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残局,君莫入

无双公子      

千山暮雪。对铜镜,楚腰云鬓消磨。 
     冬日的夜来得特别早。无双公子上楼的时候,天已经暗了。我点亮了琉璃盏,一抬眼,就看见比琉璃更亮的双眸和春风融雪般微笑的唇:“听闻浅浅姑娘棋艺超群,一时无两,在下不才,也想与姑娘切磋一二。” 
     他的声音有种魅惑人心的温柔,“浅浅”二字自他口中逸出,竟让人觉得有无限光华如月晕流转。我看着他,轻拈黑子的手举在半空。我在京城最富盛名的“月华楼”摆棋会友一年,终于引得他来——这位被世人誉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无双公子。 
     深深吸一口气,我放下第一粒子。 
     第一百二十手,执黑子的我终于以半目险胜。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得汗湿衣背,阴冷难耐。幸好是胜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幸好是胜了。 
     “向闻浅浅姑娘棋艺高超,不料竟已臻至化镜,在下佩服,愿书一联以赠浅浅姑娘。” 
     我心头一颤,无双公子琴棋书画皆精绝,得他一字,重逾千金。 
     公子侧头,对窗外千山沉思。他的双目灿亮而辽远,令人想起夏日的清风、冬日的白雪,一切美好而伤怀的往事。片刻,他挥笔,字字遒劲: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公子慢声解释:“这是我非常敬重的一位前辈挂在书房的一副联,今日就以此送姑娘。” 
     我的手慢慢捏紧,苍白如雪,终于,又轻轻松开。 
     那一夜,我的梦里满是草木的气息与冬日的萧瑟,隐约看见另一双饱经沧桑的手在窗前挥毫:四十年来家园,三千里地山河。

梅花残局 
弈后三日,公子去而复来。白衫飘飞,一抹永恒不变的微笑如冬日暧阳沁的心脾。 
   我款款施礼,摆上棋子局。他笑着摆手:“浅浅姑娘,家兄地位棋痴,听在下说起浅浅姑娘棋艺,十分仰慕。家兄身份特殊,不便亲自前来,只好有请浅浅姑娘委屈移驾,前去城郊别院一弈。”细碎的阳光穿越窗棂,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风如撩琴手,撩动他衣衫,我心若琴弦,不奏自鸣。 
     随他上马车,往城郊,转回廊,进朱阁,入棋局。我的对手,是一名华衣男子。他神情倨傲,是一惯支配天下的居高临下。我与他,只有一张棋盘的距离。他张扬无忌的眼将我全身上下打量。我的呼吸一紧再紧,心跳沉重剧烈,手在衣内握成冰冷如铁的拳。 
     稳住气,静下心,侧头看一眼无双公子,他微笑的眼满带鼓励看着我。我放下第一枚黑子。 
     面前人的棋风与无双公子的沉雄稳健全然不同。他起手凌厉凶残,中场诡谲,大有不把的剥皮拆骨吞下肚便不罢休之意。可是,这样的棋,反而难不倒我。我学棋数年,苦心孤诣,本就旨在破这一路棋。我随意落子,看似闲庭信步、信手拈来,实则套中有套,步步为营。后来,他越来越慢,眉头渐皱,我却越下越快,唇角轻扬。 
     第八十子,他白子一落下,我便得意一笑:“承让。” 
     他一惊,低头看去,眼中满是诧异。果然,这一子落下,他便大势已去,再无力回天。抬起头,他这才将我又重新打量一番:“姑娘好棋艺。方才是在下轻敌,请再赐教一局。” 
     “不了。”我十指如飞,在棋盘上布出一百一十九子的残局,“公子什么时候能解开这梅花残局再来挑战我吧!” 
     “色艺双绝,有意思。浅浅姑娘,咱们后会有期。瑞麒,代我送浅浅姑娘回去。” 
     看着面前人大的模样,我在心底轻轻应:“后会有期。” 
     后会必须有期。若无期,我这棋局岂非白布。 

