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更的,忘记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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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的灵堂设在开封府,与他并立的灵位还有十几个,都是在襄阳一战中死义的公门精锐和江湖英杰,灵前的白烛祭香昼夜不熄,升腾的烟将屋顶梁下染出一片枯暗的黑色。吊客络绎不绝登门,上至皇亲显贵,下至升斗小民,都抱了一腔敬意与怀悼,从开封府的正门走进灵堂,为亡者上一炷香。
门庭冷落已成故事,开封府因这些往来的吊客,渐渐成为京师中任谁也无法忽视的存在,敞开的朱红色府门,像鲜血染就的重重压力,迫得朝堂上下的人心都沉甸甸的,襄阳王尚在收监,开封府的立场就已如此不屑掩饰。
卢方怔怔坐在堂下,听着死者亲眷与吊客们的哭声,心像被生生挖空一块。
白玉堂的骨灰早在三日前就送抵了开封,五个兄弟历经劫难,终于隔着阴阳再聚,彼此梗在喉咙里多时的劝慰还没说出口,视线轻轻一碰,就都不约而同落下泪来。
在那场悲痛的重聚里,唯有白玉堂是安静的,一点抗拒都无地听着四位兄长教训,给人空前的乖顺感,但卢方却深知这乖顺的虚假,如果那好惹祸的家伙当真这么听话了,又哪里会抛下兄长们孤零零死在前头。
目光从灵前投向门口,外间的日光在灵堂里投下金黄的光线,却吝于施舍一点温度,仍是冰冰冷冷的,卢方眼前一阵恍惚,随之记起那场痛哭后兄弟们纷纷升起的念头——
五弟已为赵氏朝廷捐了躯,纵是天大的恩情,他五鼠也还清了。
展昭是在七日后的正午回到开封的。
肃穆的祭仪告一段落,灵堂上的哭声也暂时告歇,人潮退散之后,只剩下四鼠和满供案冷冰冰的灵位,烛焰映着丧祭的白色,照出满室阴郁的光。
有差役在门外轻声向开封府临时的护卫长马汉汇报消息,言语间大致是展护卫回了府,正与王朝、赵虎等一起面见包大人陈述案情,谈及襄阳王案诸事,可惜盟书未能寻回云云。
徐庆在灵前闷头烧纸钱,那差役小心压低的声音对他们这些习武之人来说并无意义,他耐着性子听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心下的烦躁,闷哼一声,将手中纸钱重重向铜盆里一掷,激起黑色的纸灰四下飘飞:“果真辞了官便是外人,这些细碎事有什么好瞒,偏要背着我们兄弟说。”
他这句声音故意放得高了,于是门外的交谈声戛然而止,蒋平回头瞥了一眼门扇,有些心虚,反手就将鹅毛扇拍在徐庆背上,低声劝:“老三啊,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脾气,你又焉知人家背过我们说话,不是怕打扰咱们,惹你我心烦呢?”
徐庆黑着张脸,思路却是不知琢磨到哪条歪道上去了:“是啊,他也知道我们会心烦。”
蒋平被噎了这句,只得叹气,再开口时,语气已不似方才有耐性:“毕竟是我们先向包大人辞行的,开封府念在昔日同僚的情分上,不责怪我们逢难则退,已经足够仁义了。”
他说着又转回头去,隔着门纱,正看见马汉摆摆手让方才那名差役退下,心情颇有些复杂,正是因为卢方等人在这关头执意辞官,开封府无能人可用,包拯才只得将马汉临时推上护卫长的位置,主掌开封府一应事宜。
蒋平也知道,大哥坚持这个时候递上辞呈,还转着另外的念头:若到了最后,襄阳王仍不能得一死罪,他们兄弟必不会坐视那种结果,到时候无论如何行动,都要与开封府的关系断得干净才好。
然而这些事,自己想得到,徐庆却未必,蒋平提点一番的念头在脑海里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只余一声叹息:“我现在只想为五弟和这满堂英烈讨回公道,等襄阳王一死,开封府便再没有什么欠我们的。”
——我们也不再欠开封府的,蒋平破罐子破摔地在心里想。
“开封府不欠,有人欠着。”徐庆今天似乎格外固执,咬牙低头用力剪他的黄纸,月牙样的碎屑飘了一地,其中几片被火星燎着,打着旋儿烧到白玉堂的灵位底下熄灭。
蒋平一把抓住他,问:“谁欠着?”
徐庆不答,倒是旁边的韩彰伸出手,将徐庆手里已剪得不成样子的一沓黄纸扯出来,扔进跟前的火堆里:“我知道老三的意思,他不好说,就我来……哎呀别剪了,老五那么能耐,让他在底下自己剪!”
