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岁,变成人(下)

这不是巧合。

在这场最后的抗争中,小小姐一直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的生命,当胜利的消息传来之后,她才静静地离开。她最后的微笑留给了安德鲁,她最后一句话是:“安德鲁,你一向对我们很好。”

最后一刻,她握着安德鲁的手,而她的家人们给两人留出了空间,以表达敬意。

——————————————

接待员走进办公室,就那么消失了。

安德鲁很有耐心地等着。

那个接待员或许只是一部使用了全息成像技术的答录机,但它显然因为接待的是一个机器人而不是人类,感到几分气闷。

在消磨等待的时间中,安德鲁冷静地思考着这件事:他知道很多人说他“娘娘腔”,因为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机器人的特征,他也知道这个词在古代指的是“失去男性特征的人”,但使得这个词脱离其本来意义,而作为一个隐喻用在机器人身上,究竟反映出大众怎样的态度呢,以及这个词中显然含有的女性特征,与机器人特征又有何关系呢?……他正在写机器人的历史,真正从机器人的视角来写,因此这类学术思考总是挥之不去,而试图用语句来表达复杂事物和观念的过程中,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类语言的深度与广度,以及力量。

偶尔有人走进来,他们总是盯着他看,而他学会了不再躲避人们的视线,而是平静地看回去,结果总是看着他的人先移开了目光。

保罗·马丁来了,他看上去有点吃惊,或者很吃惊——安德鲁对人类表情的理解总是不能十分到位。

保罗的着装已经完全是流行风格,这种风格的特点是混淆了男装和女装的界限。虽然它很适合保罗,使得他原本线条过于温和的脸,显出了鲜明坚定的轮廓,但安德鲁很是不以为然。不过他已经知道,对于人类来说,只要对方的“不以为然”不是直接说出来,他们就会选择性忽略,即使写下来也没关系。直至今日,人类的处事原则和方式,仍然让他觉得深奥。

“安德鲁,进来吧。真不好意思让你等,我手头的事儿简直忙不完,快进来吧。你说想要和我谈谈,但是我没想到你的意思是在城里——在这儿。”

“保罗,如果你这么忙,我可以继续等。”

保罗朝墙上日冕移动的影子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能抽一点时间,你一个人来的?”

“我叫了一辆车。”

“碰到了什么麻烦吗?”保罗关心地问。

“我想不出有什么麻烦,我的权利已得到保障。”

保罗对这句话感到更加忧虑:“安德鲁,我解释过,那条原则不是强制执行的,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是这样。如果你坚持穿衣服,我担心早晚你要再遇到那种麻烦。”

“保罗,只有那一次。但让你担心了,我很抱歉。”

“好啦,我们不妨这样看待这件事,安德鲁,你是一个传奇,从各个方面来说,你太有价值了,所以你没有权利冒险行事。顺便问一下,你那本书写得怎样了?”

“保罗,快要写完了,出版商很感兴趣。”

“太好了!”

“我没想到他竟然对这本书如此感兴趣,我觉得他对销量很有期待,也许因为这是第一本机器人写的书,所以他这么感兴趣。”

“我恐怕这只是因为他了解人们的猎奇心理。”

“没关系,不管它因为什么理由畅销,既然畅销就意味着赢利,我很高兴能有钱进账。”

“祖母留给你的……”

“小小姐太慷慨了,马丁家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但是我还希望这本书的收入,能帮助我实现下一步的计划。”

“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我想要见见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的负责人,我曾约见他,但他没有同意。在我写这本书的过程中,公司不会和我有任何接触——当然,你知道,对此我并不觉得惊讶。”

保罗笑了:“他们肯定对你避之不及,我们一直在为机器人的权利不懈斗争,他们则一直期待着我们的失败。道理也很简单,如果机器人获得了足够的权利,人类可能就不愿意再买机器人了。”

“可是,”安德鲁说:“我希望你出面,帮我约见他们。”

“安德鲁,对他们来说,我并不比你更受欢迎。”

“但是你或许可以暗示他们,这次会面有可能阻止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下一步大规模开展‘机器人权利运动’。”

“安德鲁,这是说谎。”

“保罗,这是说谎。可是我没有办法说谎,所以得你去约他们。”

“哈,你不能说谎,你就怂恿我去说,是吧?安德鲁,你真的越来越像人类了。”

即使保罗出马,会面仍然破费周折,但最终还是达成了。

和安德鲁会面,哈利·斯迈思-罗伯逊,看上去非常不爽(他的职位是从公司的创办人开始一直传下来的,他在姓氏里使用“-”来表明这一点)。斯迈思一罗伯逊已经快退休了,作为公司的总经理,他在应付“机器人权利运动”上已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的灰白色的头发薄薄地粘贴在头顶上,脸上没有做任何修饰,时不时盯着安德鲁,目光中颇有敌意。