面圣
越十日,“月华楼”精致的雕花栏杆边,我跪在众人的目光里,一位公公正在宣读圣旨:诏浅浅姑娘即日进宫.
     捏紧衣袋里的小瓷瓶,我努力挺胸,随公公一路迤逦入了偏殿.早有高高在上的人斜倚榻上,依旧是那样居高临下的目光,我却已毫无畏惧,倒头便拜:“民女浅浅参见皇上。”
     一偏头,忽然看见永远白衣、纤尘不染的无双公子正站在我身侧。我微张了嘴,做一脸茫然状。
     皇上笑起来:“浅浅姑娘没料到吧,无双公子真正的身份是朕惟一的弟弟。他常年微服,代朕刺探天下人对朕的评议。
     我在心里冷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堵得了一人之口,有岂能堵得了天下人之口;纵然堵得了天下人之口,又岂能堵得了分崩离析的民心。
     皇上却一脸兴高采烈:“浅浅姑娘妙人妙棋,甚合朕的心意。来人,吩咐下去,封浅浅姑娘为容妃。瑞麒,十日后的册封大典就交给你打理。”
     看着无双公子忽然间睁直了眼、神情怔忡的模样,我的心内一片揪痛。可是,入宫封妃,本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求仁得仁,又有什么资格抱怨。
苛政猛于虎
       这一天,无双公子伴我在城内选购大典用具。我们之间,再没有无语亦温馨的氛围。偶尔,他抬眼看我一眼,满眼欲言又止的哀怨,我便立即转了目光看向远方。他的举止依旧温文,只是,失去微笑的温文,便如同月印雪上,温柔却不见温度。
     马车驶在雪上,发出吱呀的声响。无双转过头,一向温文的脸上有着痛苦的扭曲,一把拉过我,紧紧拥在怀中:“为什么答应封妃?我不信你竟这般爱慕虚荣。”
     听着他胸膛传来的激烈心跳声,我慢慢地放弃了挣扎,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多怀念第一次他走上楼与我对弈的模样,暮雪泌骨的夜,忽然成了暖风熏人的回南天,远山上的雪花也都成了并蒂莲朵。谁都没有变,他没变,我没变,可是,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你现在放弃封妃还来得及,我当全力在皇兄面前谏言。”
   “那么,你会为了我,与你的兄长翻脸吗?”我看着他僵硬住的脸,无双,你能吗?你会吗?恐怕,很难取舍吧。而我,又怎会叫你为难。
     微微笑一下,我反身抱住无双:“我们定个约吧,来世,我一定去找你。今生,噩梦恐怕不会再有结束的一天了。”
     “我不会放你一人的,”无双的手用力收紧,勒得我喘不过气,“到哪,我都陪你。”
     长叹口气,我的心,软了。黑白棋盘上,纵横十九条,三百六十一个叉点,每一点都是一步人生。而我,为了一步死棋,搭上一世幸福,值得吗?面对死亡,我可以说不怕;但面对幸福,我无法说不要。
     然而,未等我想出结果,马车忽然颠簸,一阵哭泣喧嚣传入耳中。
     我与无双公子一同下了车,只见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妇人正抱着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幼女痛哭,一旁是满面不耐的肥胖妇人。
     无双公子扶住妇人,将满腔温柔转移在她们身上。
     这对母女原是城郊农民。今年天旱歉收,官家的租税反倒一增再增,今日是交租的最后一日,他们只有将最小的女儿卖与牙婆,换一点银子抵租。
     无双公子少见的面色严厉,双眉紧皱。我见他解下腰间荷包,递给妇人。可是,苛政猛于虎,使民不聊生致饿殍遍野。无双,你救得了一人,又岂能救得天下人?
     我动摇的心慢慢坚定。
图穷匕现 
       十日后,封妃大典如期举行。歌清越舞乱,天子得意百官哄笑。我在这金缕错陈的殿上欢笑,一直笑,笑到被临幸的艰难与疼痛。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伏在我身上。这一刻,我洁白如花的身体不过是一粒最莹润的棋子,在棋盘上艰难辗转,同灵魂生生割裂。这宫里,又有多少如我一般的女子,曾是家人掌上明珠,到头来却零落成泥,事人于身下,低头时哭泣,抬起头,又是明媚未央的一张脸。
     入宫三个月,我独宠专房,渐渐发现皇上疑心甚重,一切日常饮食都要人先代为尝过。
     这一夜,皇上摆宴于我专房。所有奴才都退下了,包括日日尝膳的太监也离开了,只剩我与皇上举杯对饮。
     酒入喜肠无节制,他醉眼迷蒙,我却越来越清醒。不再犹豫,我掏出小瓷瓶。
     “皇上,再喝一杯。”我媚眼如丝,举起酒杯。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的心翻腾烈焰,止不住的颤抖。瓷瓶里的药无色无味,即使服下,亦查不出中毒征兆。
       古往今来,暗杀从来是最惨烈有效的手段。图穷匕现,鱼肠带剑,血溅三尺,你死我活。然而,最高明的暗杀手段永远是红颜。红颜陷阱,无数英雄成白骨。
       正了正脸色,无视面前人楸紧衣襟,状如野兽的喘息。我拉开房门,惊恐万状地尖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脚步声纷至沓来。我听见太医说皇上得了突发心绞痛,听见说皇上已经垂危,转眼又听见说皇上已经驾崩。我一直听着他们这么说,一直缩在角落颤抖。直到——他走进来。
     依旧是那样白衫磊落的风姿,只是脚下的踉跄透露了他的心绪。他奔过来,解开披肩覆在我不断打颤的身上,转头向众人吼道:“我带她先出去压惊,这里交给你们。”他搂着我,不顾众人异样的眼神,抱得那么紧,仿佛我是最易碎的镂花水晶盏。
     我的眼热了又热,却不敢看他。他若知道,是我杀了他的兄长,他惟一的兄长,他会有什么感想?
  

