研究。
他们的研究成果,已经极有成就──其成就可以说惊世骇俗之至,我曾在许多故事中记述过。
最近一次和他们接触,就是这位亮声先生告诉我有关生命配额的情形。如今发生的事,可以说就是从我知道了有生命配额这回事而开始的。
要不是我在《算帐》这个故事中,记述了这件事,我看也就根本不会有那个征求启事,就算有,其中也不会提到我,事情也就和我无关。
如今,因此而生出那么多事情来,温宝裕怀疑就是勒曼医院干的好事,我也正要和他们联络,他自己找上门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由衷的发出一声欢呼,张开双臂,向他走去,他也向我走了过来,我们热烈拥抱,我用力拍着他的背,他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老蔡在一边看着,神情很是高兴,我心想,要是老蔡知道我现在抱住的根本不是人,他不知道会有甚么表情。
老蔡大声道:"我去拿酒。"
老蔡的耳朵虽然不好,可是身体十分壮健,他说走就走,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转过身,向前跨出了两步。
就在这时候,亮声半转过身,望向老蔡。
我绝对可以肯定,亮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老蔡却已经停步,并且转回身来,打着自己的头:"真是,你不喝酒,刚才你说过,我一眨眼就忘记了,人老了,真不中用。"
这情形,就像是亮声才和他说了话,而他在回应一样。
我之所以把这个经过说得这样详细,是因为这种情形启发了我,使我对一些本来无法设想的事,可以作出设想。
详细情形如何,下文自会明说。
当下,我对这种情形,心中十分疑惑。而老蔡接下来又讲了几句话,立刻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
老蔡是向我说的,他道:"这位先生真好,他说的话,我句句听得明明白白,不像你们,说话像蚊子叫,听来不清不楚。"
我当然懒得和他说明,只是挥了挥手,告诉他这里没有他的事了。同时我用询问的眼光,望向亮声。
亮声笑:"这位老先生听觉不是很好,问题出在他的听觉器官上,所以我直接刺激他脑部的听觉神经,和他交谈。"
我一面和他走上楼去,一面思索他所说的话,隐约捕捉到了一些甚么,却又并不具体。
当时,我想得很多,杂七杂八,没有一个主要的头绪。我只是顺口问道:"贵院神通广大,何不略施小技,令敝管家听觉器官恢复功能?"
亮声望着我笑:"卫君,你又迂了!他听声音的配额已经用完,我们本事再大,也无可奈何。"
我心中一动:"要是生命配额可以转移──例如把他人的听声音配额转到他的身上,那情形又将如何?"
亮声盯着我看,他的目光不但十分锐利,而且有一股奇异的光芒──要是我有甚么亏心事,一定会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之下,显得十分不安。
而我既然胸怀坦荡,当然不必躲避他的目光,我也望向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亮声这才吸了一口气:"理论上来说,贵管家如果得到了他人的听声音配额,他就可以听到声音。"
我紧盯着问:"生命配额的其他部分,也可以以此类推?"
亮声的表情很是古怪,像是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不过他的回答还是很实在:"不错,理论上来说,可以。"
我双手紧握着拳,挥动着:"那样说,岂不是只要通过生命配额的转移,受益人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延长下去?"
这时候我们已经进了书房,亮声老实不客气坐了下来,并且翘起了双脚。
我并不迟钝,这时已经看出亮声是故意以不礼貌的动作来表示他心中的不满。同时我也可以肯定,他有许多动作,例如盯着我看之类,都表示他对我很有意见。
我不知道那是为了甚么──我只知道这一定是他来找我的原因。
我走到他的身前,神情严肃:"阁下既然化身成为一个看起来像是君子的地球人,那么,行为也请比照君子来进行。"
我的用词,十分罗唆,正合某些所谓"文艺作品"的用法,对于这种用词方法,最准确的评语是:那不像是人说的话。
而我在当时是故意这样说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亮声根本不是人,用不像是人说的话,与之交谈,不亦相宜乎?
而且不但是他对我不满,我也对他不满──上得门来,甚么话也没有说,就摆出一连串动作来,真是莫名其妙。
亮声听得我那样说,整个人跳起来,大声道:"我怎么不君子了?"
我也大声道:"有话不直说──非君子也!"
亮声抗议:"不是说话不可以太直接吗?那是礼貌。"
我教他:"陌生人之间可以如此,朋友之间如此,就变成虚伪,绝非礼貌!"
亮声喃喃自语:"地球人的行为,真是复杂!"
我笑道:"你慢慢学吧,你对我有何不满,从实道来。"
亮声倒也爽快:"你不够朋友,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却不告诉我们!"
他说得十分认真,而且再也不在表情上掩饰他的不满。
我呆了一呆,叫了起来:"这话从何说起?"
叫了一句之后,我灵光一闪,知道他是为甚么会来兴师问罪的了──事情很明显,又是那征求启事惹出来的。
征求启事上提到了我的名字,而稍有头脑的人,看到了这样的征求启事,一定可以联想到征求者要生命配额的用处,也可以进一步推想到征求者已经有了转移生命配额的方法。
而启事上既然把我的名字抬了出来,再联想到事情和我有关,也是很自然的结论。
当然是由于勒曼医院注意到了这个征求启事──他们有理由加以注意,因为生命配额这个观念,在地球上是由他们最先提出来的。他们又以为事情和我有关,所以才派亮声而来。
想通了这些,我只好苦笑:"我还以为是你们不够朋友──你倒反而怪起我来了!"
亮声的反应极快──他脑细胞活动的速度,可能超过地球人一百倍,一听得我这样说,不必我再作进一步解释,他就道:"啊!不关你的事,这就奇怪了,是谁刊登这个征求启事的呢?"
这时,可以肯定,事情和勒曼医院无关。
我当然也不必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这时我对亮声的出现,极表欢迎──和他讨论整件事,比和任何人讨论更好。
我立刻道:"为了找寻这个征求者,我们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可是一无所获!"
亮声道:"愿闻其详。"
我就把这一个月来,有关这件事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包括了陶启泉、大亨那一干豪富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用钱购买生命配额在内。
在说完了陶启泉他们那些人的意图之后,我和亮声之间有一段对话。这段对话和本故事关系不大,可是我还是把它记述在下面,因为在这段对话之中,很可以体现"旁观者清"──亮声这个外星人,对地球人行为了解之透彻,竟然在我之上!
对话是由我先引起的──我对于陶启泉他们的行为,始终不以为然,所以把这个情形说了之后,面对一个外星人,我有些惭愧的感觉。
我道:"他们这些人一心想要购买他人的生命配额,用在自己身上,地球人的行为之中,甚多不堪者,这一项也可以算是典型之至了。"
亮声听了我的话之后,神情很讶异──显然他并不同意我的说法,他问道:"陶启泉、大亨他们,全是商人,是不是?"
我奇怪他何以有此一问:"当然是,全是。"
亮声点了点头,他再开口,说的话却离题万丈:"你可知道,人脑部的活动,也在生命配额的设定范围之中?"
我道:"当然知道──人一生所有活动,都在生命配额的设定范围之中,不会多,也不会少。"
亮声这才道:"这就是了──一个人之所以会成为商人,根本是由于'设定'的缘故,他的脑部活动,全都依据商业行为的准则来进行,请问商业行为的准则是甚么?"
亮声虽然对地球上的一切十分熟悉,可是他毕竟长期在勒曼医院之中,并不曾真正溶入地球人的生活。而且平时他和地球人说话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所以他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有时候很多话可以省略不说的,他也一定不厌其烦,照说不误。
他这时这样问我,听来就有点罗唆。
我了解他说话的习惯,所以我也不厌其烦地回答:"商业行为的最高原则是'谋利'──追求利润,是商人的生命目标。他们的生命目的是赚钱,除了赚钱,还是赚钱。所以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千做万做蚀本不做。"
亮声笑:"请把你最后那句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
我想了一想:"那也就是说:只要有钱赚,千做万做,甚么都做。"
亮声哈哈大笑:"答对了!"
我有点恼怒:"缘何发笑?"
亮声道:"我笑你明知道商人的行为离不开他生命的设定范围,却还要责怪他们,要求他们去做不属于他们生命设定范围之内的事情。"
他的话,一时之间很难彻底明白。我追问:"你的意思是──"
亮声挥了挥手:"我的意思是:商人的唯一行为准则是赚钱,除此之外,和他讲任何原则都属多余──因为那不在商人的生命设定范围之内,等于叫一条响尾蛇去爱抚一只老鼠──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他先是举了一个古怪透顶的例子,接着居然引用了《四书》中的名句,虽然不伦不类,可是倒也把问题说得明白之极。
我笑道:"响尾蛇不但不会去爱抚一只老鼠,而且还会把它一口吞掉!"
亮声向我指了一下:"你总算明白了。"
我吸了一口气:"照你的说法,根本不必和商人谈甚么道德、正义、民主、自由等等?"
亮声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首先一定要有钱赚──能赚钱,甚么都可以谈:不能赚钱,一切免谈。这是商人的生命本能,要是没有了这种本能,就不是商人了。"
我大为叹服:"陶启泉或许还会装模作样一番,但大亨一定会把你当成知己。"
亮声很是自负:"我这番话,是所有商人的心声。"
我闷哼了一声:"可是承认这一点的人却并不是很多──很多还要把自己装扮成君子、上等人,很令人恶心!"
亮声大摇其头:"卫君!卫君!你大错而特错了!"
我大为不服:"明明只是为了赚钱,都还要摆出一副讲仁义道德的君子嘴脸。为了赚钱,就可以是非不明、黑白不分,向强权统治叩头,连做人起码的尊严都没有,那还不令人恶心?"
亮声仍然摇头:"你感到恶心,那只不过因为你不是商人。人,只是一个统称,在这个统称之下,有许多分类,有革命英雄、有民主先锋、有人权斗士、有贩夫走卒、有富商大贾、有的杀人放火、有的偷鸡摸狗……各按设定的生命本能行事。你所谓是非、黑白,那是你的生命本能。"
他说了一大篇,我还是不断摇头。
他叹了一声:"你还是不以为然?我问你:蜂鸟说企鹅捕鱼维生无耻,企鹅又去骂燕子捉虫充饥下流,燕子嫌蜂鸟吸蜜恶心──你说有没有道理?"
我望了他一会,无话可说,只好道:"没有道理──可是人总是人,和其他动物不同。"
亮声又哈哈大笑:"那也是因为你是人!当然,人设定的生命本能,比其他动物要复杂得多,可是基本原则不变──各有各的生命方式,没有必要,也绝不能用单一的标准去统一。"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不管这单一的标准是仁义道德,还是强凶霸道,都决不会成功。奇怪的是,人类很热衷于行为统一,人类的全部历史,就是追求行为统一的经过──无数纷乱,不断失败,都无法改变人类的这种追求。"
我呆了一会──这个外星人,看地球人的行为,完全是旁观者清,在他的心目中,完全没有"人"的立场,人,在他观念中,和其他动物没有分别,所以他才能将人的行为分析得如此透彻。
根据他的说法,我确然是大错而特错了──陶启泉、大亨他们收买人命的行为,根本无所谓对或不对,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对或不对的统一标准。
你认为对的,他认为错;他认为对的,你认为错,应该照谁的标准行事呢?
矛盾在人类又是群居生活的动物,所以相互之间,要没有纷争,那是决无可能之事!
亮声显然知道我在想些甚么,他道:"你想通了?"
我只好苦笑:"没有想通──越想越糊涂!"
亮声耸了耸肩:"那就不要去想它──我们还是想想实际问题比较好。"
我叹了一声:"甚么是实际问题?"
亮声吸了一口气:"有人已经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问题是:是甚么人?"
我道:"我已经把一切经过告诉了你,这个问题,应该由你给我答案才是。"
亮声抬头望着天花板,半晌没有说话。
从他的样子看来,他的困扰不在我之下。我提议:"不如先告诉我,你们做了些甚么工作。"
亮声过了一会,才点头道:"好。"
说了一个字之后,又过了片刻,他才道:"这征求启事第一天在报上出现,我们就注意到了,立刻进行讨论。讨论的结果是:事情既然和卫斯理有关,他一定会和我们联络,把一切资料提供给我们,所以我们不必做甚么工作。"
我听他这样说,真是啼笑皆非:"你们也太相信我了!生命配额是你们首先提出来的,怎么可以那样不放在心上?"
亮声苦笑:"我们的结论,只是错在以为事情和你有关,并不错在对你相信。"
我很是感动,也很无奈──要不是他们相信我,一早就开始有行动,以他们的能力,一定可以有很好的成绩。
我抱着一线希望:"你们不至于一点工作也没有做吧?"
亮声摊开双手:"大家都认为,你在进行,和我们在做一样,所以──"
所以,他们甚么也没有做!
直到一个月之后,他们以为我已经可以提供资料给他们了,而我却没有消息,所以亮声就来了。
我心中懊丧无比:"你们既然甚么也没有做,刚才你又在想些甚么东西?"
亮声的回答,倒令我精神为之一振。
他道:"我在想,那辆小货车怎么会在跟踪者的眼前消失。"
我大是高兴──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亮声是外星人,本身就属于这种怪事的范围,他一定知道是甚么原因。
我急忙道:"你想到了甚么?"
亮声又想了一想:"有几个可能。一、根本没有那小货车和三人小组──"
他才说了一句,我就忍不住抗议:"小货车和三人小组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亮声长长地叹了一声,那情形就像是普通人和一个白痴在说话,说了半天,白痴并不明白,令他感到无可奈何一样。而我,当然就是那个白痴了。
我无法否认,我的所知,比起亮声来,差得很远,可是他用这种态度来表达这一点,我也无法忍受。
所以我重申:"我确然看到过!"
亮声看了我一会,才道:"根据你刚才的叙述,你是在萤光屏上看到,并不是真正亲眼看到。"
我怔了一怔:"是,可是──"
亮声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可是至少有六个人是亲眼看到的,对不对?"