安德鲁先开口:“先生,差不多一百年前,这家公司的莫腾·曼恩斯基曾告诉我,决定正电子大脑运转的数学运算太复杂了,因此允许只求得近似值,这也意味着我的潜力到底有多少,不可预言。”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斯迈恩-罗伯逊犹豫了一下,冷冷地说:“先生,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机器人的构造已足够精密,并且针对它们的工作进行更精确的训练。”

“没错,”保罗说道(他参加这次会议是为了确保公司不玩花招),“我们的接待员就是这样一个机器人,但结果是只要遇点不同寻常的事儿——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不同寻常,就必须重新给他指令。”

“如果它随心所欲的敷衍塞责,你会更不爽。”斯迈思-罗伯逊说道。

“就是说你们就不再制造像我这样灵活而有较强适应性的机器人……”

“不再制造。”

“我在写作时进行了研究,”安德鲁说道,“研究表明我是目前仍在运作的最古老的机器人。”

“目前最古老的,”斯迈思-罗伯逊沉吟着,“是的,而且这一殊荣永远不会有谁和你竞争。现在的机器人,使用25年后就基本报废,然后收回,用更新的型号取代它们。”

“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制造的机器人,二十几年以后就没有一个管用了,”保罗说道,带上了讽刺的腔调,“这么看来,安德鲁实在难能可贵。”

安德鲁坚持自己的思路不被带偏:“作为世界上最古老、最灵活的机器人,难道我不值得公司特殊对待吗?”

“根本不值得,”斯迈恩-罗伯逊冷冷地说,“你的特殊只是让公司为难,如果当时你是租出去的,而不是该死的卖出去的,早就把你报销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安德鲁说,“我是个自由机器人,我有自主权,所以我到你这里来,要求换代改造。机器人的换代改造必须经过主人的同意,但你们已经将之作为出租机器人的强制性条款,主人必须同意。可在我的时代没有这种情况,所以这种强制性条款对我无效,而且,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么我就是我自己的‘主人’。”

斯迈思-罗伯逊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安德鲁注视着墙上的全息图像,那是苏珊·卡尔文——机器人学家的第一代领军人物,两百年前她就去世了。但安德鲁在写作过程中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就仿佛自己曾经见过她本人。

斯迈思-罗伯逊终于开口了:“我如何对你进行换代改造呢?如果我把你改造成为新一代的机器人,那我又如何把这个新机器人,交付给作为‘主人’的你呢?因为经过换代改造,你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他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几分冷酷的意味。

“这不成问题,”保罗抢着说,“安德鲁的正电子大脑是他的人格所在,这部分是不能更换,否则就是另一个机器人了。所以正电子大脑就是作为‘主人’的安德鲁,而机器人身体的其他每个部分都可以更换而不影响机器人的个性,它们都可以被视为大脑的所有物。所以准确地说,是安德鲁要使他的大脑得到一个新的机器人的身体。”

“很对。”安德鲁看着斯迈恩-罗伯逊,心平气和地说,“你们还有一类机器人,是不是?它们具有人的外表,连皮肤组织和人一样,类人机器人,是吗?”

“是的,我们曾经制造过,有机机器人——合成纤维的皮肤和骨骼,运转顺畅。除了大脑以外,其他任何部分都没有使用金属,但几乎和金属机器人一样强劲。事实上,一对一的话,它们甚至更坚韧。”

保罗大感兴趣:“我不知道有这事儿,这种机器人,在市场上有多少呢?”

“一个也没有。”斯迈思-罗伯逊说道,“它比金属机器人贵太多,而且市调显示它们并不受欢迎,因为太像人。”

安德鲁不由得动容:“我认为,尽管没有投入生产,但公司已经具备了制造能力。既然如此,我希望换代改造成为一个有机机器人——也就是类人机器人。”

连保罗都大吃一惊:“真不可思议。”

但斯迈恩-罗伯逊强硬地拒绝:“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安德鲁问道,又说:“当然,我会支付任何合理的费用。”

“我们不能制造类人机器人。”

“你们不愿意制造,而不是不能制造。”保罗反驳道。

“不管怎么说,”斯迈思-罗伯逊答道,“制造类人机器人违反了政府的有关规定。”

“但是没有禁止的法律。”保罗说道。

“我们就是不制造,是的!我们不愿意制造。”

保罗清了清嗓子,说:“斯迈思-罗伯逊先生,安德鲁是个自由机器人,他依据具有法律效应的保障机器人权利原则对你提出要求——你很清楚该原则,是不是?”