谁是谁的棋子
   皇帝驾崩次日,我一路走进第一日进宫面圣时的偏殿。案上,仍旧摆着那日我放下的梅花残局。无双坐在棋盘前,见我到来递上一杯热茶。我将茶接过,他却忽然一把抢过茶盏,重重摔在案上,转身坐在对面,他抬起沉沉的眼看我:“沈姑娘,我们再对弈一局如何?”
     心忽然冷了下去,自他叫出一声“沈姑娘”。一瞬间,他与我的距离千山万水。我听见他说话,像来自对岸的歌声,我却无船可渡,无法触摸。
     他不看我,径自在棋盘上落下第一枚子。我慢慢抬手,机械地随着落子。第六十九子上,我一败涂地。
     他仰头,极力抑制一直闪烁在目中的晶莹:“你能赢我的皇兄,是因为早将他的棋路,才会导致今日满盘皆输。”这个人依然在笑,如春风拂柳,我却第一次觉得,摸不透看懂。
     乌云聚拢来,他的面目模糊成云雾。不错,我是沈流苏,镇国将军沈清泰的女儿。三年前,我那一心为国为君,写出“四十年来家园,三千里地山河”的父亲因直言进谏触恕昏君,竟被庭杖致死。此仇此恨,忌能不报。
     父亲在世时,我便听他提过无双公子正是当今圣上亲弟。我苦心布局,布了三年的棋,终于引无双公子对弈,使自己大仇得报。
     一直以来,我都觉愧对他,以为高洁如他,一直被我利用,而今看来,似乎不尽如此。
   “沈姑娘,下棋如打仗,知己知彼方能获胜。既然我来与你下棋,又怎会不事先将你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他的白衣为何如此沉重,我像被埋在深深雪地里,喘不过气。
     “我以为,我可以劝得你放弃复仇,我以为,我可以带你远走高飞,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一切,不料,我什么都不能扭转。”无双的眼底越来越多的讥诮秘悲怆如黑云压城,“好,好啊,不亏是沈将军的爱女,以棋诱君,毒杀圣上,真是好计谋,好胆色。你走吧,天涯海角,再别让我看见你!”
     一滴泪落下来,摔在棋子上,发出叮咚的脆响。站起身,无双拂袖而去,脚步趔趄,竟“砰”一声跌倒要地。
     我一笑,飞快举起端过案上茶盏,一饮而尽。
     无双倏然转头,满怀愤恨的眼瞪直了,全然不信地瞪着我:“你,你.........”
     我对他微笑,一如第一次见他时的微笑:“无双,这茶里放了鸩毒吧,怎么不让我喝呢?”
     无双奔过来,不置信地抱着我,双手颤抖如飓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离开这里?”
   身直鲜血汩汩流淌。一瞬间,他与我的距离千山万水。我听见他说话,像来自对岸的歌声,我却无船可渡,无法触摸。
   勉强绽出最后一丝笑容:“无双,欠你的,我用命还你。我知道,你不会随我天涯,你要我走,可是,若此生再也见不到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无双,来世,一定要等我啊!”
   “不要——太医,太医,快来人啊..........
   “浅浅,别离开我。只要你活着,我愿意放下一切,什么皇位天下,什么前仇恩怨,我全都可以抛弃,我们去月白风清的地方结庐隐居,你别扔下我...........
我笑了,是真正的快乐,最后一刻,无双终究没有抛开我,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而我,终于可以忘却一切,无忧无虑,安心等待来世了。
       一室化不开的暝色像张黑网,棋盘上的黑白子,渐渐模糊,像地狱里索命的黑白无常,只有身下的血依旧绽放成河。闲敲棋子落灯花,魂断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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