我道:"对──而且请你注意,其中有观察力极强的郭大侦探在内!"
亮声道:"就算你也在,对我的假设也没有妨碍,根本没有小货车和那三个人。"
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亮声笑了起来:"不必如此,我一说你就明白:假设有力量影响你们的脑部活动,刺激了视觉神经,就可以使你们'看到'任何情景。"
他话才一出口,我就伸手打自己的头──这当然是可能之一,刚才,他和老蔡交谈,他根本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老蔡却说能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当然是同一个道理。
这种事,对外星人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事情就是外星人所为了?
亮声知道我在想些甚么,他不等我开口,就道:"我们──能够联络到的非地球人,都没有做过。"
我道:"那这个假设就不成立了──我不认为地球人掌握了这种力量,可以影响他们脑部神经的活动。"
亮声摇头:"我记得你曾经记述过一个故事,尊夫人在日本被控杀人,且有目击证人,是也不是?"
我大叫一声:"是,但是整件事件,和外星人的物品有关。"
亮声提到的那件事,发生在若干年之前,由于当时的经历很是恐怖,印象深刻,所以刚才亮声一提起来,我就不由自主叫了一声。这件事的始末,我记述在《茫点》这个故事之中。
本来我想简略地把经过说一下,可是随即发现做不到──事情的经过太曲折离奇,情节也太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只好放弃。
不知道这段因果的朋友,只要知道有那样一件事就行──对了解本故事并无影响。
亮声道:"外星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知道留下多少东西在地球上,有的被地球人发现之后,又找出了它的一些功用,这就使得个别的地球人具有特异能力,有可能影响他人的视觉神经,使得受影响的人,看到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
我呆了半晌,点了点头──照亮声这样的说法,这个假设可以成立。
亮声看了我的反应之后,继续道:"二、小货车和三人小组既然不存在──你们之所以看到了这一切,只不过是立体投影的效果而已。"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亮声感到奇怪:"你不能接受这一说法?"
我不由自主摇头,仍然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亮声想了一想:"立体投影,就如同──"
亮声话没有说完,我已经定过神来,失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全是投影?等于在看立体电视一样?"
亮声连连点头:"正是如此。"
我不禁苦笑──这种设想,也真只有亮声这种外星人才能想得出来,匪夷所思至于极点,可是经他提出之后,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至于在技术上如何能把立体投影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那只是细节问题而已。
而在视觉上来说,立体投影和真有其事,实在难以分辨──除非当时跟踪者驾车冲上去,才能发现自己跟踪的原来只是一团幻影。
如果是立体投影,那么要让它消失在山崖之前,看起来像是驶了进去,也很容易。
这个设想,我认为可能性甚高。
亮声再道:"第三个可能,就是固体穿越固体。"
他说了一句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虽然有不少外星朋友可以做到这一点,可是却很费功夫,不值得在这样的小事情上使用。那就等于不会有人用一支火箭放风筝一样。"
他提供了三个设想,我又考虑了一回,先说了我认为外星人不会对地球人生命配额有兴趣的想法。
亮声笑:"对,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对我们来说,确然没有甚么用处,不过──"
六、古已有之
他突然住口,神情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他接下来的话一定对地球人不是很恭敬,我挥了挥手:"但说无妨。"
亮声道:"不过如果有转移生命配额的方法,我们却极感兴趣,事实上,我们也正在研究这个方法,只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大是骇然:"连你们都没有头绪的事情,谁会先找到了方法?真是难以想像!"
亮声感叹:"天下之大,能人甚多。"
我道:"能人不会突然冒出来,除非来自天外,不然总有来龙去脉可循。"
亮声想了一会:"借你的电脑一用。"
我站了起来,作了一个手势,请他随便使用,而我则立刻走出了书房──我知道亮声要通过电脑和勒曼医院联络,其间可能不想有外人在旁,做人必须识趣才是。
我索性下了楼,斟了一杯酒,才喝了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汽车急煞的声音。我连忙打开门,只见一辆车子还差二十公分,就要撞在门上。
由于车子堵在门口,所以从车内出来的人,无法走进门来。此人反应甚快,只见他身子一耸,上了车顶,接着一个翻滚,滑过车头,就进了门。
我虽然早已看清来的是小郭,等他站定之后,我还是不免大吃大惊──这时候已经快到天亮时分,都说在这时候,要是一夜没睡,脸色会很难看。
而小郭这时,脸色已经说不上是好看还是难看,因为他脸上的那种颜色,看起来根本不能称之为"脸色"!
他一站了起来,就双手一起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着。看他这种情形,可以肯定他不会带来甚么好消息。
我顺手把手中的酒送到他的口边,他总算接了过去,一口喝乾。我拍着他的肩头:"别着急,没有甚么大不了,只不过是立体投影而已──相当于大型魔术。"
我开门见山,一下子就提出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小郭打了一个突,张大了口。看到他有这种反应,我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我说的话。
过了一会,他要用手把张大的口合拢,面部五官才算是恢复了正常状态。
我这才问他:"有甚么坏消息?"
他先不回答,而是说了七八遍"立体投影",越说神情越是古怪,说到最后,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他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血色,渐渐地,变成了两团红晕,不到两分钟,他还在笑着,可是已经满脸通红,看起来比刚才更为恐怖。
如果他是一个修习中国内家气功的人,在这种情形下,就会发生走火入魔,不死也要重伤。就算他不是,这种情绪上的极度激动,也不是甚么好事。
我连忙把整瓶酒塞到他的手中,并且用力拍他的背部。
小郭先止住了笑声,才大口喝酒,可是仍不免呛得剧烈咳嗽,过了好一会,总算恢复了正常,可以说话,他指着我,说的还是那四个字:"立体投影!"
我回答的也是这四个字:"立体投影!"
小郭双手抱拳,向我一揖到地:"本来我就佩服你,现在更加十倍──你是怎么料到的?这是唯一解释,我可以肯定这一点!"
我奇道:"你凭甚么肯定?"
小郭又喝了一大口酒──他脸上的红晕显得自然许多,他把酒还给了我,在我喝酒的时候,他把他何以肯定这一点的原因说了出来。
原来,他气急败坏冲到我家,是来向我报告来自世界各地,他派出去的跟踪小组的跟踪结果。
结果十分可怕,这是小郭何以面无人色的道理。
所有的跟踪小组,遭遇都大同小异──在跟踪过程中,目标突然消失。
而且,消失的情形都很怪异。
有的是在市区,小货车忽然一个转变,穿过建筑物的外墙,驶了进去。有的是在郊区,小货车转弯驶出公路,在田野里消失。有的甚至于在隧道里面,小货车就穿过隧道壁,不知所踪。
情形和小郭的遭遇差不多,所有的报告都是如此,自然令小郭骇异莫名,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这也是他一听到我说"立体投影",恍然大悟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的原因。
他说了在各地发生的事,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也曾作了很多的设想,越想越感到害怕,不知道是甚么力量在和我作对。我就没有想到是立体投影,当然只有这个可能,才会出现那样怪异的情形。"
我先声明:"这种情形是立体投影,不是我的设想。"
小郭一听,大是讶异,四面张望了一下,不见有人,他问道:"是谁的设想?"
我向楼上指了一指:"勒曼医院来了一个人,我称他为亮声先生,你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应该对他有印象。"
小郭对我记述的故事,都太熟悉了,所以他立即道:"就是上次对你提起人的生命各有配额的外星朋友?"
我点了点头,小郭十分兴奋:"那样说来,一切全是勒曼医院干的好事了。"
我摇头:"不是,和勒曼医院无关。"
按着,我就把和亮声之间的对话,简略地向小郭说了一遍。小郭听得目瞪口呆:"那会是甚么人?"
我道:"他现在正在用电脑和勒曼医院联络──我相信这等于是他和所有在地球上的外星人联络,希望会有结果。"
小郭喃喃自语,有点失魂落魄。我提议:"就算肯定了是立体投影,也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我们不妨趁此机会,作进一步具体的设想。"
小郭伸手在他自己额头上敲了几下:"我想,进报馆去的三人小组真有其人。"
我道:"那当然,立体投影中出现的人,不可能搬走一只铁箱,他们抬着铁箱离开了报馆,接着,讯号被切断──我相信,就在这时候,立体投影开始运作,跟踪者从那时候开始,看到的就是幻影,而那三个人,带着铁箱离开,摆脱了跟踪。"
小郭沉吟不语,显然他对我的推断,还有疑问。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推断并不完整,例如,立体投影出现的时候,为甚么跟踪者会立刻被吸引过去,而放弃了原来的目标。
不等小郭发问,我先把这一点提了出来。
小郭摇头:"我在想的不是这一点──那只不过是转移注意力而已,普通魔术师就可以做到。"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他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敲了几下:"立体投影的理论,并不新鲜,提出来已经很久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岂止理论,在实验室里已经试验成功。"
小郭道:"问题就在这里──至今为止,只是在实验室试验成功,并没有听说可以广泛使用。"
我叹了一声:"生命配额的征求者,绝非普通人。世上有很多能人,走在时间的前面,像戈壁沙漠,他们在使用的新科技,就有很多是世人闻所未闻的。"
小郭想了一想:"这倒也是。可是难以想像,这放射立体投影的设备装置在何处?就算利用人造卫星,也无法同时在一百多个地方运作。"
我道:"如果是利用人造卫星,那倒可以想像──人造卫星转播平面投影,就是我们日常所看的电视,可以同时形成无数的画面,所以理论上来说,也不是难事。"
小郭苦笑:"是我把对方估计过低。失败,在大多数情形之下,并非给人打败,而是自己跌倒的。"
他忽然大生感触,我则在想对方是如何制造出立体投影来的──关于这些,我并不是专家,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所以我只是在想,在我知道的人之中,有谁是这方面的专门人才,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除了戈壁沙漠之外,还有一个天工大王。戈壁沙漠已经参与了这件事,而天工大王自从上次《洪荒》那个故事结束以后,飘然而去,再要找他,只怕比去找那个征求生命配额的人更为困难。
我正在想着,楼上传来了亮声的声音:"卫君,可以肯定,立体投影的讯号发射,并非来自高空──也就是说,和任何人造卫星无关。"
他一面说,一面走下来,走向小郭,伸出手来:"郭大侦探,幸会,幸会。"
小郭和他热烈握手:"事情有阁下参与,一定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生命配额本来是由你们提出来的,没有道理你们对生命配额的研究,反而落在他人之后!"
我心中暗暗好笑,小郭在使用"激将法"──不知此法在外星人身上是否有用?
亮声瞪着小郭,大有中计的迹象──他很不服气地问:"何以见得?"
小郭挥了挥手:"显而易见,有人不惜大张旗鼓,征求生命配额,当然已经有了转移的方法,不然要来何用?"
亮声脸色不好看,闷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小郭暗暗向我做了一个鬼脸,我忍住了笑,小郭的方法看来很有用。本来找以为亮声这个外星人,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甚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至少,他就不知道小郭是故意在刺激他。
亮声来回走了几步:"其实,生命配额这回事,也不能说是我们首先提出来的,我们只不过用现代的语言具体解释了这个存在的事实而已──生命中一切活动,早经设定,千年以前,就有人提出。中国人所说的'定数'就是。"
我大有同感:"中国人在这方面不但早已提出,而且也有很深入的系统研究。"
亮声点头:"可惜的是,系统太多,相互之间,不能互通,更谈不上互相参考,取长补短,不但各行其事,而且还要互相攻讦,偶有所得,又要保守秘密,所以研究一直停滞不前,而且又充满了神秘色彩,几千年来,失去了多少机会!"
我和小郭想起他说的情形,也不禁同声一叹。
亮声又道:"等到有机会发展系统研究的时候,偏偏又有一群所谓讲科学的人,努力反对这种伟大的发现,称之为"宿命"、"迷信",对于前人的研究,非但没有发扬光大,反而一笔抹煞,真是不知所云,不知何时才可迷途知返。"
他忽然之间大发议论,很出意料。然而他所说的情形确然令人可惜,中国古代人对于生命历程的研究,确然远在现代人之上。
我道:"我相信中国古人曾经接受过外星人的指点,至少曾经接触过外星人留下的资料──研究地球人生命历程的资料。"
亮声沉吟不语,思索着我的话。
小郭双手挥动:"如果卫斯理的说法成立,那就说明有一些外星人对地球人生命的研究,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只不过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也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亮声先生,阁下虽然也是外星人,但到过地球,研究地球人生命的外星人,来自许多不同的星球,只怕阁下也未必全知道!"
亮声摊开双手:"别说全知道,只怕连百分之一也没有!"
小郭向我望来,我明白他的意思──还是认为现在这件事和外星人有关。而我一直不同意他的看法,现在他用了我的话来证明他的观点正确。
我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研究是一回事,真正采取行动,收买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又是一回事,我还是以为外星入不会对地球人生命配额有兴趣──那对外星人来说,是完全没有用的东西。"
小郭没有和我争下去,亮声这才回应小郭刚才的话,他道:"勒曼医院虽然走在前面,但是另外有人走在更前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郭疾声问:"会是甚么人?"
亮声的回答很有趣:"不知道。"
小郭声音苦涩:"线索中断,再也无从追究,看来这件事要变成无头公案了。"
我和亮声齐声道:"怎么会?"
小郭望着我们,我先道:"少说也有几十万人去应征,对方总要和应征者联络,也就是说,有几十万条线索可以追寻。"
小郭可能是沮丧太甚,所以连那样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想到。此刻经我一言提醒,他叫了起来:"真笨极了──应该也去应征,那就可以和对方有直接的联络了。"
我笑道:"那还不容易,在我们认识的人之中,必然有应征者在,且看征求者如何与之联络,就可以循这条线索追下去。"
小郭的样子,看来像是恨不得一头撞死,他长叹数声:"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亮声大笑:"你用错成语了──应该说:'一子错,满盘输'才对!"