“是的。”

“这个机器人,作为一个自由机器人,他选择穿衣服——这种选择使他常常受到那些脑残的侮辱,那些人无视不得侮辱机器人的权利原则。因为这类事件不是可界定的违法行为,很难进行起诉。”

“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从一开始就对这一情况充分了解并有所准备,不幸的是你父亲的公司却不是这样。”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但是,我要说的是,现在这里有一个能够被界定得很清晰的违法事件。”

“你说什么?”

“我的当事人安德鲁·马丁——他刚刚成为我的当事人——是自由机器人,他有向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要求换代改造的权利,贵公司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已经向所有机器人的拥有者提供了换代改造服务——事实上,这是贵公司一直坚持强制提供的服务。”

说着,保罗微笑了起来,神情轻松又富有权威,完全展示了他律师的风采——

“我的当事人的正电子大脑——也就是是我的当事人的身体的拥有者,要求对其身体进行换代改造。既然这身体已经被使用超过了二十五年了,那正电子大脑要求更换这身体,并支付合理的费用选择更换类人机器人身体,就是非常正当的诉求。如果你拒绝,我的当事人会起诉你。

“我知道,在这类案件中,舆论通常不会支持机器人的诉求。但我不妨提醒你,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在舆论上并不比我们更占优势。即使是那些大规模使用机器人并从中赢利的群体,也对贵公司心存疑虑,诸多不满。这或许是从人类普遍畏惧机器人的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惯性反应,也可能是因为贵公司拥有这一全球性专利产品,因此获得了惊人的财富和权利引起了普遍的不满。

“不管是哪种原因,对贵公司的不满情绪是现实存在的,我认为你早晚会意识到,无论如何你都应该避免自己坐上被告席。此外我觉得还有必要提醒你,我的当事人既有大量的财富,又有漫长的生命,理论上来说,他可以把这场官司永远地打下去。”

斯迈恩-罗伯逊的脸涨得通红:“你这是在威胁……”

“我不威胁你做任何事,”保罗说道,“但如果你不满足我的当事人的合理要求——当然,你可以这样做。我们不会多说,而且立刻离开。但我们会起诉,这是我们的权利,而你,最终你会发现你必将败诉。”

“我知道你准备答应我们了,”保罗说,“也许你还会犹豫一下,但最终必须答应。而我不妨告诉你我们还有什么附加条件:如果在把我的当事人的正电子大脑所主宰的身体更换为有机机器人身体的过程中,对他造成了任何损害——我是说任何损害,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不把你们公司打趴我绝不停手!我的当事人哪怕只有一条铂铱质大脑电路受到干扰,我就会采取你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任何手段来煽动舆论和公众情绪和你们作对!”

他转向安德鲁,问道:“安德鲁,你同意以上内容吗?”

安德鲁犹豫了足足一分钟——表示同意,就意味着同意使用说谎、恐吓和威胁手段,意味着无视这些给个体带来的侮辱。

但是,他喃喃自语:”这不是肉体上的伤害,不是肉体上的伤害。”

最终,他克服了不断升高的电压,想办法让自己发出含糊的声音:“同意。”

就这样,他获得了新生。

经过许多天、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安德鲁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是自己了,最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迟疑缓慢,一点也不真实。

保罗气坏了:“安德鲁,他们毁坏了你!我们要起诉!”

安德鲁非常缓慢地说:“我们……不能……因为……永远不能证明……一些事情……是蓄意……”

“蓄意犯罪?”

“蓄意犯罪。并且我确实变得……更强壮……看上去……更好,所以就算那是损……”

“损伤?”

“损伤,但不管怎样,我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机会……”

安德鲁似乎能够向内审视自己的大脑和全身——他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做到这一点。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状态在恢复。而且,在他练习充分协调正电子大脑与有机神经相互作用的那段时间里,他还花了很多时间,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仍然不是很像人类。脸是僵硬的——太僵硬了,而且动作过于严谨规范,不像人类那样随意潇洒、毫不拘束。但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所改进,至少现在他穿上衣服后顺眼多了,不像以前,与金属面孔形成了可笑的反差。

有一天,他宣布:“我要回去工作了。”

保罗总算放下心来:“这就是说你完全恢复了?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再写一本书?”

“不,”安德鲁认真回答:“我活得太久了,没法和任何一种事业天长地久。早先我是个艺术家,我仍然能够继续搞艺术;后来我又成了个历史学家,我也能够继续研究历史。但是,我现在想成为机器人生物学家。”

“你的意思是说机器人心理学家。”

“不是。那是研究正电子大脑的范畴,我还无意涉足。我定义的机器人生物学家,研究范围是附属于正电子大脑的各类身体机能和反应。”

“那是不是机器人学家?”