“二哥?”
看徐庆终于扔下剪刀,韩彰吐一口气坐在地上,这才话中有话地接过蒋平话头:“兄弟们凭良心说,五弟平日里待那展小猫好不好?”
蒋平还疑惑怎么扯到展昭身上,就听徐庆又重重哼一声,显然是韩彰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只得苦笑着答:“好,岂止是好,只怕比对我们这几个老哥哥还要上心。”
说起白玉堂对展昭的关注,几个人都是心情复杂,从前总盼着这五弟的性情能收敛些,后来卯上了圣上赐的御猫,又闹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宁,好容易在开封府领了御前护卫的执掌,老老实实做起了“白护卫”,四个哥哥还以为这位祖宗是终于收了心,知道在一件正经事上留意了,后来才知道,他仍是为的展昭,领了官职,也只是为了能更名正言顺地找那御猫的麻烦,蒋平当时还笑他,逗猫逗出了一身官腥,等哪天这股玩劲儿下去,洗都洗不干净。
白玉堂听了只是笑,连声“病夫”都不骂,照旧在开封府玩得风生水起,时日久了,卢方才先觉出不对。
虽然嘴上说是寻人家的麻烦,其实帮扶的意味更多些,展昭遇灾遭难的时候,他会傻乎乎冲上前去挡,那人受了伤着了毒,倒比落在自己身上还要紧张,年节时被问得急了,才坦言是交定了展昭这个朋友。
那时陷空岛对展昭的印象都极好,只道是五弟性情跳脱了二十年,终于遇着个稳重些的朋友能压一压,未曾想到有今日。
韩彰盯着铜盆中的黄纸慢慢焚成灰烬,眼底的怨痛却渐渐浮上,他逐一扫视过几位兄弟的面孔,沉声接道:“但是,自从老五在襄阳出事,你们又有哪一个见他对此表现出过一点关心,掉过一滴眼泪?”
偌大的灵堂因这质问默了一默,蒋平恍惚着低下头,仔细回想起来,竟似乎真的没有。
襄阳城破后,巡按府之围便解,几人去君山迎白玉堂骨灰,展昭也一并去了,只是当时他们都沉浸在丧弟之痛中,无暇关顾展昭如何。
后来诸事安定,他们在巡按府为五弟设了灵堂,整座襄阳城无论官也好民也好,都来为白玉堂上过香,唯独向来与他知己相称的展昭,却一次也没有来吊唁过。
——这就是知己之交,连好友的死都可以不放在心上的知己之交?
韩彰冷笑,越想越觉得五弟识人不清,将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视作知己,如今命陨襄阳,那人却连当面祭拜都不肯,熊熊的火气就着这股委屈的念头直往脑子里冲,也不顾忌门外的人会听见,愤愤道:“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有时都怀疑,他当初宽谅五弟就是为了息事宁人,如今没了这绊子,更好!”
“好了,都闭嘴。”一直沉默的卢方忽然开口,试图将这场越吵越歪的争论在彻底离题前及时打住,“当时襄阳城才被攻破,事情都乱成一团,展昭身为开封府干吏,自然有许多事要忙,就算是先公后私,一时无暇顾及五弟,也不见得是什么大错。”
徐庆却蓦地从火盆前抬起头,两只眼眶都是红的,声音更是压抑中带了哭腔:“大哥,你不知道,五弟的骨灰在襄阳停灵七日,整整七日啊!展昭他就是再忙,难道还能忙过颜大人?可颜大人就能每天来灵前看看咱们五弟,哪怕只烧一炷香,哪怕只站一站也好,可是我们坐了七日,都没见那冷血的家伙肯在五弟的灵前露上一面,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是不是根本忘了,五弟当初就是因为他才进的开封府——”
他这一句话还未说完,门外就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争执声,似乎是有谁想进门来,却与门前守卫的衙役发生了摩擦,但再仔细听,就发现那些衙役口中低声唤的都是:“展大人。”
房门骤然大开,展昭苍白着脸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斜斜照进一点在阴冷的灵堂里,屋内几人迎着日光闭了闭眼,在那个瞬间忽然觉得,门前的展昭竟与开封府内外满布的白幡同样刺目。
展昭平静的视线与徐庆在半空中相撞,然后声音很低地,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忘。”
“抱歉,展昭来晚了。”
卢方第一个反应过来,展昭该是已经在门前站了有些时候,而守门的衙役之所以会生出阻拦的冲动,恐怕就是因为徐庆最后的那几句被展昭听了去,担心他愤怒之余会与门内的四鼠产生摩擦。
然而展昭并没有发怒,他的面上仍然带着卢方等人难以理解的平静,语气也依旧平和,若非开口答了那一句,卢方甚至怀疑他只是恰好在这个时候走到门前,而他们兄弟几人之前的对话,也全都被门扇上薄薄的一层绢布过滤干净。