小郭瞪大了眼,可是他的确用典不当,只好无可奈何,我也忍不住笑──使用地球人的语言,小郭反倒不如亮声,由此可知他思绪之紊乱。
当下,亮声道:"我们去追查谁在收购生命配额,有了结果,立刻和你联络。"
小郭不甘示弱:"大家一起查,保持联络。"
亮声点了点头,走向门口,在门前,他停了一停,转过身来,神情严肃:"这件事,很有点古怪──"
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我道:"虽然我们并非同类,却是朋友,有话只管直说。"
亮声点头:"好,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件事,看来好像不着边际,可是实际上关乎人命,对方目的如何,不得而知,两位行事千万小心则个!"
他如果说到这里为止,也不会有小郭后来激烈的反应。
我猜想他始终对地球人行为的复杂性了解得不够透彻,所以不懂得在很多情形之下,话只说几成就够了,不必说到十足。
他唯恐我们不明白,接着又道:"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若是感到自己力有未逮,不如按兵不动。"
我绝对可以肯定,亮声的话虽然听来太直接,但是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连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何等样人,而隐形的敌人最可怕,所以他才一再提醒我们。
然而,他的话在才受了重大挫败的小郭听来,就变得刺耳之极。小郭闷哼了一声:"你算是在警告我们?"
亮声仍然听不出小郭语气不善,他回答道:"忠告!"
小郭脸色难看,连连冷笑,亮声还想说甚么,我连忙打岔:"你刚才说你们对生命配额的研究一点头绪也没有,那未免令人难以相信──多少总有一点成绩吧。"
亮声听了,一脸苦笑:"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现出不相信的神情,亮声道:"我们建立了生命配额这个概念,当然也会想到将它转移,可是我们却找不到生命配额在甚么地方。"
我不明白:"甚么叫生命配额在甚么地方?"
亮声解释:"就是不知道生命配额藏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不能把它找出来,当然也就根本谈不上转移。"
我问:"你的意思是,生命配额的情形,就像人的思想一样──明知它的存在,可是却不知道它存在于何处。"
亮声又点头,又摇头:"情形类似,可是更糟糕,人的思想,至少知道存在于脑部,而生命配额究竟在哪里,却不知道。"
我感到骇然:"总也是在脑部吧?脑部是人体中最复杂的部分,我相信生命的一切组成部分,都在其中。"
亮声摊了摊手:"我们也假设如此,可是还没有任何发现。"
小郭冷冷地道:"我也不以为你们已经找到了思想确实存在于何处。"
亮声望了小郭一眼:"确实知道思想存在于脑部,因为可以从脑部测试到思想波,然而'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具体的所在,还在努力寻找。"
小郭没有再说甚么,亮声向他伸出手去,小郭握得并不起劲,和才与他相会时的热烈大不相同,前恭而后倨之至。
我送亮声出去,小郭没有跟出来。亮声压低了声音,悄悄道:"郭大侦探好像不是很高兴?"
他总算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我就把小郭不高兴的原因和他说了一下。亮声大是不服:"我才来的时候,你教训我说话要有甚么就说甚么,我照你的吩咐做,怎么又得罪人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的确曾责怪过他说话吞吞吐吐。我想了一会,苦笑道:"人类行为太复杂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你才对──事实上,很多地球人,包括我在内,也不知道该如何处世。"
亮声叹了一声,喃喃自语,说了两句我听不懂的话,猜想不是甚么好话,用的当然是他那个星球的语言,我自然没有那样笨去追问这两句话的内容。
送走了亮声,回到屋子里,小郭兀自愤然:"这家伙太小看我们了,我一定要先他一步,找到那应征者。"
也说不上为了甚么,我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事情会有意料之外的困难。当下我没有说甚么,只是嘱咐小郭要小心,并且多多和我联络。
小郭告辞离去,事情到这里,是一个小段落。
别的故事,事情虽然也分段落,可是一个段落和另一个段落,总是可以衔接起来,中间不会相隔很久。
可是,这次却是例外。
自从那天之后,事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有了下文。
小郭离去后,果然努力去追查那刊登征求启事的人,动员了一切他可以动员的力量
那也就是说是全世界有资格的私家侦探的一次空前联合大行动,从格陵兰到雪梨,从杜拜到都柏林,都有小郭的同行在努力。
可是一天又一天,事情胶着在那里,一点进展也没有。那应征者像是根本不曾出现过一样。
戈壁沙漠致力于寻找当晚干涉讯号的来源,也是一无所获。
十天之后,每天都和我有电话联络的小郭,又找上门来,脸色像是经过死人化装师精心修饰过一般,没有一丝生气。
在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在这十天中,白素和红绫出现过。她们有事情和我商量──事情和《原形》这个故事有点关系,还是她们在那个神秘的鸡场所追查的事。
那事情之古怪离奇,简直超乎想像之外,她们在过程中遇到了困难,找我来商量,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件事,开始只有她们二人在处理,后来我也参加进去。不过整件事和现在在叙述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没有必要在这里交代经过──我会尽快把它记述出来。
现在要说明的是,在找寻应征者没有结果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我另外有事情在进行。
当然,我也和她们讨论了我这里发生的事。她们的意见,并没有新意──也是认为有人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所以才高价收购,那是某种程度的收买人命。
我特别问了红绫的意见,想知道在她的知识范围内,能提供甚么新的见解。红绫在想了好一会之后,给我的答案是摇头。
不过她倒很同意我的意见──认为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对外星人并无用处,最感到需要越多越好生命配额的人,是陶启泉、大亨那一干豪富。红绫说,也有可能外星人想通过他们来控制人类,用生命配额来利诱他们。
我听了红绫这个意见之后,笑道:"你这个设想,大有温宝裕风格──外星人用这种方法来控制人类,未免太迂回曲折了。"
红绫也笑:"那就当我没有说过。"
和白素与红绫的讨论,对事情的进展一点帮助也没有。
当小郭每天和我电话联络时,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是沮丧,我就感到很奇怪──不但不应该没有线索,而是应该线索太多,有上百万应征者可藉查询,怎么会一无头绪?
而当他找上门来,我看到他脸色那么难看时,我才知道事情真有出乎意料的严重。
小郭进来之后,软瘫在沙发上,出气多,人气少,半晌不说话,只是乾瞪眼。
看到他这种情形,我不禁啼笑皆非。我知道事情一直没有进展,确然令人沮丧,但也不至于这样子。
我别想劝解他几句,他突然开口:"会不会是你那个声明坏了事,以致我甚么也查不到!"
我又是愕然,又是生气:"你在胡说甚么!"
小郭提到的那个"我的声明",我在前文曾经提及──目的是为了要应征者明白到出让生命配额和自己的寿命有关,要郑重考虑,不可轻举妄动。
在声明中,我详细说明了生命配额对人的重要性,同时也表达了我的意见──总结了征求者刊登以来,我和许多人讨论的结果。这篇声明,刊登在所有曾经刊登征求启事的报纸上,希望所有应征者都可以看到。
刊登的费用,当时的小郭拍胸口:"登上三天,费用我出。"
我说:"一天就好──我们也是尽人事而已,只怕言者谆谆,未必有人肯听。"
决定了之后,声明在前几天见了报。我还以为陶启泉会向我抗议,认为声明坏了他们的好事。
却不料陶启泉他们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小郭倒反而责怪起我来了。
当下我沉声道:"此话从何说起?"
小郭道:"人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声明令他们害怕,所以人人──"
七、沉重打击
我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声明只会使人不去应征,绝不会使你达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不要胡乱找理由!"
小郭哭丧着脸:"可是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为甚么连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那上百万人,都去了哪里?"
这件事,的确怪之极矣!
本来,我们都以为要找应征者再容易不过,找上一千几百都不成问题,可是事实却是小郭已经花了整整十天时间,却达一个应征者都没有找到。
我绝不认为小郭使用的方法有问题──他的方法很正确,先是广泛地通过各种途径,接触了许多人,询问他们是不是曾经应征。
在没有结果之后,小郭利用了刊登我那个声明的机会,在声明之后,呼吁应征者和他联络,并且许以一定的好处。
所以,到现在为止,竟然达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那真是没有道理之事。
怪只怪我们当初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要不然,从报馆里拿几百封应征信出来,是轻而易举之事。
知道了哪些人会去应征,就可以在他们身上追查征求者的下落。因为征求者和应征者一定会联络。
现在事情最古怪之处,并不是征求者从此音讯全无──若是那样,事情还容易解释,可以当作征求者忽然改变了主意,对生命配额不再有兴趣了,那么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可是现在情形是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应征者。
估计各地报馆收到的应征信超过一百万封,可是经过十天努力,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这其中有甚么文章在,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在小郭没有上门之前,我已经就这个问题作了许多设想,这时我把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提了出来:"会不会征求者已经和所有的应征者取得了联络,要求所有的应征者保守秘密,所以才有现在这种情形出现。"
小郭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三天没有喝水,乾涩无比:"用甚么方法可以一下子联络过百万人?"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小郭又道:"用甚么方法,可以令过百万人,那样听话,保守秘密?"
我也无法回答这第二个问题。
小郭再问道:"应征出让生命配额,又不是犯法的事情,为甚么不能让人知道?"
这个问题,我倒也可以回答:"问题不在于应征者,而是通过应征者可以找到征求者。"
小郭现出一副"那还用你说"的神情。我继续道:"现在这种情形,就是把我们追查的线索完全掐断,那是征求者不想有人追查的缘故。"
小郭焦躁起来:"这些我全知道,问题是他如何会做得那样好,那样成功!"
我只好苦笑──这个问题,后来当然有了答案,可是在当时却是一点头绪他没有。
在这里,我要加插一件后来发生的小事,以说明在想问题的时候,往往会忽略了最简单的一方面,而偏向于复杂的那一面去想,越想越不通,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来形容,曰:钻牛角尖。
那件小事是:不久之后,温宝裕也来讨论这件事,他并不感到十分古怪,他的说法很有趣。
他说:"写信去应征,为了金钱而出卖生命,虽然并不犯法,可是也绝不光彩。请问两位,如果你们做了应征者,有人间起,你们会不会承认?"
这个问题,问得我和小郭面面相觑──我们并不是答不上来,回答很简单,在绝大多数情形下,会加以否认。如果是陌生人来问,那更是百分之百不会承认。令我们发呆的是,那样简单的一个道理,我们竟然会没有想到!
温宝裕见问倒了我们,大为兴奋,接着又大发议论:"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出卖灵魂,可是不论你去问甚么人,就算问上一百万个,也不会有一个人肯承认。"
温宝裕这个比喻,说它恰当,听来却又很古怪;说它完全没有道理,却又难以反驳
这是典型的温宝裕作风。
呆了片刻,小郭才道:"那不能相提并论,所谓出卖灵魂,那是抽象的,而且在道德规范上是一种罪恶,所以才不会有人承认。"
温宝裕大摇其头:"出卖灵魂是抽象,出卖生命配额何尝不是,生命配额和灵魂同样抽象──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又的确是一个存在。为钱出卖灵魂固然卑鄙,为钱出卖生命配额也决不高尚,加以隐瞒,人之常情。"
我道:"你的说法,可以成立,不过不可能是全部原因,因为应征者人数太多,不可能所有人想法一致,总有一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人在。"
温宝裕对答如流:"现在,还没有人获得实际的利益──当有人因此获利之后,就会有人承认,并且认为光荣之至。现在可以看到多少人在出卖尊严,出卖人格,在强权势力面前,表现得像一条爬虫,却还恬不知耻地洋洋自得,就是他们已经得到了强权势力的赏赐之故。"
我和小郭都为之皱眉──温宝裕的话,固然有理,不过却离题远了。
接下来,温宝裕一发不可收拾,又发表了许多议论,都和故事无关,不去提它。
那天,我和小郭得到的结论一致:除了等待和继续寻找应征者以外,无事可为。
过了两天,戈壁沙漠来电话,声音听起来很苦涩,表示他们对这件事无能为力,心里很难过,要去找天工大王协助,而天工大王行踪何处,无从捉摸,所以他们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来,云云。
我想劝他们不要去,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他们和小郭一样,因为挫败而情绪陷入低潮,要是不能克服,他们将会对生活失去信心,那是一件极其可怕之事。所以他们要做甚么,只好由得他们去做。
这件事,竟一下子打败了小郭和戈壁沙漠,真是始料不及,连我也不免受了影响,情绪低落。幸好白素和红绫那边发生的事,我很快就参加了进去,也就把这件事搁到了一边。
当时我的想法是,此事勒曼医院必然会彻查,他们神通广大,一定比我们更容易有结果。我和亮声有约,互通消息,大可以坐享其成。
却不料接下来的三个月,除了小郭和我联络,只要我没有出门,他也常来找我之外,勒曼医院方面,一点消息都没有。而戈壁沙漠更如泥牛入海,全无音讯。
小郭的情形,一次比一次坏。到了三个月之后,他虽然还不至于形销骨立,可是看来体重至少轻了十五公斤。我看他还是愁眉苦脸,就打趣他:"阁下近来正在勤练'黯然销魂掌'吗?"
他口角掀动了一下,如果那算是笑容的话,简直比哭还要难看。他也不说话,双手抱头,坐了下来。
我承认三个月来,连一个应征者也找不到,是极其沉重的打击,所有可以劝慰他的话,我全部说完了,再重复一遍,也没有意思。所以在我们两人之间,就出现了沉默──这种情形,在我们相识以来,可以说没有发生过。
这时候,白素和红绫的那件事,反倒已经到了尾声,红绫和白素正在远行,以结束整件事。
而我们这件事,却像是陷入了绝境,再也没有任何发展的可能。
然而事情往往就在最糟糕的时候,会有转机,所谓"否极泰来"和"绝处逢生"等等的词句,都是形容这种情形的。
那天,就在我和小郭相对无言,情绪低落到了连喝酒都没有兴致时,忽然门铃响起。
我甚至懒得去开门,任由它响。
门铃的声音,设计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乐开始的那四个音符──据说,那象征命运之神在叩门。
还是小郭先道:"去开门吧。"
我没有行动,只是懒洋洋地道:"你去,或许命运之神能改变你的命运。"
小郭也不动,只是扯着嗓门叫:"谁啊?"
