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还是烟雨裹城,今朝便又暖阳洒地。春姑娘呼来如酥细雨,滋润万物,唤来如裟和阳,呵护千花。
水碧山青,泥融燕飞,沙暖花燃,江南三月的春!
等交通灯的当儿,我注意到街角那株早樱,枝头粉色花朵簇拥,热烈绽放,闹得正欢。
只是,半月前,经过这里时,它还只是光秃秃的树干哩。那天,恰巧飘起了冷雨来,忘带雨具的我,还曾有过一丝怨怼,嗔怪它为何就不是密叶成荫,提供那遮风避雨的所。
清晨六点,习惯性打开BBC电台,收听英语新闻。
3月18日,美国摇滚乐先驱查克.贝里(Chuck Berry)于当地时间周六下午去世,享年90岁。
3月20日,洛克菲勒家族第三代翘楚大卫.洛克菲勒(David Rockfeller)与世长辞,享年101岁。
3月20日,美国《纽约书评》发布消息,创始人兼主编罗伯特.西尔维斯(Robert B Silvers)在位于曼哈顿的家中病逝,享年87岁。
......
我坐在书桌前,心一沉。
那种感觉,就像孩提时代,和邻家小伙伴去河滩挑拣被河水磨蚀成了各种形状的小石头子儿,玩厌后,便胡乱将几分钟前还爱不释手的石头子儿,一股脑儿塞进裤兜里,一群野孩子做起捉迷藏的游戏来,玩得正起劲儿,却不小心被一块漂流木绊倒了,兜里的小石头一下子硌得生疼。
“呜呜,怎么就忘了嘛,兜里还装着石头子儿呢……”
关于生,关于死,这谜团一般的问题,曾久久困扰着我,但绞尽脑汁,仍参它不透、悟它不明后,我痛下决心将之束之高阁,从此不要去理会。
可,就在今晨,这些赤裸裸关乎死亡的事实,还是硌得我生疼,它们再度提醒我,你想或不想,死亡这个monster,一直就在那里。
洛克菲勒先生,虽久闻其名,对其事迹,我却仅略晓一二,了解不算太多。
知道查克.贝利先生,缘于念大学,有一阵子疯狂迷恋上披头士乐队(The Beatles)之故。虽然,披头士红极一时的那些年月,这个世界上甚至都还没有我。喜欢上一个人,就有想去了解他一切的冲动吧,于是,做足功课,对披头士的每一位成员都进行了深入了解。
主唱约翰—列侬(John Lennon)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想要给摇滚起另外一个名字的话,你可以叫它‘查克-贝里’。”就因这句话,爱寻根问底的我,又仔细“调查”起了查克.贝利——这位被滚石、披头士、沙滩男孩等伟大乐队纷纷模仿的摇滚之父。爱屋及乌,查克.贝利先生便也成了我尊敬的挚爱。
但听闻罗伯特.西尔维斯先生仙逝,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一直认为,作为美国知识分子精神粮食而存在的《纽约书评》,之所以能够长久不衰,产生持续的影响力,关键缘于其秉持了“追求深刻,珍重文化,据斥油滑,绝不媚俗”的办刊原则,而这也正是主编西尔维斯先生本人人格的体现。
先生具有远见卓识、怀疑精神,勤苦敬业,事必躬亲,每文必读,精编细校。书评篇篇都是精品。作为《纽约书评》四年的读者,每期,都恨不能从头到尾读完,连广告都不愿拉下。透过文字,与先生进行着无声交流,日子久了,便早已在心里把他当成了老朋友,甚至曾在梦里梦到飞往美国,与他见面。
可是,你看,生命何其倏忽易逝,不经意,就已是死生两茫茫,阴阳两隔,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来不及”。
悻悻走出寓所,转角处,便一下子瞥见了那满树盛开的樱花。
苍穹碧蓝,清风徐徐,摇落几片花瓣,纷纷飞散。
于是,又不禁思考起“为何而生”来。
我想,疲惫无助、孤独寂寞时,对人生感到迷惘、失去信心时,迷失于忙碌的生活、找寻不到幸福时,或许,我们都曾追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吧。
生命是一个永恒而沉重的话题,生命与死亡,古往今来,困扰过多少人,也就有多少人对之进行过探讨。
人生是什么?
曾读朱光潜先生的《悲剧心理学》,在书中,先生举过一个例子:“大臣比德对国王埃德温说,王上,人的一生就好像您冬天在宫中用餐时,突然飞进宫殿中来的一只麻雀,这时候啊,宫中炉火熊熊,外面却是雨雪霏霏,那只麻雀穿过一道门飞去,消失在它所来的严冬的黑暗里。在人的一生中,我们能看见的,也不过是在这里稍停的片刻,在这之前和之后的一切,我们都一无所知。”
将一生比作有生命的物体,如小雀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是西方人对生命短促的描绘,可谓精到。而我们东方人却似更喜用无生命的自然景物来形容生命,比如朝露,比如流水,比如不系之舟……
古诗中,尤爱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编入《文选》中的《古诗十九首》,而这十九首佚名诗,百分之二十都表现着作者对生命的思考,流露出乱世中人们对生命的困惑。文学史中,生命意识的普遍觉醒,实则也正是萌生于风雨飘摇的两汉魏晋时期。
社会的动乱,战争的频任,国势的衰微,生命朝不保夕,亲友生死离别,实已司空见惯。
怎样去活,就必然成为一个问题。
《古诗十九首》诸多作者给出的答案是,“及时行乐”。
如《生年不满百》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再如《驱车上东门》里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既然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飞鸿踏雪泥般,终究茫茫不知所终。无论高贵还是卑微,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无论富贵还是贫贱,都终究逃不过“死亡”的魔爪,又何不趁就有限之生命,尝遍鱼肉之乐,放浪形骸之外呢。
说实话,在对己要求最是松散的时期,我也曾尝试如此这般草率地过,但终未逃脱“空落”的折磨。
人,毕竟是精神与物质的二元统一,无法割裂而活。
只是,到底该怎样地活着?
