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四月炙得一片混乱 。
这是个扎堆的时代。人们扎堆恋爱,扎堆结婚,也扎堆拍婚照。外展开始后,店里的客流量也增了几番,每天都会增加好几个临时拍摄单。店长主管市中心的外场,我便成了前厅的二把手。除了本职工作,我还要协助接单和安排拍摄流程。倒不是说我有多厉害,而是我熟悉所有部门的流程,是调和这种乱局的最佳人选。
我每天第一件事,还是去美工室拿成品回馈单。大多时候小春都俯在白炽灯下忙碌,偶尔空闲时我们也聊上几句。他总不忘抱怨要加急做的相册,心情好的时候也说个段子。只是不知怎地,我觉得他看我的样子多了些同情。
前厅的事情又多又杂。登记好成品件,我还得安排选样和送件的工作。店长不在,拍摄的客户也得随时留意。比如新娘子在化妆时,就不能冷落了苦等的新郎,总得时不时添茶倒水问候一声。毕竟婚纱照是女人的“特权”,她们来这里就是要穿上婚纱,实现心中那个美丽的童话。好在大多时候,准新郎们都是一手拿着报纸,一头歪向化妆台,等得甘之如饴。
小春老婆佩佩,就是化妆镜前给新娘打开梦想之门的“魔法师”。彼时,她的化妆箱早已经打开,大小刷子齐齐排成一列,各色粉盒,眼影,腮红,修颜粉已各就各位。她要服务的准新娘正在礼服部换衣,新郎正陪着挑选婚纱。
“大屿,你过来一下!”
佩佩瞄了一眼礼服部方向,急匆匆地冲我挥着手。我以为单子有什么问题,放下反馈单就过去了。
“客人已经付了定妆液,你只管开瓶就好……”
“这个我知道!你先坐下。”
我还没说完,佩佩就一把把我按到化妆椅上。
“客人马上就来,你要干什么……”
“来得及,来得及…… 我交代了礼服师,顺便把外景婚服也挑好。”
佩佩拿手轻轻端住我的头,眼睛直直盯着化妆镜,“你好没精神,我给你重新弄弄眼妆。”
确实如此。镜子里的我双眼空洞无神,还乌黑一圈,下巴额头全是粉刺,连粉底都盖不住。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瞄了一眼周围,眼下前厅还没忙开。行吧,那就让佩佩给我弄弄。
佩佩剪了条眼胶,轻轻贴在我的右眼皮上。顿时,眼睛大小就变得均匀了。她按原色系刷了些眼影,又重新描了一遍眉毛。打完侧影,镜子里那个人确实精神了不少。
“谢谢啦!完全妙手回春!”
我正要起身,佩佩从屉子里取出一袋东西。
“我上次在韩国买的急救面膜,你回家敷上几次,皮肤应该能缓回来很多。还有,下班一起去吃小瓜鸡。小春请客!”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礼服部的帘子一掀,新娘一袭洁白的长拖尾,正徐徐朝这边走来。那条婚纱实在太美,不光一旁的准新郎,连我都看呆了眼,差点忘记起身。
我也想要这么一条婚纱!
只是…… 这个想法大概不会实现了吧!想到这里,胸口划过一阵微疼。
给周辰的短信石沉大海。
一开始,我想也许他只是无暇回复。过了些时日,我又责怪起自己把话说绝。时间一长,那条短信像颗石子似的嵌在了胸口。我以为把自己忙成颗陀螺,就能忽略自己被忽略的事实。而每个晚上,我都能感觉到那颗石子的动静,知道它正往胸口慢慢凿出一个窟窿。我没再发短信或者是打电话,却总是忍不住打开QQ空间,看看有没有他的来访痕迹。完全没有。我开始焦虑,并且否定自己的一切:胸太平,腰不够细,五官太普通,甚至学历和才艺也太一般。这样想来,高跟鞋也支撑不起我耸拉下来的脑袋了。
有那么一种说法,“人的行为都有一定根由,就好比长在土里的植物,只要连根拔起,总会看到又深又长的根系。” 现实里,一些表面毫无逻辑的盘根错节,其实间接地反应了某种错综复杂的心理状态。那天,我平白无故和小春说那件事,无非是“男朋友”三字戳到我的痛点,我条件反射般地找个事情刺激他而已。
我和周辰从未承认过男女朋友的关系。你可能会问,前面不是说“男朋友六个月没来了”。我的意思,有的感情有实质性的关系,但并非有实质性的头衔。内心来讲,我已经认定他是我的男朋友,甚至想把他变成最后一个男朋友,偷偷在礼服部物色起了婚纱。只不过,我们的朋友和家人都不大清楚这段关系。我和周辰人际圈几乎零重合,倒不是说双方有意避免,而是异地相会就那么几天,春宵苦短,总要互诉衷肠,哪里还有时间顾及其他?更何况,我们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彼此心神体会。硬要给我们的三年找些证据,除了那些火车票飞机票,这种默契大概是这段关系唯一的体现。