“机器人学研究的是金属肢体,我准备研究的是有机的类人机器人的身体。而据我所知,目前只有我具备这样的身体以供研究。”

“看来你在不断缩小你的研究范围嘛,”保罗若有所思,“作为艺术家,你的研究对象是宇宙万物乃至观念世界;作为历史学家,你研究的是全体机器人和他们的全部历史;而作为机器人生物学家,你研究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安德鲁很是赞同:“没错,就是这样。”

这样一来,一切就要从头开始了。安德鲁对基础生物学一无所知,甚至对大部分自然科学都一无所知,所以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图书馆里,静静地坐在电子索引台前面,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衣冠楚楚,看上去很正常,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是机器人,但他们从不打扰他。

他还在他的小屋旁加盖了一个实验室,家里的书也越来越多。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天,保罗来了,对他说:“你不再研究机器人的历史,真是遗憾,因为我听说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正在进行一场彻底的革新。”

保罗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衰老的双眼都换上了光感细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安德鲁有着相似的眼睛了。

“他们做了什么?”安德鲁问道。

“他们正在制造中央集群计算机,那真的是巨大的正电子大脑集群,它们用微电子波与分散各地的机器人交流信息,不管是几十个还是几千个机器人,而这些机器人本身根本没有大脑,只是是巨大的大脑的无数肢体。”

“这样做是不是效率更高?”

“公司是这么说的,斯迈思-罗伯逊在他逝世前确定了这个新的发展方向。可是我觉得这是针对你的,机器人公司要永远杜绝制造出像你这样惹麻烦的机器人,他们把大脑和身体彻底分开。大脑不会对身体的处境有任何不满,而身体没有大脑来进行任何思考——安德鲁,这多么可惊啊!

“看看你造成的影响,看看你怎样影响了机器人的历史进程:正是你的艺术才华,促使机器人公司制造更精密更专业的机器人;正是你争取到的自由,使机器人的权利原则能够被制定;正是因为你要求更换类人机器人身体,才使他们采取了把机器人的大脑和身体分开的做法。”

安德鲁陷入了沉思:“我猜最后那家公司会制造出一个无比巨大的大脑,来控制全部几万亿的机器人身体。这等于是把所有的鸡蛋都装在一个篮子里。太危险了,这样做真的不合适。”

“我想你说得对,”保罗说,“但是我怀疑那是一百年以后的事了,我恐怕活不了那么长的时间,看不到这一切了——事实上,我可能都活不到明年。”

“保罗!”安德鲁喊道,声音里满是关切。

保罗笑着耸耸肩:“安德鲁,人都是要死的,我们不像你。我不觉得死有什么要紧,我觉得要紧的是,作为马丁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我要把所有的财产划到你名下的托管账户中,这样一来,在任何人类所能预见的未来,你在经济上是有保障的。”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安德鲁说,感到某种难以表达的东西,不管过去了多久,不管经历了几次,对马丁家的人的离去,他总是感到难以习惯。

“咱们就别争论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倒是现在,你在研究的是什么?”

“我正在考虑为类人机器人——也就是我自己——设计一个系统,以便从碳氢化合物的燃烧中获得能量,而不再依赖原子核。”

保罗挑起眉毛:“为了呼吸和进食,是吗?”

“是的。”

“进展如何?”

“我研究了挺长一段时间了,我认为我已经设计出了合适的内燃空间,可以进行物质催化,以及可控的裂变。”

“但是,安德鲁,为什么要花这个功夫呢?原子核能多好使啊。”

“它也许好使,但不像人类的细胞。”

这类设计是很费时间的,但安德鲁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在保罗安详离世之前,他放下了手头的工作,陪伴着他。保罗是先生的曾孙里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他去世后,安德鲁感到自己似乎面对着一个更加充满敌意的世界。因此他别无选择,只能以更大的决心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前进。

但他并不是孤身作战,虽然姓费戈尔德和马丁的人都已经去世,但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仍然存在,有的时候,一个公司的生命力比机器人还要强大。

公司冷静地遵循着前代合伙人制定的计划,通过信托基金并聘请律师作监控,使得安德鲁不必为金钱担心。但关于类人机器人的内燃空间的法律纠纷纷至沓来,所以他的财产中每年都有一大笔作为律师费回到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账上。

就是这段时间,安德鲁又来到了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这一次,他独自一个人。

第一次来这里,是先生和他在一起;第二次,陪伴他的是保罗;第三次,只有他一个人了。

公司完全变了,过去那些大大小小的生产车间已经整合成为一个大的空间站,逐渐发展成为独立运转的基地,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在其中穿梭忙碌。

就连地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球人口稳定在10亿,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越来越像一座公园,同时又开始有机器人配备独立的正电子大脑了,人数控制在机器人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左右。