如果我们反正都要掉落,要死亡,那么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虽然我还不能给出自己的答案,但或可借英国哲学家罗素先生的观点一用。在《我为什么而活着》一文中,他写道,“有三种简单然而无比强烈的激情左右了我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索和对人类苦难的怜悯。”
初读这篇短文,理解尚不透彻,而今,经历日益丰富后,就有了诸多共鸣。
若果人生没了爱的滋养,便与荒原无所差别。对爱的憧憬与渴望,确实是人生的原初动力。前几日读一篇公号文章,一位清华学子说,在他心里,房子决然不应该成为这一代人的终极追求,而爱才是。深为认同。遭遇过很痛苦的事儿,以为自己过不去的时候,对家人的爱与责任,总能成为我迷航的指明灯。我常在想,对我这样一个对物质相当无感的姑娘来说,最好的生活,真地不是千金裘、五花马,而是屋外碧水青山,室内有爱人温柔相伴,任它时光流逝,我们一起慢慢变老,就好……
罗素先生说,用对爱追求的激情,他同样想去探索知识,因为希望能够理解人类的心灵,能够知道群星为何闪烁,试图领悟毕达哥拉斯所景仰的数字力量。我想,物质日益膨胀的当下,精神危机早已不是耸人听闻的事儿了。好看的皮囊太多,有趣的灵魂太少,原因无它,只因停止了用知识充实自己。我们太多人,宁愿躺着刷屏,也不愿坐着翻书。社会各界呼吁阅读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于我自身而言,若是每天不去读几页书,写几行字,念几句诗,就会坐立不安,深怕自己一不留意,就被这信息爆炸的时代给怠慢。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更不晓得,明天会不会更好,但总认为,只要不是空有一副皮囊,一直在坚定朝前迈步,就定会见到光明。
罗素先生还说,爱和知识,只要有可能,是为通向天堂,但怜悯总将他带回尘世,痛苦呼喊的回声回荡在他的内心。他渴望能够减少邪恶,也因为自身的无能为力,而深受折磨。我也如此。敏感多思的我,爱好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却也时时被各种丑陋、残忍、贫苦牵引,内心悲戚。
有一段时间,甚至不忍卒读任何中东有关的新闻,只因看到战火纷飞中无辜百姓绝望惊恐的眼神,我就会难过到无法自已。对万事万物感触比人更为敏锐的我,冷不丁就会被各种苦难击中。我常想啊,如果我有更大的力量,最想做的,就是去减轻那些真正处于不幸之中的人们的悲伤于万一。只可惜,我还没能攒足那份力气。
如此要求自己,充实过着一生,纵然明天离去,也是无憾了吧。摇滚之父查克.贝利先生,商界大亨迈克菲勒先生,我最爱的西尔维斯先生,他们都是不带遗憾地走向天堂去的吧。
这样想来,我也才释然了。盼您们,最爱的先生,在天堂,怡然。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美国作家利奥·巴斯卡利亚博士写的著名绘本《一片叶子落下来》,它是目前为止,我读过的阐释生命的最好作品了。
全书用一片叶子形容人的一生,通过一片叶子生长、死亡的过程深入浅出地揭示着生命的意义:一片叶子生在春天,长于夏天,在秋天绚烂,于冬季走向死亡……语言优美,发人深省。
叶子丹尼尔告诉叶子弗雷德,给人遮荫,是树叶的目的之一。
“什么是目的?”弗雷德问。
“就是存在的理由嘛。让别人感到舒服,这是存在的理由。为老人遮荫,让他们不必躲在炎热的屋子里,也是存在的理由。让小孩子有个凉爽的地方可以玩耍,用我们的叶子为树下野餐的人扇风,这些都是存在的目的啊。”
叶子丹尼尔又告诉叶子弗雷德,秋天就是这样,树叶该搬家了,有的人把这叫做死。
“我们都会死吗?”弗雷德问。
“是的,”丹尼尔说。“任何东西都会死,不论是大是小,是强是弱。我们做完我们该做的事,我们体验太阳和月亮,经历风和雨。我们学会跳舞,学会微笑,然后,我们就要死了。”
最后,丹尼尔掉下来了,再后来,叶子弗雷德也离开了大树,掉在了雪堆上,睡着了。
但是,他不知道, 冬天来了,春天也就不远了;也不知道,雪会融化成水;他也不知道,自己看似干枯无用的身体,会和雪水一样,让树更强壮,他尤其不知道,在大树和雪地里沉睡的,是明年春的生机。
如果你问我,反正都要掉落,要死亡,那么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呢?
我要告诉你,只要找到存在的理由,即使终将离去,我还是要来到这里。因为,你可知道,在大树和雪地里沉睡的,是明年春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