他一叫,门外还没有反应,倒把老蔡叫了出来,我向老蔡打了一个手势,老蔡嘀嘀咕咕,不知说些甚么,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就听到有女声问:"卫斯理先生在家?"
我知道老蔡耳聋,必然听不到对方的话,同时我也听出了那是朱槿的声音──想起朱槿和大亨的关系,以及她的背景,我更提不起劲来。
我懒得出声,向小郭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打发来人。小郭大声道:"他叫我说他不在!"
我也没有责怪小郭这样说,因为我明知朱槿既然找上门来,我想不见都不可能。
小郭的话才一出口,就又听到了另外两位女子的声音,其中一个发出了一阵悦耳的笑声,另一个则道:"卫先生为何拒人于千里?"
我辨出那笑声是水荭所发,水荭自从上次和豪富陶启泉见面之后,两人立刻打得火热──陶启泉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性,以前也曾有过不三不四的情妇,那些女人当然无法和水荭相比,所以陶启泉如获至宝,肉麻当有趣,称水荭为'我的小妖精'。
这种事,本来与我无关,可是找上门来,我当然有权表示不欢迎。可是另外一个女子,却和朱槿、水荭不同,不属于我不想见的那一类。
这一位女子,原来的身分和朱槿、水荭相同,且是她们的"大姐",后来,在她身上有奇异之极的遭遇,使她有千载难逢的机会,脱离了"组织"。
这个女子,在我所遇见过,甚至是听说过的奇人之中,绝对可以排名在首三名之内。
她的身体里,曾经被植入超微型核子武器,威力足以毁灭一个中型城市,而这在她体内的核武器,竟然由她的意念来控制──也就是说,她想要爆炸,爆炸就会发生。
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了。
而她后来的际遇更奇,一个"活了"的机器人,居然爱上了她,几经曲折,和所有神话故事一样──从此他们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那个自称为"新人类"的机器人,就是康维十七世。
这一切,都在原振侠医生的故事,和一些我的记述之中,在这里略提一下,是想说明她的情形,和朱槿、水荭有所不同。
她的名字是柳絮。
就算我不想见她,我也想知道康维十七世的近况,因为这个机器人奇上加奇,简直难以形容,也无法用简单的方法来介绍,好在他和这个故事关系不大,可以暂且不理。
当下我站了起来:"请进!"
三个各擅胜场的美女,应声而入。从她们走进来的先后次序,就可以看出她们心思慎密──她们知道我对朱槿、水荭不是很欢迎,可是对柳絮却大不相同,所以柳絮走在最前面。她们三人全都是满面笑容──笑容本来就是人类表情之中最可爱的,出现在美丽的女性脸上,更是看来令人赏心悦目,就算心情不好,也会立刻神清气爽。
柳絮先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大胡子问卫先生您好。"
她再说了之后,还深深鞠躬,朱槿和水荭也跟着行礼。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柳絮口中的"大胡子"就是康维十七世──这个外星机器人完全依照地球人的外型,是一个身材魁伟的大个子,长着大胡子。
我忙道:"谢谢,他怎么样,在忙甚么?"
柳絮道:"他很好,我本来要拉他一起来,可是他说:你有事去求卫斯理,他一定肯答应帮助,不必我去。要是他拒绝了,我再出马不迟。"
我一面听,一面暗暗称赞她说话之聪明──她分明是有事来求我,本来,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可是她神轻轻易易就把话说了出来,而且话中有套,令我无法拒绝。
她如此工于心计,我倒不能令她一下子就达到目的。我闷哼了一声:"言重了。"
身形娇小的水荭走前一步,笑嘻嘻道:"大胡子姐夫真是那样说,我在一旁听到的。"
我冷笑道:"别说大胡子神通广大,就你们三位已足以翻江倒海,我想不出会有甚么要我帮忙之处。"
水荭眉开眼笑:"怎么会没有?江湖上人人都传言道:天上神仙有难题,来找人间卫斯理!"
这小妖精滑头滑脑,精灵无比,我明知她这些话是现编出来的,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听了倒也并不碍耳。
我又哼了一声:"居然押韵!"
水荭立刻向我行了一礼,大声道谢。朱槿看我神情已不像刚才那样冷淡,她也开口道:这件事,除了卫先生你之外,只怕无人可以相助──大亨他怕碰钉子,所以不敢来。"
我心中大是奇怪──她们说话绕着弯子,本来我不知道她们的来意,可是这时朱槿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立刻想到:莫非她们正是为了生命配额的事情而来?
我正在疑惑,水荭已经抢着道:"他也是一样,他说:老朋友了,可以不去惹他生气,就最好不要去。"
水荭口中的"他",当然就是她的相好陶启泉了。由此可知,她们真是为生命配额之事而来的。
朱槿和水荭代表了陶启泉和大亨,这可以理解──我相信她们可能更负有任──为手握重权的老人家寻找生命配额,从来帝王比常人更怕死。
可是我不明白柳絮是代表甚么人而来的──康维十七世虽然是一个机器人,但也属于外星人的范围,我的想法不变:地球人的生命配额,对外星人并无用处。
我在这样想的时候,目光注视着柳絮,柳絮、朱槿、水荭她们这一干人,全是名副其实的水晶心肝琉璃人儿,鉴貌辨色,善解人意之至,柳絮一下子就从我疑惑的目光中,知道了我正在想些甚么。
她笑了一下:"那是大胡子的意思,他说,我们要天长地久在一起,我的生命太短促,所以如果有可能增加生命配额,他会尽他所能来为我争取。"
她这几句话,不但回答了我心中的疑惑,而且言简意骸地说明了她们的来意。
我大是骇然──她们全在努力寻找生命配额,这并不意外,叫我吃惊的是:她们全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可怜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正和小郭两人在发愁,如何还能提供甚么帮助给他们?
我挥了挥手,来回走了几步,这才道:"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三人一听,居然大为紧张,齐声道:"我们来迟了?"
我忙道:"不是这个意思──"
她们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我想了一想,才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对生命配额有兴趣,不应该从现在才开始,应该早就注意到了。"
三人争着道:"我们确然早已注意,而且一早就已经有了部署。"
我和小郭互望了一眼,对她们的话大惑兴趣。这时候我才把小郭介绍给她们。三人嘴甜,一轮客套话把小郭听得脸上阴霾去了一半。
我道:"先别说捧场话,且将你们从甚么时候开始注意,又如何部署,有何结果,一一道来。"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怕她们要我先说我对这件事已经有了甚么结果。如果她们提出了这个要求,那我就会十分尴尬,因为几个月来,我一点结果都没有。
想不到她们十分爽快,二话不说,就回答了我的问题──这令我很是感动。其实这也是她们的聪明之处,她们来寻找我的帮助,当然先要令我对她们有好感。
她们三人说话很有条理,所以几分钟之内,就把事情的经过,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和陶启泉、大亨那一干豪富,从那征求启事一出现就注意一样,那批已经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也像是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认为他们如果得到更多的生命配额,就可以更长久地坐在权力的宝座上。
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正常──看到了征求启事,谁都会想到一定是有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也就自然而然想从中获益。那干豪富如此,在权力宝座上的人也如此。
那干豪富第一步措施就是来找我,权力老人明知道我对他们绝无好感,所以不来碰钉子。
他们虽然也因为征求启事上提到了我,而认为事情和我有关,但是决定不到逼不得已的关头,不来找我。
他们自己采取了措施。这措施说穿了很简车,可是却连那一干豪富都想不到──豪富只想到用钱去购买生命配额,而权力老人却运用了他们的权力,选择了接近一千人写信去应征!
当我听她们三人讲到这里时,我不禁长叹数声──其中过程,我可想而知,而近千人在经过动员之后,一定相信自己愿意献出生命配额,也是为了国家民族,而不知道只是饱了少数人的私欲!
我冷冷地道:"好办法!有权比有钱好,自古已然,却不料原来于今尤烈!这些人一定感到光荣,因为权力中心把那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我说话并不留情,尽情讽刺,小郭几次想打断我的话题,我都不加理会。
我明白小郭的心意──他用尽方法,连一个应征者都找不到,令他彷徨之至。
这种情形,怪异莫名,都以为无法再追寻下去了。如今忽然知道有那么多的应征者在,自然值得高兴。小郭唯恐我得罪了她们,她们拂袖而去,那又不知道从哪里再去找应征者了。
等我说完,三人的笑容始终那样甜蜜和自然,好像我说的事与她们完全无关。
柳絮淡淡地道:"或许是──那不是问题的中心。"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们继续说下去。
权力中心对于生命配额可以转移这件事,其热衷的程度,绝不在那一干豪富之下。他们甚至于成立了一个专门小组,处理此事。朱槿在这个小组中,担任了重要的角色。
通过朱槿,权力中心和一干豪富联系在一起──他们本来就有着许多共同利益,但从来也没有一次比这次的利益更一致。
这当然就是陶启泉、大亨他们再也没有来找我的原因──豪富们一定认为权力中心比我更有办法。
听到这里,我感到她们的话很坦白,不像有甚么隐瞒之处,可是我不明白她们为甚么终于又来找我。
我一面思索,一面不动声色听她说下去。
她们一再强调,奉命去应征的那些人,绝对忠诚可靠,不会欺瞒组织。这一点,本在我的意料之中。
然后,他们就等待征求者的联络。
权力中心的几个主要人物,会召集专门小组训话,要小组把这件任务放在一切工作之上,同时也通过权力中心向各级组织发了绝密文件,要各级组织协助专门小组工作。
听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讽刺:"真是倾力以赴──你们已故最高领袖不是曾经说过,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吗?怎么全都忘记了?"
朱槿叹了一声:"卫先生,我把一切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你,如果你认为有些事你不喜欢听,是不是要我将之略去?"
这两句话很是厉害,给我一个软钉子碰──因为是我一开始就要她把全部经过告诉我的。
不过我也不会怕她──她们并不知道我这里正一筹莫展,所以她们还有求于我,在她们不知道我的底细之前,我就占着上风,没有必要接受她们的"钉子"。
所以我立即冷笑一声:"我听到了不喜欢听的话,自然会有反应,和你说不说没有关系。倒是如果我说了甚么,你们觉得刺耳,大可不听,只管请便。"
我的话,说得很不客气──后来小郭对我说:要是她们一生气走了,我会把你掐死!
当时我也曾想过这一点,不过我知道这三位女将,绝对不容易应付,不能有任何机会给她们占上风,要不然以后麻烦更多,所以必须坚持。
在我说完了这番话之后,有大约数秒钟的沉默,朱槿低着头,样子像一个受了责骂的小孩子。柳絮想说甚么,可是嘴唇掀动,却没有出声,显然是怕说错了甚么,惹我更生气。水荭却笑嘻嘻,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过了一会,朱槿才抬起头来,低声道:"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说。"
我挥了挥手,摆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之过"的姿态。
又是后来,小郭说起当时他的感受,说他两手捏着冷汗,看我针锋相对,不肯让步半分,心里焦急得如同滚油煎熬一般。
我自己也知道我摆的是空城计,但当时情形却非硬撑下去不可;若是让她们知道了在我这里将一无所获,她们就不会把经过情形告诉我。
我的态度越是强硬,她们就越是以为我有恃无恐,也就不会隐瞒他们做过甚么。
朱槿的神态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像是甚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说下去。
专门小组的工作,进行得十分认真,他们通过了原有的分布在世界的特务网路,监视各间刊登了征求启事的报馆──当然也知道了在每间报馆都有一个大铁箱,是放置应征信之用。
听到这里,小郭已经有点坐立不安。
我也隐隐感到事情不妙,因为同样的工作,小郭也进行过。
八、暗流汹涌
小郭的监视工作,在进行过程中,完全不知道另外有人也在进行同样的监视。若是朱槿他们的专门小组,也并不知道同时有小郭在采取同样的行动,那还不怎么样──这表示双方面都同样大意。
如果小郭不知道专门小组的活动,而专门小组对小郭的活动却一清二楚的话,那么在监视行动上,孰优孰劣,任何人都可以知道,这对小郭来说,会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我正想向朱槿打眼色,要她在这件事上不必说得太详细,可是小郭已经惊叫了起来:"你们知道我也派了人在监视?"
小郭一出声,朱槿就向他望去,自然也就看不到我的眼色,所以她立即点了点头:"是。"
而在这时候,柳絮和水荭却看到了我的眼色,她们二人抢着道:"不知道。"
双方同时出口,一方承认,一方否认,场面变得很滑稽,可是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小郭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刹那之间,他脸上血色全无,双眼发定,身子颤抖,样子可怕之极。
我忙道:"你行事光明正大,旁人偷偷摸摸,当然你在明人在暗,不算是甚么!"
小郭望了我半晌,喉间发出了一阵"咕咕"声,还是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这种情形,我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感到受了打击,这很正常,可是也不用像是世界末日一般。而且他也不想一想,朱槿她们自己找上门来,由此可知她们的行动,一样没有结果,大家都是失败者,有甚么好难过的。
当着三人,我当然不能骂他,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郭失魂落魄,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做了些甚么,水荭却忽然一拳打在小郭的肩头上。别看那是粉拳,可是力量显然不轻,打得小郭身子一震,总算回过神来。
水荭笑嘻嘻:"郭大侦探,你怎么啦?"