研究中心主任叫作阿尔文·马格德斯卡,他的皮肤和头发都是黑色的,下巴上的胡须修剪得又细又尖锐,按照如今的流行,他赤裸着上身,束着胸带。而安德鲁本人穿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式衣服。

马格德斯卡和安德鲁握手:“我当然知道您,更高兴见到您本人,您是我们最著名的产品。遗憾的是老斯迈思-罗伯逊不喜欢您,而我觉得,我们本来可以和您以更好的方式相处。”

“我们现在还是可以很好地相处。”安德鲁回答。

“但时代已经不同了,经过了这一百多年人类和机器人的共同发展,我们觉得是时候人类和机器人一起向太空发展了,而以后留在地球上的机器人,我们将不再为它们配置大脑。”

“但我仍然会留在地球上。”

“这倒是,不过您身上似乎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机器人的成分了。那么,这次您有什么新的要求呢?”

“让机器人的成分更少一点,既然我现在是有机的,那么我还想要有机的能源,这是我的计划。”

马格德斯卡尽量表现得不那么急于看安德鲁的计划,但他显然没控制住自己,他翻了几页,立刻被吸引住:“这计划非常好,很有独创性,都是谁想出来的?”

“我。”安德鲁答道。

马格德斯卡抬起头来,目光锐利,说道:“按这个计划,要对你的身体进行全面的修整,而且是试验性的——因为我们也没有别的样本先做试验。我建议还是别冒这个险,你就保留现在的样子,不也很好吗。”

安德鲁的能做出的表情是有限的,但是他的声音传达的情绪要丰富得多,现在,他的声音里显然流露出一点不耐烦:“马格德斯卡博士,你没有抓住重点。重点是,你们除了同意我的要求,别无选择。而且我还要提醒你,如果这样的装置能在我的身上发挥作用,那么未来它也能应用于人类的身体。用类似的修复装置来延长人类寿命,已经是人类的一个研究方向。但我相信,在这方面,目前没有什么设计比我的更好。

“还要提醒你的是,我可以把这项专利和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共享,我们完全有能力自行发展这方面的业务,将这种修复装置用于人类,最终我们能使人类具备各种机器人的特性,这对你们的业务将产生怎样的影响,我想你应该清楚。

“但是,如果你现在答应我的要求,并且同意以后在相似情况下始终满足我的要求,那么我就允许你们享有我的专利,这样你们就获得了既可以用于机器人,也可以用于人的修复技术。当然,我不会一开始就把这些技术转让给你,等到我的第一次‘手术’完成,并经过足够的时间以确认手术成功之后,我就把技术转让给你们。”

这是安德鲁在向一个人类提出苛刻的条件,但他几乎没有感觉机器人第一定律的任何束缚,经过长时间的学习和经历,他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有些时候你看似残酷,但最后却证明这样的残酷才是最大的慈悲。

马格德斯卡大吃一惊:“我不是能决定这种事的人。这件事要经过公司高层讨论,要一些时间。”

“我能等待一段合理的时间,”安德鲁说,“但是只能是一段合理的时间。”

他有点小得意,如果保罗还活着,亲自出马,或许也未必把这件事办得比他更漂亮。

他果然只等待了“一段合理的时间”,而且手术很成功。

“安德鲁,我本人仍然反对你做这样的手术,”马格德斯卡说,“但是我反对的理由你可能想不到。哪怕在一个人类身上做这样的试验,我都不会这么反对。但我不愿意拿你的正电子大脑冒险,因为你的正电子电路与仿生神经线路相互作用,所以当你的身体受到影响甚至有损伤的时候,大脑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影响。”

“我对贵公司员工的技术水平充满信心。”安德鲁说,“现在,我能吃东西了。”

“好啦,你能够喝点橄榄油了,但这意味着你得时不时对内燃空间进行清洁,就像我向你说明的那样。而我总觉得这会给多少你带来不舒服的感觉。”

“这点不舒服只是一段时间内的,因为我认为内燃空间有可能实现自我清洁。事实上我正在研究如何用内置装置消化固体食物,这类食物里不可避免的会有一小部分无法燃烧殆尽——就是所谓的无法消化的东西,必须将之排出体内。”

“听上去你得有排泄系统了。”

“或者类似的东西。”

“安德鲁,你还想要什么?”

“所有的我都想要。”

“包括生殖器吗?”

“只要在合理的计划范围内,我就要。我倾向于认为我的身体是一块画布,而我在上面画……”

安德鲁没有说完,马格德斯卡替他说道:“画什么?画一个人吗?”