王朝和赵虎紧跟在展昭身后鱼贯而入,面对堂上密匝匝排列整齐的灵位,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真实的悲伤情绪,赵虎更是在视线扫过白玉堂名字时,就忍不住教泪水糊了眼眶。
与他们外露的悲伤相比,展昭此时的平静更近于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联想到方才的争论,卢方几乎要对自己最初的立场怀疑起来——
他宁愿展昭进门后就与徐庆打上一架,最不济也该反唇相讥,至少让自己知道,他们的议论确实是刺痛过他的,白玉堂的情谊并未落空,而那七日所谓的“避而不见”,也不过是公事繁重造成的误解而已。
至少不应该是这般,连一点点最基本的哀伤和悲愤的情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心中原本勉强维持平衡的秤杆倏然倾斜,怨屈的一端开始叫嚣着增加重量,卢方甚至没有余力再去掩饰自己的失望,出口的声音也趋于僵冷:“展护卫既来了,就给五弟上一炷香吧。”
展昭颔首,然后带着那种能将人逼疯的平静稳稳接过卢方颤抖着手递过来的燃香,脊背挺得笔直,向面前书写白玉堂名讳的灵位躬身拜下。
展昭的动作与他拜祭其他灵位时同样的一丝不苟,卢方睁大眼睛试图寻找到一点独属于白玉堂的动容,然而直到那几支纤细的香插上祭鼎,他所期望的情绪波动都不曾出现。
那双眼里甚至还带一点空,虚落落不知凭依何处,哪怕他的人已经在白玉堂的灵位前停下脚步,但空茫的目光却提醒众人,他的注意力其实并未被眼前故人的名字所吸引。
可是为什么——
卢方有些艰难地想,明明是最要好的朋友,如今一个没了,为什么另一个还能这样冷漠地面对一切?
除非徐庆与韩彰所言皆是真的,除非当真是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卢大哥。”还是展昭温和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
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的蓝衣人身上,数月不见,展昭的样貌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一向整洁的衣裳有些皱,皂靴和外衫下摆狼狈地溅了些泥点,显然是辞了包拯就直接赶过来的,卢方微微皱眉,才要开口,那厢韩彰就已经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言辞格外尖锐地抢道:“怎么,展大人还有什么要向我们哥儿几个吩咐的吗?”
展昭不明所以地回头,难得有些迟钝地,没能察觉到空气中浮动的敌意,仅顿了一息,就仍按着原先的设想将话题小心地进行下去:“不敢,只是有些事须向诸位转达。目前襄阳王一案已经移交大理寺,包大人有心为枉死的豪杰义士们讨个公道,虽然不能直接干预,但也已具折封奏圣上。展某回京时,亦与大理寺的王大人同行,他……”
“展昭,我们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徐庆忽然从阴影里跳出来,几步跨到展昭面前,毫不客气地抻住他胸前的衣襟扯晃:“你难道不觉得该对我们兄弟说点什么,对五弟的在天之灵说点什么吗?”
展昭被他晃得眼晕,怔怔对上徐庆近在咫尺的赤红眼睛,一句“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被迅速赶上的王朝和蒋平等人强行分开。
“老三!”
“你们干什么——”
“等一下,”展昭抬手制止了暴怒着就要冲上前去的赵虎,谨慎地上前一步,用问询的语气试探道,“徐三哥?”
徐庆整个人还未从愤怒的情绪里脱出身来,胸膛因激烈的情绪波动急促起伏,嘴唇紧抿着,目中全是悲痛的恨意,被蒋平奋力箍在怀里,却仍像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猛兽:“展昭,你当我们是苦主吗,跟那些案件里不幸遇难的死者亲属一样,需要你用这些官话来搪塞,说些什么官府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鬼话?
“我告诉你,我们兄弟已经不是朝廷的命官了,我们都是江湖上的好汉,纵使朝廷治不了襄阳王应得的罪,我们也一样可以用自己的手去替天行道,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倒是你,展昭,你当真是吃了秤砣了吗?五弟生前把你当成他最好的朋友,现在他没了,你为什么不难过,为什么还能摆得出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你说——”
“老三!”
“三哥!”
