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陕西人看西域

我是个端着望远镜观察生活的人,看远不看近。最明显的例子是上大学时读古波斯大诗人哈菲兹的诗,满满抄了一大本子,还意犹未尽,乘胜追击读《鲁拜集》、读《王书》,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哈菲兹,抒写美酒明月与美人的大师,由此而联想到李白。真正进入李白的世界是从波斯诗人哈菲兹开始的。再后来读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至少明白李白诞生于中亚黄金草原;好多年以后,我来到天山脚下,给学生讲《老子》、《论语》、唐诗宋词,李白讲得最多。伴随着天山牧场骏马悠扬的叫声,看着天山明月冉冉升起,也只能用心领神会来形容当时的心境。

  其实李白的祖籍应该是陇西天水,与陕西宝鸡一山之隔,天水白娃娃是很有名的,肤色之白之细腻让江南人为之逊色。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面白如玉的缘故。酒量大,那也是大漠草原的习性。李白是地地道道一个西北汉子。话说到这个份上,离我的故乡关中越来越近了。我刚到新疆时,刻意地说普通话,师范专业上课必须说普通话,出了教室自由交流打死我也不乐意说普通话。我生活的小城奎屯,很时髦的一座城市,居民以河南人四川人居多,是一座移民城市。去伊犁出差,在霍城吃午饭,这里的居民基本上是新疆土著,说的竟然是陕西方言,我的陕西话脱口而出,人家就问我是尼勒克的还是特克斯的?我就说是塔城的,人家深信不疑。

  在新疆呆久了,才知道土著汉人都说陕西方言,可以追溯到唐朝的玄奘、西汉的张骞,甚至比丝绸之路更遥远。张骞通西域到底是政府行为,民间的交往应该更久远。对我这号说普通话比较困难的陕西人来说,在中亚大地上一下子就有了故乡的感觉。一个陕西人在西域,绝对跟山东人、河南人、上海人是不一样的,那种如鱼得水的体会太深刻了。

  秦腔是陕西的地方戏,在甘青宁新叫秦剧。维吾尔人最喜爱的角色是黑脸包公。西域尚黑,喀喇汗王朝也叫黑汗王朝,春秋战国、秦国军队的军服就是黑色,直到今天陕西的建筑、服装依然崇尚黑色。从秦往西,依次有马秦、大秦,这个神奇的秦与黑包含着一种文化的奥秘。我第一次听到《十二木卡姆》时,心头一热,竟然听到了秦腔的旋律与节奏,秦腔—花儿—十二木卡姆有一种悲怆与壮美。秦腔的最高境界不是在舞台上,不是文人化了的戏曲,是在黄土高坡,长天大野、四野无人,只有耕地的牲畜,只有干活的工具,这个农民丢下农具就开始吼起来,都是带血的声音。

  岑仲勉先生认为,周朝的祖先最早活动在塔里木盆地的绿洲上,周人在那里开始了人类最原始的农业,受到外族的攻击,周人东迁,来到我的故乡岐山,即周原,周人完成了游牧到农耕的最后转变。接着是秦人,从渭河源头又步周人的后尘来到岐山,走下马背开始壮怀激烈的500年耕战。秦文化在中国是个异数。张骞通西域有许多伟大的使命,其中之一是寻找黄河的源头,也就是寻祖寻根,张骞一直找到帕米尔高原,从叶尔羌河到塔里木河,再潜入大漠,从青海的山麓出来就成母亲河黄河了。山的那边又是长江源头,不知道跟西域水道有没有关系。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国人是相信张骞这一伟大发现的。

  我更乐意称西安为古长安,这才符合我想象中的周秦汉唐。有一种说法,作家最好是用30年时间漫游天下;后30年安居下来潜心创作。我40岁前,基本上处于漫游状态,居小城奎屯10年,居小城宝鸡10年,2004年底迁入西安,也是南郊大雁塔下。雁塔广场的玄奘塑像让我流连忘返。玄奘西天取经的背后,大概也隐藏着与张骞一样的动机。这里有神话时代祖先的身影,昆仑神话、西王母、伏羲氏、女娲娘娘,女修吞玄鸟卵产大业,姜嫄踩巨人脚印感应而生后稷,昆仑山简直就像希腊神话中众神居住的奥林匹斯山。

  《史记》记载,刘邦原来没有名字,刘季,刘小三嘛,起兵干大事,才有了正式名字刘邦,还要斩白蛇,还要给母亲一个玄而又玄的神话:梦中感龙体而生高祖。唐太宗李世民直接附会李耳;老子入函关留下著作,现在周至县有讲经的地方,老子继续西行,大概到中亚细亚去了,草原大漠绝对是朴而又朴的地方,也是道家的“昆仑仙境”。玄奘带回来的佛学经典对中国的影响就不用多说了。法门寺之外,还有一座藏传佛教广仁寺。唐永泰元年,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从泾川回长安,大军中有回纥将领200多人,住在城隍庙附近,学习唐朝的法令制度与文化,这个地方就叫“大学习巷”,回纥人在这里建立的清真寺就叫“西大寺”,东边化觉巷的清真寺叫“东大寺”,其教义由回纥人传入就叫“回教”。

  让我们为之神往为之心醉的唐代文明,同时也是儒道释的大融合,穆罕默德说:“学问远在中国,亦当求之。”这个人类最新的文明刚刚进入长安,唐王朝就一下子垮掉了。关中以及长安的衰败由此开始,元明两代长安就变为“西安”。用罗布代尔的话讲,军事、政治、经济是短时段和中时段,文化是一个大时段,跟大气层一样。《史记》的大手笔就在于太史公的“大文化观念”、“齐物论观念”,《史记》远远大于汉王朝、远远大于汉武帝。在《史记》中我们感受到的是北方的黄土与南方的水的融合,屈原的浪漫气质与孔子的仁爱精神的融合;中国哪一部作品有如此美妙的生命状态?

  长安是大气的,四川人魏长生成为秦腔的一代宗师。八国联军进北京,清室西狩长安,于右任上书陕西巡抚要他斩西太后拥光绪,好多年以后于右任的学生杨虎城“兵谏”了蒋介石。大概算是汉唐遗风吧。清朝末年,陕西回民领袖白彦虎起义失败后,率残部5000人逃至中亚楚河,也就是诗人李白的出生地,这些不识字的陕西农民凭记忆将清朝同治年间的关中民间文化完整地保留下来,竟然用陕西方言同化了这一地区的多种民族语言,创立了独特的“东干语”。“东干”即黄河东岸、东岸子、中原的意思。陕西有个学者王国杰曾多次走访中亚“陕西村”,一口关中方言陕西话就是通行证。文化的纽带就这么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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