亲爱的读者,请原谅我这番蠢话。荷尔蒙上头时,我们只能单点对焦,其他一切都只是虚幻背景。不过,我也不至于蠢到不领朋友的好意。小春的苦口婆心,佩佩的间接关怀我都心知肚明。饭局刚好是个契机,我也许可以趁机梳理梳理自己。
佩佩说的小瓜鸡是西山脚下一家农家乐。那里靠山沿湖,位置极美。他家招牌菜自然是小瓜鸡。说是小瓜鸡,内容却并不是小瓜和鸡那么简单,土鸡和火腿脚炖个软烂,加上土豆小瓜,又铺一层火腿,顶上再盖一大把带叶花椒枝。配的糊辣子蘸水。五颜六色的一锅,配几瓶啤酒刚刚好。和以往一样,我们三人叫了个中锅。就着湖景,我把演唱会上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了。
大学期间我曾在图片社做兼职,因为业务关系常和摄影师打交道,期间认识了摄影师老秦。我欣赏他的照片,他也从不拿我当异性,加之兴趣相投,久了也就成了朋友。老秦在滇池附近开了家工作室,既拍人像也接商业广告。因为在圈内有一定名气,也常有小明星找他拍演出照。那天晚上“守望者乐队”的演出票,就是老秦以职务之便弄到的。
我很少喝酒,但朋友聚会和看演出时会喝上一点。那晚的曲目都很燃,还没到半场现场就已嗨翻。我挤在前排,举着啤瓶随音乐摇摆。突然,我发现吉他手是个非常好看的小伙子,一头浓密的微卷发,下巴上有密密的胡茬。弹到某个节奏,他的嘴角还会情不自禁往上扬。不知怎的,我一把扔掉啤酒瓶,冲上了台狠狠地吻了他。
“啧啧……你大屿平常一副沉稳可靠的样子,竟然还有这么浪的时候啊!看不出来,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快说,私下有没有偷偷约会?!”
小春两手杵着筷子,拳头托着下巴。显然是八卦盖过美食,换平常他可吃得停不下来。佩佩拿手捅了捅他,嗔怪他只看表象。
“大屿,那人像你男朋友吗?”
佩佩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我心里一惊,她到底有多细致入微。
“其实,算不上男朋友吧。”
我夹起一块小瓜,把它浸在糊辣子蘸水里,翻了又翻,扒了又扒,搅往事一样。
我和周辰是三年前认识的。那一天,我从大理辗转好几趟小巴去到宾川。我去的不是那个有名的佛教圣地鸡足山,而是一个叫“朱古拉”的小村子。
我曾经在图书馆翻书时,读到法国传教士把咖啡传进云南的资料,朱古拉村就是其中最早的一处。据说,那里的村民至今种植咖啡,仍然保持拿铁壶烧咖啡喝的习惯。那时开始,我就想着一定要去那儿看咖啡树,看看那里的人们怎么喝咖啡。大学毕业时,我送自己一个毕业旅行,地点就选在了那儿。
辗转到那个村庄时,天已经要黑了。一户朴实的农户收留了我。次日围着火炉喝咖啡的,还有另外一位年轻人。他叫周辰,是成都一家咖啡馆的老板,专程到朱古拉找咖啡豆。外头下了场雨,我们哪里也不能去,只得困在走廊看雨打发时间。周辰点了根烟,但不怎么吸,只任烟雾飘进青色的雨里。他话不多,但回头时眼里闪过一阵电光火石。在那之前,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
一个月后,我在巫家坝机场接到了周辰。我们边走边聊,从机场一直走到北京路,再从北京路转到东风路,再到文林街,学府路,龙泉路…… 那天我们似乎把整个城市都穿了一遍,可两人都不觉得累。周辰呆了三天就回了成都,一个月后我买了去成都的火车票。
从此,我们在机场和车站依依不舍地送别,在公园的椅子上接吻,在凌晨的酒店缠绕在一起。 但不知道为什么,分开的时候我们反而没有什么话说。我们当然已经陷入到一种关系,只是他不说,我也就不提。就这样异地三年。到后来,我开始忐忑不安。
演唱会上吉他手的卷发和胡茬,以及他微笑的样子,不正是周辰的翻版吗?现在想来,那并不是酒精引起的意外,更像是一场蓄积已久的情绪释放。
要在平常,你问我滇池的景致怎样?我也许找不到任何赞美之词。但那一天,春城下了2007年的第一场雨。从农家乐窗子望出去,滇池犹如一位仙子,裹满一层灰蓝色的衣裳。这种景致适合聚餐,也适合讲述故事。如果没有那通工作电话,那顿小瓜鸡完美至极。
我的故事都没讲完,手机屏幕就闪出来店长的头像,高颧骨上两抹玫红,像是两只火烈鸟在舞。
“大屿,明天有场试镜。你来做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