这番话一出口,陷空岛与开封府的矛盾瞬间被搬上明面。展昭从突如其来的震惊里抬头,这才发现无论是义愤填膺的徐庆也好,还是竭力劝阻冲突的蒋平也罢,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探求的光彩,那是一种本就不愿意相信,所以格外希望自己能将这些诛心的指责和妄测都用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推翻掉的渴求。
可是这个答案呵,展昭苦笑着垂下眼帘,他如何答得出。
徐庆所言并没有错,自己的确对白玉堂的不幸表现得过于冷漠,起初是因为抱有一线生机,不甘心接受那人从此在世上消失的现实,后来这点希望断绝,当他再想回过头去正视故友的死亡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挥不散意识中漂浮的虚幻感。
无论是面对那坛冰冷的骨灰,还是灵堂上的牌位,他都调动不起初闻噩耗时那种心痛如绞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无法感同身受,无法悲伤和哭,甚至现在,他想牵扯面部肌肉做出一个悲伤的表情,都忘了应该怎样用力。
可是这些话,难道可以对四鼠说吗?
恐怕这样的解释更像借口,展昭在心里摇头,他可以给陷空岛留一个无情之名,却不能让开封府背上一个薄待英烈、负义忘恩的骂名。
迟疑着抬眼,渐觉眼中的世界变得纤毫毕现,空中浮动的无数纤小茸毛和尘粒隔断在自己与白玉堂的灵位之间,不住地翻滚漂移,他试图看清灵位上亡人的名字,然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定格在浮起的尘埃上,无根无系地飘。
展昭有些无措地摇头,视线仍收不回,但熟悉的声音却得以顺着气息从唇齿间流出:“白玉堂,我们……”
就在这时,展昭左侧的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仅仅一个分神的功夫,赵虎就从他的右手边跨步而出,拦在展昭身前,回护的意图显而易见:“徐三爷,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白护卫殉职,开封府上下哪一个不难过?可‘难过’也不一定非要像徐爷你一样,扯着脖子哭个天昏地暗、举世皆知才算是难过了。你们难过是在脸上,展大人难过是在心里,我们日日跟在他身边,难道还不如徐三爷你知道得清楚?”
展昭一个不留意,就已经拦不住赵虎与徐庆的交锋,他有些懊恼地蹙眉,一种无法跟上事态发展的无力感迅速涌上灵台,赵徐两人的争执还在耳畔嗡嗡地响,可即使他留了心,也依然听不出二人究竟在吵些什么。
——不对,这很不对。
左手有些慌张地在袖下握紧,紧跟着就有人从背后悄悄扶住自己的手臂,耳畔传来王朝刻意压低的声音,倒是比那些情绪激动的嘶吼更加清晰入耳:“展大哥,你没事吧?”
方才赵虎的挺身回护,就是出自王朝授意,本来有展昭主持大局,这里是不需要他们两人出头的,但是一向心细的王朝却发现展昭的状态有些不好,这才暗示了赵虎出面,自己则扯动展昭的袖子,好让赵虎能趁他分神的工夫,不动声色地将其从争执的风口浪尖替换下来。
借着赵虎身形的遮挡,展昭疲惫地合了合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天庭沉涨,五感失衡,是精力衰殆的前兆,左拳才一放松又用力收紧,让指甲在掌心刺出清晰的锐痛,好召回涣散多时的注意力。
直到耳中两人的争执声又清晰回来,展昭才暗暗松一口气,避开王朝的搀扶:“放心,我没事。”
眼前赵虎与徐庆的争执还在继续——
“笑话,就算是难过在心,也没见有哪一个连五弟的灵堂都刻意避了去。襄阳停灵七日,没见你家展大人露上一面,城门送灵,也就他一人没露半点影子,如今五弟回开封了,他避无可避了,这才板出张臭脸来见人,是不是诚心,难道他自己不清楚?”
“你们还有脸提这个,”赵虎瞬间火大,“若不是你们这群家伙只顾着哭,襄阳偌大的担子何至于落到展大哥一人头上,他忙前忙后搜查证据的时候,他拆了冲霄楼为白护卫报仇的时候,你们又在做甚么!”
“他那是在找盟书——”
徐庆猛地挣开兄弟的钳缚,倒是没有立即冲上前来动武,只梗着脖子,视线越过赵虎的肩膀,刀一样钉在展昭身上:“还说什么为五弟报仇,五弟葬身冲霄楼的时候他怎么不去,襄阳城破的时候他怎么不去?偏偏要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没有证物交差了,他才说报仇,但是这他娘的有个屁用!”