“走着瞧吧。”安德鲁笑道。

“安德鲁,我明白你的小小的野心。但我还是要说,事实上,作为机器人你远比任何一个人类更具优势。我觉得,自从你选择使自己成为有机物以来,你就每况愈下。”

“我的大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是的,它没有感到痛苦,我承认。但是,安德鲁,你的专利将使装置修复学获得突破性进展,它以你的名字命名,已经进入市场,作为它的发明者你得到了普遍的尊重——这是你早就应该得到的尊重。总之,在这种情形下,你为什么还要用你的身体做这种无谓的有机改造游戏呢?”

安德鲁没有回答他。

马格德斯卡说得没错,安德鲁得到了普遍的尊重,荣誉随之而来,他成为了若干权威学会的会员,其中有一个研究的就是他开创的新科学——他把这个学科叫作“机器人生物学”,但它最终的权威命名是“修复学”。

在安德鲁被制造出来的第150年之时,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为了向他表示敬意,举行了一个酒会。也许现在的安德鲁已经能看出其中的讽刺意味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阿尔文·马格德斯卡已经退休了,但还是主持了酒会——他已经94岁了,却仍然活得挺好,当然这得归功于他身体里的修复装置。

酒会上,马格德斯卡发表了简短而动人的谈话,提议大家举杯向这位“150岁的机器人”致意,气氛达到了高潮。

安德鲁脸上的肌肉已经重新设计过,能够充分地表现人类的各种感情,但在酒会中,他自始至终满脸严肃,甚至毫无表情——因为他并不想成为一个“150岁的机器人”。

最终,正是修复学使安德鲁也离开了地球。

在他150岁之后的几十年间,月球在各方面变得比地球更像地球——除了重力,而修复装置在更小的重力下更容易置换成功。安德鲁在月球上住了五年,和当地的修复学家们一起做研究,进行各种修复手术。月球地下城里人口密度相当大,安德鲁不工作的时候,就在那里的机器人居民中闲逛,每个机器人都把他当作人类那样恭敬对待。

然后,他回到与月球相比显得单调而安静的地球,来到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宣布他回来了。

公司现在由西蒙·德朗负责,他吃了一惊:“安德鲁,我们听说您要回来(——他差点说成了马丁先生),但是我们本以为您下星期才回。”

“因为我觉得心烦意乱,”安德鲁有点不耐烦的说,他现在习惯于开门见山:“西蒙,在月球上我的研究小组由20位人类科学家组成,他们都对我的命令绝对服从,绝不质疑,而月球上所有的机器人都像服从人类那样服从我。那么,我为什么还不能算作一个人类呢?”

德朗的眼中带上了几分警惕:“我亲爱的安德鲁,正像您刚才所说,您被机器人和人类都当做人类对待,那么您就是一个‘事实上的人类’。”

“我不想只是一个‘事实上的人类’,我不想只是被‘看作’人类,我想被‘认定’为人类,我想成为法律上的人类。”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德朗说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面对人类的偏见,以及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不管您事实上多么接近人类,可是您确实不是人类。”

“在哪一方面不是人类?”安德鲁问道,“我具有人类的外形,以及与人类器官相等的所有器官,事实上我的某些器官和经过修复术治疗的人类的某些器官完全相同。我在艺术上、学术上和科学上都对人类文化作出过贡献,甚至比任何活着人类所作出的贡献更多。人们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我本人不会有任何质疑,但仍然需要世界立法委员会通过一项法令来认定您是人。但坦白地说,我不抱太大希望。”

“关于这件事,在世界立法委员会,我能和谁对话?”

“也许是科学技术委员会的主席。”

“你能够安排一次会见吗?”

“但是您想见谁根本不需要安排,以您的地位,您能够……”

“不,请你安排会见。”以前的安德鲁无法想象,会有他给人类下达指令的一天,,而在月球上他已经养成了发号施令的习惯,“而且我需要明确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在这件事上完全支持我。”

“好吧,现在……”

“西蒙,请完全支持我。在过去的一百七十三年中我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为公司作出过巨大的贡献。是的,公司里有些人,在过去的日子里给予我恩惠。但现在的情形不同了,现在是我有恩于公司,而我要看到回报。”

“我会尽我所能。”德朗说道。

科学技术委员会的主席是位亚裔女子,名叫齐励心。她穿着半透明的衣服——在关键部位用炫目的装饰来遮掩,同时也强调。穿着这样的衣服,她仿佛被塑料包裹着。

“您希望享有充分的人权,我完全赞同您的意愿,”她说道,“人类历史上一部分人为了获得充分的人权而进行的斗争前赴后继。但我想知道,您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充分的人权到底意味着什么?”