我恐怕小郭一开口,就泄了我们的底,所以抢着道:"他有些行动,不想让别人知道,如果专门小组的行动,包括刺探他的秘密,他会十分反感。"
三人互望了一眼,同时摇头。朱槿道:"我们只知道除了我们的人之外,还有一些人在作监视工作,郭大侦探的人马,只是其中之一,我们对郭大侦探的秘密,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兴趣。"
这时候小郭已经定下神来,他知道自己差点误了事,所以连连摇手:"没有事,我只不过忽然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请继续往下说。"
我听了朱槿的话,更是大奇,忙道:"还有些甚么人在进行监视工作?"
本来,我以为在进行监视工作的只有小郭部署的人马。在知道了有朱槿他们的专门小组之后,已经是一个大大的意外。如今听朱槿说,还有别的人,也在进行监视工作,这更是我们未曾料到的事情,所以我才急忙相问。
朱槿立刻给了我回答──在听了她的回答之后,我和小郭,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的懊丧,难以形容,我们行事居然如此疏忽大意,如此自以为是,遭到失败,实在是理所当然之事!
朱槿说的是:"太多了,我也只能说一个大概。"
单是这一句话,已令得我和小郭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了下来一般。
朱槿接着道:"有日本、韩国财团的人,有阿拉伯世界的人,有亚洲石油产地的人……总之,可以说是世界豪富的总动员,还有各国政府特殊部门人员,至少有超过三十多个国家派出了他们的精锐特务……"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朱槿不必再举例下去。
这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失策,简直不值得原谅。小郭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比我强烈十倍──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向外就冲,到了门前,竟然"砰"地一声,在门上重重撞了一下,然后才打开门,冲到了外面。
他顺手关了门,所以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甚么。
朱槿等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情。我犹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家知。
一时之间,朱槿也不知道是不是继续往下说。
在各人沉默之中,我心念电转,在心中连连叹息──我竟然以为对生命配额有兴趣的只是陶启泉他们那一干人,真是幼稚之至,大错而特错!
要知道,生命配额等于生命,用钱去买生命配额,等于用钱去买命──命而可买,全世界的有钱人,焉有不争先恐后,抢着去购买之理?
那征求启事既然在全世界范围内刊登,自然也吸引了全世界范围内的豪富和有权者的注意,甚至于不是豪富,只要想自己活得更久的人,一样会为之心动,想要把他人的生命配额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这个征求启事给人的印象是:生命配额可以转移,这才是那么多人被深深吸引的原因。
表面上看来,大家对这件事还有所怀疑──生命配额毕竟是虚无飘渺的东西,是不是存在,尚且没有定论,能否转移,当然更是疑问。
由于这件事的吸引力实在太强烈,简直无可抗拒,所以有能力的人,尽管不是十分相信,甚至于根本不相信,也不肯放过,以防错过万一的机会。
其中倒只有勒曼医院,相信我去进行,等于他们自己一样,所以才没有凑热闹。
这种情形,倒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我的想法:外星人对生命配额没有兴趣。
接下来我想到的事,令我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寒意。我想:如果生命配额真能转移,那么世界将会产生甚么样的混乱?现在世界上由金钱产生的混乱,将被替代──生命配额会成为新的抢夺目标。
在抢夺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丑恶的手段被使用,只怕远在抢夺金钱的过程之上,令人不敢深一层去想──单是接触到这一间题,就不寒而栗!
朱槿鉴貌辨色,多少料到发生了甚么事情,她试探着问:"卫先生是不是事前没有想到这个征求启事会引起那样广泛的注意。"
我不得不承认:"是,想不到会如此轰动。"
朱槿道:"应该说:暗流汹涌。因为谁都没有结果,所以明斗还没有开始。"
我思绪本来十分紊乱,听得朱槿这么说,我精神为之一振,同时我也想不通以他们可以动员的人力物力,怎么会没有结果。
我先向她们作了一个手势,然后大踏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小郭双手抱着头,在不断重重顿足,以发泄他心中的难受。
我走过去,用力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快进去,听她们说失败的经过。"
小郭抬起头来,神色茫然。我压低了声音,又道:"沉住气,听她们说,全世界都没有结果。且听他们是怎么样失败的,也好借镜。你这样垂头丧气,她们看得不到好处,就甚么也不肯说了!"
小郭咬牙切齿,点了点头。总算多年来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当我和他并肩走进去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没事人一样。
进了屋子,我也不说甚么,只是向她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们继续说下去。
朱槿继续所说的经过,我和小郭越听越奇──其经过情形,和小郭跟踪那小货车,目标在中途不可能的情形下消失一模一样!
朱槿而且说:"在世界各地,据我们了解所得,情形大抵类似,真是怪不可言!"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兀自神情疑惑,而柳絮和水荭也是一样。
我心中暗暗好笑──这件事,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和亮声讨论,得到了他的提点,才有了一个可以接受的假设。
我装模作样的笑了一下:"以你们人才之鼎盛,应该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三人神情苦涩,一起摇头:"作了无数设想,没有令人可以接受的。"
我显得很悠然,缓缓地道:"有没有想过根本没有跟踪目标──所有监视者追逐的都只是虚像──"
这三位女将,果然非比寻常,有极之灵活的头脑和丰富的想像力。
我才说到这里,她们就跳起来,其中柳絮的反应算是最温和的了,尚且不免双手挥动,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水荭则至少翻了三个筋斗。
混乱了一阵子,朱槿才道:"虚像!天!我们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上头!"
当她这样叫嚷的时候,柳絮和水荭连连点头,同时向我望来,眼色之中,大是钦佩。我心中暗暗惭愧──这并不是我的设想,而是来自勒曼医院的外星人亮声告诉我的。
当时,我只好装糊涂,还要摆此一副"你们到现在才想到"的神情,道:"立体投影虽然决不普遍,可是在实验室之中,早已成为事实。这次所有的跟踪者都被愚弄,就是因为想不到这一点的缘故。要不然,虚像看起来再真实,也毕竟是虚像,可以看出破绽,当场揭穿。"
我说了之后,她们三人开始了急速的讨论,她们只不过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而我这个旁听者,已对她们的推理能力,佩服之至。
她们的讨论之中,解决了我心中的一个疑团。
我认为立体投影的假设可以成立,但是就算有人已经可以完全掌握这种新技,并加以运用,我还是不明白造成立体投影的讯号,发自何处。
我曾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通过人造卫星发出来的,可是却又难以想得通。
她们在讨论中也很快就说到了这个问题,讯号发自人造卫星的想法首先被提出,但立刻遭到否定,接着,又有几个假设提出来,也都不能成立。
柳絮忽然用力一挥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其后。"
我一听她引用了这一句成语,恍然大悟──我又把一件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复杂化了,钻了牛角尖。
有了柳絮的提示,问题立刻明朗──何必动用到人造卫星那样大阵仗,只消有一辆车子在附近,随着跟踪者的车子移动,发出讯号,就可以达到目的!
我向小郭望去:"当晚,你在跟踪那小货车的时候,可有注意到后面有甚么奇形怪状的车子?"
小郭苦笑道:"当时我只注意前面……"
他说到这里,现出十分难过的神情──好的跟踪者当然要耳听八方、眼观四面,他做不到这一点,那是他的错失。
这三位女将当真机灵至于极点,我因为一时高兴,问了小郭一句,小郭只回答了半句,可是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我的装模作样就露出了破绽。
我猜想她们立刻知道了我这里其实甚么成绩也没有,不过她们还很客气,并不直言揭穿,只是委婉地道:"我们已经说了很多,是不是卫先生和郭大侦探也说一说?"
我心想,再装下去,也不是办法。
在这件事上,免不了和他们合作。双方合作,贵乎坦诚,偶然耍些小手段,也应该适可而止。
所以,我立刻道:"我们这里,和全世界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人一样,一无所获──比你们更不如,我甚至连一个应征者都没有找到!"
此话一出,有一段短暂时间的沉默。水荭和朱槿有不相信的神情,只有柳絮并不表示怀疑,而她的表情看来很是严肃。
柳絮先开口:"愿闻其详。"
我就摘要地把我们的经历说了一遍。
等我说完,水荭和朱槿不信的神色也就消失。
我摊了摊手:"所以,你们在我这里,得不到甚么帮助。"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小郭又是叹息,又是顿足。我也打算她们听了我的话之后,就此离去,所以我也不作他想。
只见她们三人互望了一眼,还是由朱槿先说:"不,还是要请卫先生帮助我们──或者说,共同努力,解决问题。"
她这样说,令我很感意外,因为他们有上千个应征者的资料,我们一个也没有,如果共同努力,那明显是我们占了便宜。
而他们为甚么要让我们占便宜,我却想不出道理来。
见我神色犹豫,柳絮道:"事情有意料不到的变化,大胡子说了,非请卫斯理出马不可。"
我由于不知道事情有甚么变化,所以也不知道何以康维十七世会有这样的主张。我为人颇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康维十七世具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既然那样说,应该有他一定的道理。
我学着她刚才的口吻:"愿闻其详。"
柳絮道:"先从我这里说起。大胡子既然想我能天长地久和他在一起,就希望我的生命配额无穷无尽,永远用不完──"
我打岔道:"生命配额这回事,只不过是提出来的一个理论,假设性的成分很大,大胡子为何深信不疑?"
柳絮的回答,很出乎意料:"在那个征求启事刊登之前,大胡子就一直在研究人类的生命形式,你在《算帐》这个故事之中,一提出了生命配额这个设想,他就高兴之极,说和他的研究,十分吻合。并且说,只要生命配额可以转移,问题就可以解决。"
柳絮转达康维十七世的意见,令我又惊又喜。
喜的是,以他宇宙性的知识,肯定了生命配额的存在,这证明这个设想,大有可以成立的基础。
惊的是,当更多人认识到生命配额的存在,而生命配额的转移又成为事实之后,意料中的大混乱必然产生,对人类来说,不能算是好事。
我想了一会,才示意柳絮再说下去。
大胡子康维十七世采用的方法与众不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去跟踪征求者,结果被立体投影所愚弄。康维十七世的办法,有点古怪──也不知道他"脑中"哪一部分下的决定,和寻常人的行为颇有不同。
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照人类行为来设定的。人类行为极端复杂,并无统一规律,大家都那样做,他别开生面,这也是人类行为之一。
他采用的方法,可以说是"釜底抽薪"之计。
我听柳絮说到了一半,就大声喝采,小郭也叫了一声好。可是柳絮却神情苦涩,看来康维此计,也未能奏效。
康维并不跟踪,他由于神通广大,所以他乾脆在那三人小组搬出了铁箱,才上了小货车,还来不及使用魔术手法,转移视线之前,他就上了车,给了驾车的一拳,驾车的立刻昏了过去,他就驾着车直驶向他的大本营──柳絮古堡。
(康维把他的古堡用柳絮的名字命名,以表示他对柳絮的爱意云云──机器人肉麻起来,比人类更甚。)
康维的想法是:征求者不见了一大箱应征信,自然不肯干休,会来找他算帐,他就可以和对方正面交锋──这叫作"引蛇出洞"之计。
就算征求者不在乎那些应征信,他也有那三人小组"在手,可以在三人身上问出征求者的下落来。
我和小郭就是听到了这里,一起叫好的。
这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柳絮神情苦涩,叹了一声:"他想得不错,可是却一样完全没有结果──甚至可以说一败涂地!"
我大是讶异:"怎么会呢?"
柳絮还没有回答,小郭大声叫道:"等一等!这事是在哪一个城市发生的?"
柳絮先回答小郭的问题:"日内瓦。"
小郭眉心打结,沉吟不语。我问道:"你接到的报告怎么说?"
小郭道:"日内瓦方面,报告说,他们跟踪小货车,忽然起了一阵浓雾,失去了目标。"
我苦笑道:"那么多跟踪者之中,看来只有在日内瓦所跟踪的才是真正的车子,不是虚像。"
小郭说:"不对啊,如果说有很多跟踪者,总应该有人跟到古堡才是。"
柳絮道:"大胡子发现了有很多跟踪者,所以他制造了一场浓雾,把所有跟踪者都摆脱了。"
小郭追问:"如果立体投射的设想成立,而讯号又是就近在一个流动物体上发出来的,难道讯号发射车,也给摆脱了?"
柳絮道:"显然如此──大胡子当时决不知道有讯号发射车跟在后面,不然,他的目标会放在发射车上,也许不至于一无所获。"
柳絮说着,望向小郭,小郭摇了摇头,表示暂时没有问题了。
我道:"没有想到对方会利用立体投影,这也不算是失败。"
柳絮苦笑:"大胡子把三人带到古堡,威逼利诱,希望能在这三人身上,找出征求者的下落来──"
我听到这里,暗暗摇头──在世界各地出现的"三人小组"必然只是就地取材的小角色,在他们身上必然一无所获。
情形果然如此,康维在三人身上,甚么也问不出来。这三人是临时受雇于人,他们的任务只是把铁箱搬上小货车,然后驾车向前驶,到第一个弯角就转弯,自然有人接应,以后的事情就不用他们管了。
从这种情形,可以判断转移注意力,都是在第一个弯角进行,过了那个弯角之后,跟踪者就被误导去跟踪虚像,真正的小货车摆脱了跟踪。接着,三人小组的任务完毕,另外有人接手──这接手的人,才可能是主要人物。
康维由于一上来就驾走了小货车,所以连见到那接手人的机会也没有。
他在肯定了那三人是没有用的小角色之后,就连人带车放走,留下了那只铁箱。
小郭听到这里,又道:"那小货车,也是一个线索。"
柳絮道:"小货车是那三个人去租的,雇用他们的人,一直只用电话联络,酬金放在他们其中一人的信箱中──三人自始至终不知道雇用他们的是甚么人,只知道是一个听来很平板的男人声音。这三人是当地的小混混,他们所说,经过核实,并无虚言。"
小郭再道:"那铁箱,应该是一个大线索!"
柳絮道:"我们也以为是──那铁箱构造奇特,坚固无比,连大胡子也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得开。"
我听了不禁骇然──康维的神通,何等了得,他随手一指,发出的雷射激光,几乎可以破坏任何物质,柳絮居然说他"费了一番功夫",真难以想像这是甚么样的情景!