展昭震惊的视线与徐庆对上,才要出口的话又被一块重石压回原地。
那时候的自己,确实在刻意回避与白玉堂的死亡相关的一切信息,可他又不能言明,自己是在追查盟书的过程中才发现了那人可能生还的一点希望。自欺欺人的借口送到眼前,展昭几乎连犹豫都没有,就打开了锈死已久的任性闸门,连灵堂都不肯去,就想着哪一天把人寻回了,这些糊涂事就也都有了交代。
只是没想到,花费这么多时日,仍是竹篮打水,落得空空。
当时瞒下了,现在就更没有立场再提,赵虎也一直谨守着他的嘱咐闭口不说一字,展昭宽慰之余,也涩得嘴里发苦,面上却绷不住想扯开一个笑来,笑自己自作自受,也笑即使这个时候将事情抖出,也不会有人再相信了。
前几天还在同沈仲元说,你不过是为了盟书罢了,怎么今天就换成自己?
那时候还无人质疑的关系,到了现在,居然只能以一张漠然的面孔听人诘问:“你们真的是朋友吗?”
很好笑,真的很好笑啊。
已然麻木多时的心像被寒冷的冰刺撬开一道裂缝,僵硬的外壳开始崩碎,露出一角柔软的血肉来,散碎的记忆从胶着的脑海中抽离而出,展昭忽然忆起白玉堂生前风神焕发的样子,那时他右手提着会仙楼的花雕酒坛,左手百无聊赖地扒他房檐上的瓦,笑容明朗灿烂:“怕什么,你就直接跟哥哥们说,咱们不是朋友,怎样?”
然后自己答了什么,记不清了,就记得那人颊上带着醺醉的红,笑着凑近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连朋友都不是的那种,唔……死敌,对头,都随你。”
“大哥也不会起疑,嗯?”
一片华丽的白忽然占据视野里的大部分空间,酒液在偏斜的坛口颤巍巍摇晃,终于还是落了几滴在瓦上,那时他好像抱住了自己,是这样的吧,安心的暖意透过衣料传递到身上,一向绷直的脊背也终于在这温柔的轻拥里和软下来。
“猫儿,别担心。”耳边的声音认真而坚定,“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不知道在人前以何种心情对我,就装作……不在乎好了,冷漠一点,没关系的,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是为了找你麻烦才进开封府的嘛。”
冷漠么。
展昭有些恍惚地移动着视线,眼前清晰的一切又渐渐模糊回来,是这样的吧,身体先于意识地用白玉堂教他的冷漠筑起了壳,将那些伤人的情绪都隔绝在外面。
过往种种落在陷空岛诸人眼中,也只是白玉堂如何对展昭好,而不是展昭对白玉堂的什么,一厢情愿不一定要得到回报,纵使哪天他们的事当真瞒不住,白玉堂也远比展昭更肆意洒脱,这些后者背不起的担子,他就夺了来遁入江湖,杯水入海,展昭也就还能继续做他的御前护卫,两两相安。
那时想得这样完美,如今却成了作茧自缚,谁教他天生就比那白老鼠擅长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人装不出的,他能,就像这一回,连假装都没有,就已经乱真了,何况——
“他是不是根本忘了,五弟当初就是因为他才进的开封府!”
徐庆是哭。
“我是为了找你麻烦才进开封府的嘛。”
白玉堂是笑。
展昭站在原地,胸口忽然滞闷到难以呼吸,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自己呵,白玉堂才入了公门,被卷进一场又一场的危局里,最后丢了性命,而自己却还堂而皇之地活着,这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一点?
明明……只是他一个人的错。
鼎中的白烟歪斜着冲上头顶,展昭怔怔地看着,忽然觉得这些指责也并不是那样难以接受,耳边一切嘈杂都归了静谧,睫毛以极微小的幅度颤动,混沌间也只有白玉堂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要冷漠。
白玉堂教他,要冷漠。
站在灵堂外的走廊上,展昭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借口脱身出来的,只有无数错乱的画面在眼前匆匆闪现,有灵堂内四鼠的,也有怔愣在门前的马汉的,甚至还有灵位上白玉堂的名字,一笔一划都清晰得宛如刻进血脉里,时远时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们的嘴唇无声翕动,自己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头脑像是胶住了,无法思考,很清醒,又似很疲惫,迈出的步伐与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偶一个落脚又会觉得十分虚软,走廊尽头的栏杆下,露出石缝间一株枯黄的草,展昭想要走近些看清,却忽觉眼前的一切都朦胧着向后退去。
展昭直到倒下去的那一刻还在想——
这是怎么了。
这个世界,都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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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展昭在本章的状态近似于连熬两夜,然后走在路上觉得自己随时能上天的状态,人的精力有限,展昭心里有事所以不觉得累,但身体往往比意识真诚,他的每一个症状都是我熬通宵后会有的症状,长期撑下来非常难受,所以建议大家尽量不要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