“就像生存权那样简单明确,”安德鲁说,“一个机器人随时可能被拆毁。”

“一个人随时可能被处死。”

“只有通过适当的法律手续,才能处死人类。可是拆毁一个机器人却不需要经过任何审问。只要有一个掌握权利的人说一句话,可能就会结束我的生命。此外……此外……”安德鲁极力让自己不那么激动,他曾细心揣摩人类的表情和声调,但他随后说出的话把他的情绪暴露无遗,“好吧,事情的真相是,我渴望成为一个人,我已经渴望了六代人那么久。”

励心抬起头,黑眼睛里满是同情:“立法委员会能通过法令宣布您是一个人。他们甚至能通过法令宣布一座石像是一个人——关键在于他们是不是真的会这样做。宣布您是一个人,并不比宣布一座石像是一个人更容易。委员们也都是人,和世上所有人一样,而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总会有一些心存顾虑的人对机器人持反对态度。”

“甚至现在?”

“甚至现在还是有人反对。我们大家会首先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您非常出色,您得到了普遍的尊重,得到了赞赏和荣誉,这都是您应得的。但他们仍然反对宣布您为人,因为担心这会开了不好的先例。”

“什么不好的先例?我是唯一的自由机器人,也是我这种类型中唯一的一个,而且永远不会再有另一个了。你们可以去问联邦机器人和机械人公司。”

“有一句俗话:永不说永不。安德鲁——或者用您更喜欢的名字,马丁先生。我非常希望把您称为真正的人。但您会发现,大多数委员不愿意开这样的先例,哪怕这样的先例在未来没有任何被援引的可能。马丁先生,我很同情您,但是我不能不负责任地给您希望……”

她疲惫地靠到椅背上,额头上现出了忧虑的皱纹:“而且,如果由此引起了激烈的关注和论战,那么在立法委员会内部和外部,‘您可能被拆毁’这一事实也许会引起另一种情绪,会有人觉得把您拆掉不失为解决这一难题的最简单的方法。所以,在决定启动提案前,请您慎重考虑。”

安德鲁态度坚决:“难道他们忘了修复学带给人类的福祉吗?这个学科几乎完全是我开创的。”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残酷,但即使他们想到这一点,他们想的也是对您不利的部分:会有人说您研究这样的技术仅仅是为了您自己——这还是温和的说法。甚至会有人把这说成是‘人类机器化’运动的开端,或者‘机器人人类化’运动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二者都是邪恶的、不受欢迎的运动。马丁先生,您从来没有投入过政治运动,所以我必须警告您,一旦开始,您将蒙受各种可怕的诬蔑,这些诬蔑你我都不会相信,但就是会有人不折不扣地相信。所以,马丁先生,请您放弃吧。”

她站了起来,在坐着的安德鲁身旁,她仍然显得如此娇小,几乎有些孩子气。

“如果我仍然决定争取成为真正的人,你会支持我吗?”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会支持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但如果这一立场会影响我的政治前途,那么我可能就不得不抛弃您了,因为对您的支持,不是出于我的核心信念,不是我最关注最在意的理念。但请您相信,我会成为您忠实的朋友。”

“谢谢你,我不能再向你要求更多了。无论如何,我要开始这场战斗,并将之进行到底。而我只要求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我支持和帮助。”

这场战斗并未立刻打响,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的高层力劝安德鲁先保持忍耐,但安德鲁严厉地指出,和人类相比,他的耐心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最后,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提起了一场诉讼,以免事态扩大化。

诉讼显得有那么点荒谬,关于安装了修复装置取代心脏维持生命的个人,是否还有偿还债务的义务。他们反对的理由是,没有了人类的心脏仅仅安装着修复装置的人,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同时也就不再履行法律规定的公民权利和义务。

针对这一观点,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进行了一次次巧妙而顽强的诉讼,尽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但正是这一次次失败,使得相关法律条款一点点放宽,然后他们又根据放宽后的条款重新发起诉讼。

诉讼进行了很多年,砸进去数百万美元。

当最后一次败诉判决生效时,德朗举行了一次办公室酒会,庆祝“通过不断败诉而获得的最终胜利”,当然,安德鲁也出席了。

“安德鲁,我们达到了两个目的,”德朗说道,“都非常了不起。首先,法律明确了不管人体内安装了多少人造的修复装置,仍然被认定为人的身体;其次,舆论开始支持我们,在诉讼过程中我们反复对大众阐释我们的理念。而人性就是这样,只要修复装置能延长人类的生命,就没有人会真的和它作对。”

“你认为立法委员会现在会给我作为人的权利了吗?”安德鲁问。

德朗看上去有点儿不自在:“关于这一点,我仍然觉得不能乐观。因为仍然有一个器官,被世界法庭作为判断人的标准,那就是大脑。人类的大脑是有机的由细胞组成的,而机器人的大脑则是铂铱电路连接的正电子脑——如果那真的能算作大脑的话。噢,安德鲁,不要露出那种眼神,你的正电子大脑绝对算得上大脑。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仍然不能复制出正常工作的有机人脑细胞,甚至你也做不到。因此无论你身体的其他部分多么符合法律法规,但你的大脑只是无限接近有机细胞大脑的人造器官,这不符合法庭给出的判定规范。”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当然我们还是要尝试一下,齐励心委员肯定支持我们,我相信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委员支持我们,而最终,世界法庭会赞成立法委员会中大多数人的意见。”

“支持我们的已经是‘大多数’了?”