柳絮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她道:"铁箱是用普通的合金制成,全部密封,只有一道半公分宽、二十公分长的缝,可供信件投入──"
小郭插言:"这也不难把它打开!"
柳絮道:"要把它打开,当然不难,难在要把它复原──像是完全没有打开过一样。"
我不明白:"这又何难之有?"
柳絮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可是大胡子说,这铁箱每一个接口处,都有密码,就算在表面上看来,打开之后,再焊接成一模一样,若是密码不对,还是会被发觉。"
听得她这样说,我心中更是大奇。
一来,甚么"接口处都有密码"云云,闻所未闻,也难以想像。二来,那铁箱中放的又不是甚么宝物,何至于要动用那样先进的科技去保护。二来,我不明白康维何以把它打开以后,又要恢复原状。
我把这三个问题一一提了出来。
柳絮依次回答:"金属在焊接的过接中,形成的形状,如同人的指纹,绝难相同,这就构成了密码。猜想是征求者不想应征信落在他人之手,所以才郑重其事。康维在三人身上,得不到任何线索,就希望对方把铁箱拿回去──"
她说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
康维是想对方取回铁箱,仍然和铁箱中那些应征者联络,而他已经掌握了那些应征者的资料,当然可以循这条线索,追查到征求者的下落。
小郭同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心急地问:"结果如何?"
他实在是多此一问──柳絮早已说过他们并无结果。
柳絮苦笑了一下:"大胡子总算把铁箱打开,又完全恢复原状──他自夸地球上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一点,连天工大王都不能。铁箱中共有一千一百二十六封应征信……"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很是古怪。
看她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有甚么难言之隐一般。一直到现在为止,她都直话直说,未尝有甚么隐瞒,为何这时却吞吞吐吐起来?
不等我发问,她已经说明:"我是想起了那些应征信的内容,有些感慨,所以才──"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她的这种行动,令人莫名其妙──当时我没有想到她的感慨有极其丰富的内容,可以发挥成为一部描绘人性的文学巨着。我当然没有这个本领,可是在故事的发展中,后来的这一部分,所占的地位也相当重要,有必要在这里先提上一提。
小郭听到他们拥有一千多封应征信,神情十分羡慕──他一定想到了有那么多应征信,就可以和写信人联络,也就等于有了一千多个应征者的资料。
我提醒他:"应征信要到了征求者的手中,征求者和应征者联络之后,才有用处,不然一点用也没有。"
小郭忙问:"那一箱子信,后来怎么样了?"
柳絮摊了摊手:"把它放在报馆附近,每个人走过都可以看到,也有不少人对它有兴趣,可是并没有人取走它,日晒雨淋,一直到箱中的信,全都变成了纸浆,才被垃圾车搬走了。"
小郭只好苦笑,我说道:"那就是说,行动失败,一点线索也没有得到。"
柳絮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九、叛变的震撼
她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道:"大胡子很是沮丧,他想了半天,才说:除了卫斯理之外,只怕没有人可以找出那个征求者来了。"
我啼笑皆非:"多谢他看得起我,只可惜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对了,你们三个人,又是怎么会走在一起的?"
柳絮的回答,有一大半在我的意料之中。她道:"我知道天下对生命配额转移最有兴趣的是两种人,一种是富豪,一种是权贵。所以我先去找朱槿──大亨对这个可以令他长命百岁的征求启事,一定有所行动,我想了解一下他们行动的结果。"
朱槿接下去说:"大亨和陶启泉这两大豪富,这次总算同心合力,携手合作。他们联合了一干豪富,第一步是去找卫斯理,听说在卫斯理那里,豪富们碰的钉子不小。"
我笑了一下:"各人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我仍然答应有结果就告诉他们,可是他们后来又勾结上了权贵,自然不必再在我这里找结果了。"
虽然我明知权贵那一方面也没有结果,可是我由于不知道何以会如此,所以我还是道:"现在全世界只有你们掌握了一千多个应征者的资料──难道征求者一直没有联络?"
朱槿神情苦涩,连水荭也收起了一直挂在她俏脸上甜蜜的笑容。朱槿道:"事情很怪──"
这已经是她第好几次说"事情很怪"了。
小郭不耐烦:"你别老是说事情很怪──究竟怪在何处,请详细说来。"
朱槿不理会小郭的抢白:"我要从头说起。那些应征者虽然都是经过挑选,忠诚可靠,但是在他们寄出应征信之后,还是受到了严密地监视。"
我冷笑一声:"这是你们一贯的行事方式,不足为奇。"
朱槿装作没有听到,继续道:"监视范围很广,他们的通信、电话、电脑等等都在监视之列。他们的行动有人跟踪──他们之中任何人,和外界的接触,全都在监视之中。"
这一次,我没有表示意见。
这些人既然是权力中心挑选出来的,受监视也是自愿,在一个主人和奴隶分得清清楚楚的社会中,总有很多为奴的致力于反抗,也有很多为奴的致力于讨好主人。
朱槿强调:"总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征求者要和他们联络,我们一定会知道。"
我点头:"我明白,总之一切都在控制之中──难道征求者一直没有消息,没有和应征者联络?"
朱槿现出迷惘的神色,说话也支吾:"我们……不知道……"
我和小郭齐声道:"这像话吗?一切全在你们掌握之中,怎么会不知道?"
朱槿还没有回答,水荭先说:"情况有意料之外的变化,在那一千一百二十六人之中,有六十个人失踪了!"
我霍然起立,一时之间,竟不知说甚么才好。
我总算知道她们为甚么要来找我了──凡是有想像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人们总会想到我,这当然是由于许多年来,我遇到的怪事甚多之故。
像水荭刚才所说的情形,就是在理论上来说,绝对不会发生的事,可是实际上却发生了。
被监视的人,有上千个之多,听来很骇人听闻,好像也很困难,但是对惯于监视亿万百姓一举一动的权力中心而言,却是简单不过的事。
而且事关权力老人万岁万万岁,那是头等大事,办事人等,岂敢怠慢,怎么会让其中六十个人,失去了踪迹?
小郭的反应比我更强烈,他惊讶得连站也站不起来,怪声叫道:"你再说一遍!"
第二遍是朱槿说的,还是同样的一句话:"有六十个人失了踪。"
事情放在那里──六十个在严密监视下的人不见了。可是我还是不能相信,因为这实在难以想像。
我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贵地对百姓的控制如此严密,就算是普通老百姓,要玩消失,也不是容易之事,何况那六十个人是在监视之下!"
水荭做了一个鬼脸:"要是事情容易解释,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了。"
她说得很有道理,当然是他们遇到了不可解决的困难,才会找上门来的──而且可以相信,他们必然试过各种办法,最后逼不得已才来找我,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有甚么好脸色给他们看。对他们来说,到我这里寻求答案,已经是最后一条路了。
由此可知,那些权力老人是多么急切想要买命曰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买命可以成为事实,当然也只对活人才有作用。如果人已经死了,买来的命,只怕也派不上用处了。对于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这是真正"只争朝夕"的事。
想到这里,我竟然很是幸灾乐祸──虽然我们从小就被教导不可以这样,可是偶然幸灾乐祸一下,还真是感觉不错。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
除了小郭之外,三位女将显然明白我为甚么忽然之间笑得那样欢畅,她们不便表现心中的怒意,只好木然。
我一面笑,一面道:"对不起,我真的感到好笑。"
这时候,小郭也知道我为甚么那样好笑了,他道:"我的感觉和你不一样──我只感到可悲。"
我道:"对他们来说,可悲;对我来说,可笑!"
水荭笑嘻嘻道:"等到你自己死到临头的时候,你就不会感到可笑了。"
这三个女将之中,看来还是水荭最厉害──她竟然能把攻击性如此强烈的话,伴随着如此甜蜜的笑容一起说出来。
我也效法,用满面笑容来说严肃的话。我道:"我并不习惯用任何方式,掠夺属于他人的一切,所以和豪富们不同。豪富的成功,就是运用他们的智慧,千方百计把他人的归于自己所有──这是他们积聚财富的方法,所以他们才会想到买他人的生命,放在自己的身上。至于那些权力老人,比豪富更不堪,他们甚至于把剥夺老百姓的基本人权,当作是天经地义的事。对他们来说,如果可以强抢,就算死一万个老百姓,能令他们多活一天,他们也会毫不考虑去做!我就算要死了,也知道那是生命必然的结果,会坦然处之。并不是我有甚么特别──普通人都是如此,特别怕死的只是豪富和权力老人,所以他们感到可悲,我感到可笑!"
我一口气说下来,居然仍旧笑容不减,小郭首先笑起来:"我修改刚才的话:我替他们感到可悲。"
三人之中,反应不同。柳絮到底已经跳出了那个圈子,所以她对我的话,可以有同感,她低叹了一声,没有说甚么。
朱槿和水荭却不相同,她们不但在权力中心的范围之内,而且又和超级大豪富有密切的关系,全是我的话攻击的对象。
(一个声称并且坚持是"无产者"建立的强权统治,却和豪富们打得火热,关系如水乳交融,这是人间最怪的怪事──比起来,我经历的那些事情,简直不值一提。)
朱槿和水荭齐声道:"不说这些!"
我伸手指向水荭:"是你先挑起话头的。"
水荭还真是能屈能伸,她站了起来,向我深深行了一个礼,用动听之极的声音道:"是我的不对,请原谅。"
我经历过的场面之中,以这种场面最难应付,我只好挥了挥手,含糊不清地说道:"算了。"
朱槿也像是甚么都没有发生过,接着道:"那六十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失踪──"
小郭纠正她的话:"应该说:几乎在同一时间,你们发现那六十个人失了踪──因为他们究竟是甚么时候失踪的,你们并不能肯定。"
朱槿点头:"你说得对,他们是在同一天不见的,确切的时间不能肯定。"
我心中更是大奇:"具体情形如何?他们都应该有专业人员跟踪,怎么会不见了?"
朱槿吸了一口气:"六十宗在跟踪中失去目标的报告,都大同小异──目标在跟踪途中消失。"
我没有出声,等她作进一步的说明。
我已经感到,事情有异乎寻常的怪异,也感到这六十个人的消失,和世界各地当日跟踪搬去铁箱的小货车,遭到失败,似乎有一些关系。
不过我还说不出所以然来,需要朱槿提供更多资料。
朱槿一开口,说的那句话,却令我莫名其妙。
她道:"大雾──很浓的浓雾。"
说了这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她才又道:"极浓的雾,卫先生,你生平见过最浓的雾,到甚么程度?当时情形又如何?"
我耐着性子,回答她的问题:"有一次,夏天,清晨日出不久,在上海一个叫龙华的地方附近,我过一条小河,走在独木桥上,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的腰部,连大腿都被浓雾缭绕,小腿和脚,根本看不见──这是我一生之中,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最浓的浓雾。"
我因为知道朱槿这样问我,必有原因,所以我回答得十分详细。
朱槿道:"比这更浓!"
她说"比这更浓",那就是说等于甚么也看不到了──在那样的情形下,进行跟踪,当然困难。可是浓雾是一回事,目标消失,又是另一回事。
再浓的雾,也会消散,散了之后,可以继续跟踪,就算暂时失去了目标,也不等于这个人从此消失。
我想着,还没有发问,朱槿已继续道:"也是早上,被跟踪的目标,进行正常生活,各自在走向工作岗位途中,突然起了浓雾,能见度等于零──"
她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她的话头:"那是在甚么地方?"
朱槿道:"在首都。"
我道:"我的意思是,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之中,这六十个目标,不会集中在一起,是不是?"
朱槿真是有备而来,我一提出这个问题,她立刻取出一份地图,打开铺在桌子上,我们大家也就围着桌子观看。
那是一幅首都的地图,上面有许多小红点,分布在东南西北各处,最远的相距大约有二十多公里。
朱槿解释:"小红点代表目标消失的地点。"
小郭失声道:"这样说,那天早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浓雾之下?"
朱槿吸了一口气:"若是如此,事情还不足以称为极端怪异。怪的是,浓雾只在那六十处地方发生,范围大约是两百平方公尺左右。"
根据朱槿所说,情形确然怪异之至──在几乎相同的时间之内,突然起了六十团浓雾,遮住了被跟踪的目标,像是有意掩盖目标摆脱跟踪一样。
想到这里,我脑中隐隐约约、模糗糊糊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念头一闪,还没有进一步去想,就被另一个清晰的想法,赶走了那个念头。
我想到的是,柳絮刚才说过,康维十七世曾经制造了一场浓雾,摆脱很多跟踪者。我立刻向柳絮望去。
柳絮不等我发问,就摇头道:"不是他,他根本不知道有那六十个人的存在。"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柳絮的话,那么,这些浓雾就是另外有人制造的了。我道:"要制造一大团浓雾,并不是甚么难事──奇在浓雾一起,人就消失。"
朱槿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道:"若就是这样,还不足以令我们来请教。"
我瞠目不知所对──实在想不出事情还会有甚么更古怪的变化,根据朱槿所说,可以说已经古怪到了极点。
朱槿神情怪异,忽然问道:"刚才我是怎么说的?"
我已经感到头昏脑胀,挥手道:"你是怎么说的,为何要来问我?"
朱槿吸了一口气:"我说过,跟踪那六十个人的跟踪人员,每一组由两个到五个人组成。"
她是在详细补充她刚才的叙述──我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这样不厌其烦,而当她说到这里时,我忽然想到,就抢着说了一句:"难道所有浓雾,也是立体投影?"
朱槿也抢着回答:"应该不是──虽然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立体投影。"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动。朱槿继续道:"那两百多人的报告,都说有浓雾,范围在两百平方公尺左右──"
小郭不耐烦:"已经说了,不必重复。"
朱槿叹了一声,还是照她的方式在叙述:"那两百多人的忠贞程度,实在是无可怀疑的。"
我道:"可想而知──派他们去监视已经被认为是可靠的人,他们当然应该加倍可靠。"
朱槿望着我,一字一顿:"可是我们还是进行了调查。调查的结果是:那六十处地方,当时都有其他人在,却没有人说曾经有过浓雾!"
我呆了一呆,小郭比我更震惊,他疾声道:"你再说一遍!"
朱槿道:"在所有跟踪人员报告说在浓雾中失去了目标的时间地点,其他人都说根本没有浓雾──我们询问了超过五千人,众口一词。"
这一次,我和小郭,都听得再明白不过,一时之间,我作了几个设想。
当然不会是立体投影──如果是,人人都可以看到。
也不会是所有的跟踪人员都在说谎──那样笨拙的谎言,一戳就穿。而且向权力中心撒谎的后果,严重之至,比不能完成任务要严重得多。
更不会是其他人说谎──其他人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这就使事情变得怪异莫名,足以使他们硬着头皮来找我了。
可是我也难以明白,何以事情会如此之怪。
我想了一想,才道:"看来,只有那两百多人看到了浓雾,其他人看不到。"
水荭耸了耸肩:"怎么可能?"
想来确然不可能──要就有浓雾,大家都看见;要就根本没有雾,大家都看不见。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有人看到有浓雾,有人却说没有。
对水荭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小郭道:"看到浓雾的,不止那两百多人,至少还有那六十个人,因为他们在浓雾之中消失。或者说,那六十人至少知道跟踪者的视线会被浓雾遮掩,他们才趁机摆脱了跟踪。"
小郭的话,引起了新的讨论,暂时把水荭的问题,搁了下来──事实当然是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新的讨论点是,朱槿立刻提出来:"郭大侦探,照你的说法,这六十人的失踪是早有预谋?"
小郭冷笑:"谁如果认为那是突发事件,我认为他的智力大有问题。"
我同意小郭的看法:"不但是预谋,而且这六十人是串通的!"
这句话才一出口,水荭和朱槿一起叫了起来:"不可能!决无可能。"
我向柳絮望去,柳絮道:"虽然这次我没有参与其事,可是据我所知,在严密地监视之下,别说是六十人的大连串,就是六个人的联系,要不为人知,也决无可能。"
由于事情实在太怪,我也顾不得出言讽刺。想了一想,我才道:
"我更正我的说法──应该说,这六十人的行动,是接受了同一个指令的。"
朱槿等三人眉心打结,显然是用心在思索这一说法。
朱槿和水荭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我道:"是不是因为这种情形太可怕了,所以你们才不敢接受?"
这种情形,对他们来说,确然可怕之至,因为权力中心一直以为所有人都在控制之下,尤其是那六十人,被挑选出来,负有重大任务,被认为是忠诚可靠分子,却接受了背叛指令,要他们在组织的监视下消失。
可怕的不止是六十个人的叛变,而是叛变的过程,权力中心一无所知!
权力中心更感到害怕的是完全不知道叛变的指令者,是甚么身分,为何要发动叛变。
本来权力中心以为一切它都了若指掌,现在却发现它有太多的不知道!
而最令权力中心愤怒和害怕的是,它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叛变,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叛变之中,不知道这种在他们掌握之中的叛变行动已经进行了多久。
这是对权力的挑战──而他们感到这个挑战他们将无力应付,威胁到了他们的生存!
生命配额还没有到手,权力基础却已经动摇,这如何不令他们心惊肉跳!
世界上有的是独裁强权统治者一夜之间,被从权力宝座上拉下来的例子──菲律宾的那一个,运气还好些,可以流亡外国;罗马尼亚的那一个,就硬是从车上被拉了下来,被子弹射了个脑浆四溅。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同样身分的人,看了这样的下场,能不心寒?
所以,我可以断定,这件事发生之后,权力中心一定紧张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冷冷地道:"你们早已经对这件事做过详细的研究,是不是?"
朱槿点头:"是,可是没有结论。"
我道:"不是没有结论,而是有了结论,而权力中心不敢面对现实──结论是:那六十人叛变了!而叛变是有计划、有组织的。权力中心失去了控制,因此怕得要死!"
朱槿和水荭,出乎意料之外,竟然承认了我的说法,她们点头:"可是,卫生生,如何──"
我不等她们说完,就大喝一声:"且慢!我们的见面,到此为止。我不会为可以使那些人长命百岁而出半分力!相反地,要是有方法可以提早结束他们丑恶的生命,我会全力以赴──也算是对人类文明进展尽了一分力量!"
我的话说得如此决绝,毫无转圜的余地。
朱槿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水荭勉强想维持笑容,可是那僵硬的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柳絮望着她们二人,虽然没有出声,可是那神情显然是在对二人说:看,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去找卫斯理,他不会有好脸色给你们看──憎厌和鄙视强权统治,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已经下了逐客令,可是朱槿和水荭显然还没有离去之意。我不去理会她们,掉过头去,对小郭说:"猜猜看,独裁者就算得到了许多生命配额,当他被人民群众在广场上吊起来,或者被叛变的军队乱枪扫射的时候,生命配额是不是能保护他们,使他们还能继续血腥统治?"
小郭还没有回答,朱槿和水荭已经霍然起立,向外就走。柳絮向我抱歉地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我冷笑道:"你们走了?不送,不送!"
三人出了门,居然保持风度,轻轻把门关上。
小郭在这时候,长叹一声:"真过瘾。"
我听出他话中颇有不满之意,就冷冷地说:"却又怎地?"
小郭说:"过了瘾,却也断了线索!"
我哈哈大笑:"你以为可以在他们那里得到线索?"
小郭苦笑:"只有他们掌握了一千多个应征者的资料──征求者迟早会和他们联络。"
我扬起手来,恨不得在小郭头上重重敲打几下──他实在太糊涂了!我提高了声音:"征求者和应征者之间的联络,早已完成!不但是那六十人,我相信全世界各地都有应征者被联络上,而且他们也都失了踪!"
小郭不停眨眼,对我的话,显然还不能完全接受。
但他毕竟是推理能力很强的人,不到一分钟,他就张大了口──完全想明白了。
他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们一直在寻找应征者,而征求者却在暗中和应征者联络!"
我道:"也不能说人家是在暗中联络──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用甚么方法和他认为适当的应征者联络,或许人家很光明正大,只是我们一无所知而已。"
小郭大摇其头:"在严密监视之下,征求者如何能避过监视,和应征者联络?"
我也摇头:"我还没有想通──应该说,我还一点概念都没有。这件事,我越想越怪,许多设想,都无法自圆其说,甚至越来越糊涂!"
小郭不同意:"事情固然怪绝,可是我倒觉得已经渐渐有了头绪。"
我摊了摊手:"头绪何在?"
小郭道:"征求者在收到了应征信之后,一定曾经经过挑选,选出了他们认为适合的应征者──假定每个城市六十人,他们就开始和被选中的应征者联络。"
小郭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待我的反应。
小郭是在就整件事作假设性的推理,这第一段的假设,我认为可以接受,所以我点了点头。
小郭继续道:"刊登征求启事的都是世界各地的大城市,人口最少的也接近一百万。每个城市只选择了六十人,这说明他们对生命配额的需要量不是很大。"
这个假设,也可以成立。
应征者虽然愿意出让自己的生命配额,但也不会出让很多──这是可以肯定之事,假如应征者今年三十岁,生命配额可以供他活到七十岁,他会出让多少?
如果代价很高,他可能会出让两年、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超过十年,就很难想像──财富再多,生命变得短促,不会有人做这种笨事。
不过小郭的假设,抓不住问题的中心──问题不在于征求者需要多少生命配额,而在于他需要生命配额来做甚么!
我想了一想,示意小郭继续说下去。
十、买家云集
小郭刚想开口,我想到了一点补充,忙道:"你说征求者只和被选中的六十人联络,我认为所有的应征者部曾经得到过征求者发出的讯息。"
小郭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我道:"讯息可以肯定具有强烈的说服力,要求所有的应征者都不承认自己曾经去应征。"
小郭迟疑:"那么多人,个个都肯听话?"
我道:"不知道用的是甚么方法,但显然十分有效──这就是我们连一个应征者都找不到的原因。"
小郭不住摇头──我并不怪他,因为事情确实有太多想不通之处。小郭喃喃地道:"难道征求者发出了严重的威胁,所以吓得应征者不敢承认?"
我苦笑了一下:"这是可能之一。像这类的枝节问题,可以暂时不去研究,等到根本问题解决了,自然会跟着有答案。"
小郭用力摆动身子,又大叫数声。看来是想一抒心中郁闷之气。然后,他道:"征求者对生命配额的需要量,和用处有直接的关系。需要量大,表示会用来做买卖;需要量小,看来就像是用来做研究工作。"
我同意小郭的分析──生命配额如果已经到了可以买卖的阶段,其需要量之大,一定超乎想像。像现在那样,一个城市选六十人,当然远远不够。
小郭又道:"要是被选中的人,都已失踪,为甚么没有引起注意?"
我扬了扬眉:"在有过百万人口的城市中,每天都有许多人不见,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小郭苦笑:"我们现在可以做甚么?"
我想了一会,很无可奈何:"甚么也不能做──根本无从着手,只好静以待变。"
小郭大大不以为然,指着我:"说得好听,甚么静以待变,根本就是承认失败,没有斗志!"
我摊了摊手:"随便你怎么说。"
小郭凑近了我:"这不是你的作风──卫斯理从来对任何事情,都锲而不舍,哪有半途而废之理?"
我突然觉得很疲倦,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说话也有气无力:"凡事总有一个开始,就让这件事作为第一件卫斯理不想追究下去的事好了。"
小郭双眼发定,声音嘶哑,叫了起来:"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不相信你会承认失败。"
我叹了一声:"当失败来到时,不管你承认或不承认,都要接受,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
小郭极固执:"说真正的原因!"
我望了他半晌,才徐徐地道:"鲁迅本来是学医的,后来他放弃了──"
我才说到这里,小郭已经接口:"他说:学医,医好了富人,他们继续欺压穷人;医好了穷人,他们继续给富人欺压,太没有意思,所以他放弃了。"
我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小郭倒真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你的观念太落伍了,鲁迅的时代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现在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对立,也不是那样尖锐了。"
我苦笑道:"我知道,可是我一想到强权统治者,若可以藉生命配额的转移而长命百岁,我就对这件事毫无兴趣。"
小郭冷笑:"你也太天真了──强权统治是一个集团,死了一些,自然有另一些顶上去,本质不变,几个人是死是活,对整个集团根本不发生影响──从几个人的存在与否,引申到根本政策会有改变,那只是八九流所谓政论家的一相情愿而已。"
小郭这一番话,令我大是叹服──道理我也早已明白,不过在感情上总无法接受强权统治者生命可以得到延长。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你继续推理下去。"
小郭很高兴,大大吁了一口气,续道:"我设想所有被选中的应征者已经集中到了某一处所在──在那里,进行生命配额的买卖。"
小郭的这个假设,和其他有关这件事的设想一样,都有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明知事情应该如此,可是却无法想像事情怎么会如此。
像小郭说,所有被选中的应征者,已经集中起来。我同意这一想法,可是无法想像这件事是如何进行的。
在世界其他各地,从每个大城市中,转移六十个人到目的地去,虽然不是难事,但要做到完全没有痕迹,也不是容易的事──现代人的行踪,总有线索可循。
而更不可想像的是在强权统治严密监视之下,消失了的那六十人,相信朱槿他们已经尽了力去追寻那六十人的下落,当然没有结果。
而如果说那六十人已经离开国境,那更难以想像了。
我的神情十分犹豫,小郭知道我的心意,他道:"要令那些人出国,虽然困难,但绝非不可能──"
他语没有说完,我已经点头表示同意。
确然,困难,但并非不可能──在那举世震惊的大屠杀之后,刽子手意犹未尽,下令通缉许多"要犯",在总动员之下,看起来应该可以把"要犯"一网打尽。可是事实是,"要犯"纷纷出国,令得刽子手目瞪口呆,不知道在哪一个环节出了毛病。
所以在强权统治之下,严密监视也还是可以突破的。因此小郭的设想可以成立。
我扬了扬手:"你的假设可以成立,不过对追究整件事情,并无帮助。我们完全不知道对手是谁,而且无法想像甚么人或是甚么集团如此神通广大,可以做到那样多连想都无法想的事。"
小郭望着我,不出声。
我知道他在想甚么,摇头道:"不,不会是外星人。你先要说服我,外星人要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甚么用处。"
小郭叹了一声:"如果,不是外星人,那我真的不知道征求者是甚么人了。"
小郭的话才一出口,大门打开,还没有见人,就听到了语声:"不知道是甚么人,可以找!"
我和小郭一听到声音,就霍然起立,同时也感到一阵劲风,一只大鹰,先展翅飞了进来,接着是身形高大粗壮的红绫,在红绫身后,正是刚才发话的白素。
白素和红绫回来了,令我大为高兴,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白素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却是勒曼医院的亮声先生。
他们突然出现,在高兴之余,我也感到奇怪──听白素的话,像是我和小郭的对话,她都听到了一样。
我向她投以询问的眼色,她点了点头,向亮声望去,却说了一句我听来莫名其妙的对话:"在哪里?"
亮声走向前来,走到桌子之前。不久之前,我和朱槿他们曾围着桌子看地图。
亮声来到桌子之前,向那张还摊在桌上,朱槿她们离去的时候没有带走的地图指了一指。
红绫大踏步走向前,伸出大手就要去抓那地图,白素出手极快,一翻手,已经扣住了红绫的手腕,不让她去动地图。
三人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我和小郭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阻止了红绫,转过头来,向我说了一句话──却只见她口唇掀动,不闻其声,她用的乃是"唇语",说的是:"有偷听器,亮声在外面就发现了。"
刹那之间,我怒意上冲,双手握拳,就要向外冲去。
白素松开了红绫,又一把将我拉住──她用很高兴的语气道:"小郭也在,太好了,我们到书房去。"
小郭也看懂了白素的唇语,他立刻点了点头,先上了楼。我忍住了气,跟了上去,白素、红绫和亮声,也一起进了书房。
白素反手把门关上──我书房有极其完善的隔音装备,如果偷听器是在楼下,那绝听不到我们在书房说的话。
门牙一关上,小郭就道:"好家伙,竟然关公面前舞大刀,在卫府玩起偷听的花样来了!"
白素道:"若不是亮声先生,我们真还无法发现──那张地图,就是灵敏度极高的偷听器,那是最尖端的科技。"
白素跟着说了经过,原来她和红绫回家来,在门口遇上了亮声。亮声当时的举动很奇怪──手中拿着一只小盒子,放在耳边,正在倾听甚么。
他见了白素,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白素走向前去,他把小盒子凑到白素耳边,白素就听到了我和小郭的对话。
白素当然立刻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亮声向不远处的树丛指了一指,又做了几个手势,表示不关他的事──后来他才向我们解释,他那只小盒子,功用万千,可以接收到许多讯号。那偷听器发出的讯号,给他截到,当时他并不知道是谁在我家里放了偷听器,不过根据讯号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偷听者正躲藏在不远处的树丛之中。
白素当时就感到亮声并无恶意,她听了我和小郭的对话一会,才开门进来。
我相信放下偷听器的事情,柳絮必然并不知情──虽然她一样从烂泥堆中出来,可是在康维十七世的薰陶之下,应该已经习惯行为光明正大,不会再如此鬼头鬼脑。这种行为,如果给康维知道,这个"新生命形式"的机器人,一定会勃然大怒,柳絮不敢冒这个险。
那也就是说,是朱槿和水荭干的好事。
我对她们二人,本来就没有甚么好感,这时更是反感、厌恶到了极点。
白素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示意我稍安毋躁。她向亮声望去,亮声摊了摊手,神情很是无可奈何:"上次和卫先生会面之后,我们很努力去追寻那征求者的下落,可是一无所获,所以又来听听消息──不过看来,卫先生这里,对事情也是毫无进展。"
我和小郭都苦笑。小郭道:"只有一些设想,事实毫无发展──卫斯理想要放弃………"
他说到这里,望着白素,白素笑道:"他是说着玩的。"
我继续苦笑:"可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朱槿她们前来,以为有了转机,可是也落了空。连勒曼医院都没有头绪,我们还有甚么可为?"
白素不理会我的话,向亮声道:"你们对这件事为甚么兴趣如此强烈?"
她在这样问的时候,反手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一直坚持事情和外星人无关,理由是外星入不会对地球人的生命配额有兴趣。而亮声以及他代表的勒曼医院,可以说是属于外星人的范围,他们显然很有兴趣,这也可以证明我的想法不是很对。
亮声回答道:"我们一直在研究人类的生命,从而发现了生命配额这回事,要是我们的发现,给人用来做买卖,会给人类社会秩序带来大混乱。"
亮声所说的这一点,我早已看出来。
在这件生命配额买卖的事情上,不论是买家还是卖家,由于身在其中,只计较本身的利害,所以看不出它对社会秩序的破坏性。
我自问不会去买命,更不会去卖命,可以说是一个旁观者,所以能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
而亮声是外星人,旁观者约立场更是毫无疑问,所以他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
白素对亮声的回答感到满意,她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追查,一定要查出结果,并且阻止这种生命配额的买卖。"
本来我对这件事,真有点心灰意冷,这时白素的话,令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长啸,表示已经下了决心,要在毫无头绪的情形下,继续追寻。
我一发声,红绫这个野人,巴不得有这个机会,也跟着吼叫起来。两人的声音合在一起,虽不至于惊天动地,倒也十分惊人。就在这时候,我从窗子看出去,看到有一群人,从附近的树丛中走出来。
从上向下望,由于角度的关系,看起来人都像是很矮。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本来就不高,这时看来更像是一个土墩在向前移动。而跟在他身后的三名女子,则不论从甚么角度来看,都美丽夺目,艳光四射。
这三名女子,当然就是柳絮、朱槿和水荭。
而当先那个身形粗壮扎实的汉子,却是大亨。再后面是陶启泉和一些我认得出或认不出的富豪。
看到了这些人,我并不感到奇怪──他们曾经来找过我,自然会再来。倒是朱槿在我这里放下了偷听器,又敢公然出现,我倒很佩服她的勇气。
令我意外的是在他们之后,后面还有许多人。
首先是七八个穿着阿拉伯服饰的人,还有几个穿着军服,肩头的肩章上的星星闪闪生光。
除此而外,还有一些奇装异服的人,和二三十个由他人扶着走路的人,甚至于还有几个是坐在轮椅之上的。
这一大群人,组合之奇特,当真是无以复加。
看他们的情形,正是朝我家而来。可能我和红绫发出的声音,透过窗户传了出去,多半听来还是十分惊人,所以那些纷纷停步,抬头向上望来。
这一下,使我可以居高临下看清他们的脸面。而一看之下,小郭首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我也不禁吸了一口气。
一眼之间,我至少可以认出十个八个大人物来──这些大人物,不是超级大豪富,就是有能力翻云覆雨,令世界大乱或是天下太平的掌权者。
其余我一时之间认不出的人物,其身分也可想而知。
这许多经济、政治和军事巨头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世界性的高峰会议。
我正在疑惑,何以会有那么多巨头级人物聚在一起,白素已在我身后道:"这些人,全是生命配额的大买家。"
经白素一言提醒,我更是怒意陡生,冷笑道:"我真希望可以有生命配额出让──而拒绝卖给他们,看看他们绝望的表情,也是赏心乐事!"
亮声摇头:"卫君你太偏激了!生命配额的买卖对人类来说,不是好事。可是如果找到了生命配额转移的方法,却不失为伟大的发现。这种发现可以用钱买的话,我也是买家。"
我怒道:"你要生命配额有甚么用?"
亮声的回答其实也在我意料之中,他道:"地球人的文明发展,相当缓慢,其中原因之一是由于地球人的生命短促。如果一些伟大的科学家,能够享有更多的生命配额,他们就能对人类文明作出更多的贡献。譬如说,达芬奇如果可以多活五十年,人类的飞行史可能提早两百年。"
我冷笑道:"你刚才所说的,纯粹是外星人的痴人说梦,生命配额要是可以转移,必然百分之百转移到那些人的身上──"
我说到这里,伸手向窗户外指了一指,这时,那些人离我的屋子更近了。
我又用力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决不会轮到科学家来享用!"
亮声道:"那只是分配方法的问题──不是根本问题。"
我瞪着他:"你有听说过一个皇帝,看到了面有菜色的农民,怪他们为甚么不吃肉的故事?你刚才说的风凉话,比此更甚。分配问题就是根本问题──不会由你来分配罢!"
亮声苦笑:"要是由勒曼医院掌握了生命配额的转移方法,就可以由我来分配。"
我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当你掌握了这种权力的时候,会和有权的地球人一样──权力令人腐化,这是至理名言!"
白素在这时候,打开了书房门,向下叫了一声:"所有人等在门口,不得妄动!"
白素的话,当然可以通过偷听器令朱槿听到,朱槿自然也会转告那些人。
可是白素的话虽然很权威,却没有起到作用。她的话才一出口,大门就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简直没有礼貌到了极点。
我忍无可忍,从楼上一跃而下,在半空中一个翻腾,落在门前,左手拉开门,右手一探,已把在门外用力敲门的那家伙的手腕抓住,顺势向后就摔。
在把那家伙摔出去的时候,感到他身子很是沉重,等到他哇哇大叫,我才知道他是大亨。
紧接着,人影一闪,一个人在我面前掠过,我顺手就抓,却抓了个空,其人身法之快,竟不在良辰美景之下。同时听得那人叫道:"手下留情!"
其人不是别人,正是朱槿。
这时我也正在奇怪,何以一下子摔出了大亨,却没有听到他重重落地的声音。
我疾转过身,看到了眼前的奇景:只见红绫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的手,右手抓住了大亨后头凸出的那块肥肉,左手托住了大亨的后腰,已经把大亨高高举起。
大亨一面在挣扎,一面吼叫连连。
看到了这种情形,我自然而然哈哈大笑,喝采道:"好俊的身手!"
红绫则笑着,手臂摇动,作状要把大亨摔出去,同时道:"矮胖子,你再叫,我这样用力一抛,看你的生命配额是不是立刻全部报销!"
大亨只怕自从出世以来,未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他就算再横行已惯,这时也怕红绫说得出,做得到,尽管气得两腮鼓胀,却是不敢再叫。
这时除了朱槿飞掠而入之外,其余人等,倒都听从白素的吩咐,在门口站定,不敢乱动。
连白素对红绫的行动都十分欣赏,紧接着我的喝采,她大声问我:"你可知道这是甚么手法?"
我大笑不止:"当然知道!"
接着,我就提高了声音:"当年北丐洪老爷子,和西毒欧阳先生,出手抓那个胖大和尚,用的就是这个手法!"
我和白素的对话,听得懂的人不会恨多,可是大亨的处境越来越不妙,却是有目共睹。
只见在我们说话之间,那只神鹰也仗着人势,来凑热闹。它飞到大亨胸前停下,尖喙离大亨的眼睛不到一公分,来回摆动,像是就要啄下去一般。
好一个大亨,果然强悍无比,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居然双眼圆睁,连眨也不眨一下。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出乎意料之外,只听得朱槿尖叫一声,突然她身形一矮,竟然直挺挺跪了下来,满面都是惶急之情,叫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在府上放偷听器,快放他下来,我向你们全家叩头赔罪!"
大亨则在上面喊叫:"是我的主意!要杀要打,只管冲着我来,别难为别人!"
叫嚷之间,朱槿还真的要叩下头去,白素连忙抢向前去,俯身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
朱槿和大亨这一番患难见真情,令红绫也大为感动,立刻把大亨轻轻放下。大亨和朱槿也立刻紧紧相拥。
我看到这种情形,刚想发出一声冷笑,白素已经反手抓住了我的手,不让我出声。
后来,我笑白素和红绫:"你们也太容易心软了,这一男一女,摆明是在做戏,你们那么快就原谅了他们!"
白素回答:"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做戏做到这个程度,我们自然应该趁势收手,留一个地步。况且这件事要追查下去,很多地方要和他们合作,弄得太僵,没有好处。"
当时我虽然没有再说甚么,可是心中不以为然。不过后来事情的发展,确如白素所料──这是后话,甚至已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表过不提。
当下,大亨仍然拥着朱槿,向我望来,道:"为了要弄明白你在这件事上,掌握了多少资料,所以放偷听器是我的主意。"
我已经接受了白素的暗示,所以只是冷冷地道:"好主意──不过白费心机,我甚么资料都没有。"
大亨望了一下小郭,接着又向亮声望去,神情很是疑惑。
我拉住了亮声,走到大门口,提高了声音:"这位是从勒曼医院来的亮声先生,你们有一大半人知道他的来历。你们所追寻的生命配额,就是首先由勒曼医院提出来的。他可以告诉你们,他们只是提出了这个概念,并不知道如何把生命配额从一些人的身上转移给另一些人!你们追求的事,连亮声先生都不知道,等于根本没有这回事!"
我之所以把亮声拉了出来,是因为我看到门外那批人的阵仗,知道事情如果不彻底解决,日后我将不胜其烦。所以非十分明确表示,我和整件事情没有关系,在我这里,甚么也得不到才行。
那些人听了我的话,都很失望,一些本身是大人物的人,有我认识的,上来和我打招呼,不认识的,也过来自我介绍是某某人的代表。
一时之间,着实乱了好一阵子。我指着其中一人:"你的主人,才过了五十岁生日,正当壮年,何必那么急着购买生命配额!"
那人的回答,可以说代表了所有买家的心声。他道:"主人说:人生无常,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早有准备,不会有错。主人请我多多向卫先生问好。"
我摊了摊手:"各位都已经明白,我实在不能在这件事上提供任何帮助!"
大亨走到我的身旁,大声道:"我们此来,本来就没有打算在你这里得到任何帮助!"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么,阁下所为何来?"
大亨的回答,更令我气结。他竟然道:"我们是来请你不要破坏这件事──我们决心要购买生命配额,请你不要从中作梗,破坏我们的买卖!"
我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红绫和白素,站到了我的身边,表示对我支持。
我直盯着大亨,冷冷地道:"我做甚么,或者不做甚么,都由我自己决定,你,或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大亨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陶启泉上来想打圆场,我向他摇了摇头:"你们不能说服我,我也不能说服你们──大家各行其事。谁也别打扰谁,好不好?"
陶启泉长叹数声,没有再说甚么。
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进屋,亮声小郭红绫白素也都跟了进来,红绫走在最后,转身向门外大吼数声,吓得门外那些人连连后退,她才哈哈大笑:"祝你们成功──个个变成千年不死大鸟龟!"
我立刻跟着轰笑:"说得好!"
白素虽然不以为然,可是也忍不住笑起来,小郭和亮声一起鼓掌。门外那些人神情虽然尴尬,可是看来他们并不介意变成大乌龟,重要的只要千年不死就好。
这表示了他们买命的欲望是多么强烈!
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世界上究竟是想买命的人多,还是想卖命的人多呢?
这个故事,题为《买命》,到这里告一段落。
没有结果──当然还没有,因为"买命"根本就是一个不完整的行为。只有买,没有卖,就不会有结果。有买,有卖,才是一个完整的过程。
所以,理所当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下回"就一定是《卖命》。
种种峰回路转的变化,都会在下一个故事《卖命》之中,得到发展。
不知道你是不是相信有生命配额这回事。
我非常相信──因为在我身上,确实有几种生命配额已经用完了。
我甚至于难以肯定,如果生命配额可以购买,而我又有能力购买的话,我会不会去买──就像那些人一样。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