“当然没有,差得远呢。但如果在修复装置大量使用的今天,我们引导公众扩大对‘人’这一概念认知的外延,最后扩展到你身上,我们就有可能获得大多数支持。当然,我承认,这成功的机率并不高,但如果你仍然不想放弃成为人,我觉得我们应该冒一下险。”

“我不会放弃。”

齐励心委员比安德鲁第一次见她时老多了,她早就不穿透明的衣服了,头发也剪得很短,但她仍然很时髦,外套是流行的廓形圆筒状的。而安德鲁仍然保守着一百多年以前的着装风格——那时他刚开始学着穿上人类的衣服——只是按照现在的审美风尚略作修改。

“安德鲁,在委员会议上,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为你争取了。”励心遗憾地说:“下一次会议上我们还会继续努力争取。但是,说真话,最终肯定还是失败,后果就是这个提案被搁置。而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我所做的这一切,会使我在即将到来的委员选举中一败涂地。”

“我知道,”安德鲁说,“这让我觉得很难过。你曾说过,如果会对你的政治前途造成影响,你就会抛弃我。为什么你没有那样做?”

“你知道,人是会改变主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如果抛弃你,我所失去的比败选还要多。事实上,我已经在立法委员会待了25年,我也受够了。”

“难道我们没有办法改变现状?”

“所有的能够诉诸理性,以合理的方式进行的改变,我们都做到了,剩下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大多数公众无法摆脱他们的反感情绪。”

“反感情绪不应该成为投反对票的正当理由。”

“安德鲁,这一点我知道。但大多数人并不能用理性的态度分析自己的‘反感情绪’。”

“所以归根到底就是大脑的问题了,”安德鲁若有所思地说,“但是我们必须把这个问题停留在细胞大脑对正电子大脑的层面吗?难道我们不能换一个更合理更实用的定义吗?难道我们必须把大脑界定为某种东西构成的吗?难道我们不应该将大脑界定为某种——事实上是任何能进行思考的东西么?”

“我们不能,”励心有点悲哀地说,“你的大脑是人造的,而人的大脑不是;你的大脑是设计制造出来的,而人的大脑是进化完成的。那些要坚决捍卫、绝对保障自己作为人区别与机器人的权利的人,在他们看来,这种区别就是一英里高一英里厚的铜墙铁壁。”

“如果我们能充分了解他们反感情绪的根源……”

“在你经过那么多年,经历过这么多之后,”励心的神情更加悲哀了,“你仍然抱着希望,希望说服人类。可怜的安德鲁,请别生气,这正是你作为机器人的解决问题的思路……”

“我不知道”,安德鲁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让我自己……”

能不能让他自己……

长久以来,他就预感到有一天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这一天,他终于来到了这个外科医生的办公室。

他找到了这个外科医生,它能做这样的手术而且技术娴熟——是的,他找到了一个机器人外科医生,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一位人类外科医生能做这种手术——无论是能力还是意愿,他们都做不到。

这个机器人医生从没有在人类身上做过这样的手术。安德鲁感到有点不安,以及某种悲哀,因此多问了一些问题以拖延做最终决定的时间。

但他还是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为了保证第一定律不起作用,他说:“我也是个机器人。”

然后,他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命令你在我身上做手术。”

这是过去几十年他学会的表达方式,用语句和语气传达自己坚定的决心。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甚至对人说话也是这样。

第一定律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外表酷似人的他用如此坚决的语气发出指令,足以使第二定律立刻发挥作用。

————————————

安德鲁感到虚脱,但他知道,这种感觉并不真实。

他已经从手术中醒了过来,尽管他看上去还是很自然,但他忍不住靠在墙上,想要坐下来。

励心告诉他:“安德鲁,本周就将对你的提案进行最后表决,我没有办法再延迟表决的时间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会失败,安德鲁,我很遗憾,事情就是这样。”

“我非常感激你延迟了表决的时间,我需要这段时间,因为我不得不冒险试一试。”

“冒险试什么?”励心关切地问。

“抱歉我不能提前告诉你,甚至不能告诉费戈尔德和马丁公司里的大家——以为我相信你们会想方设法阻止我。好吧,关于我的事,好像争论的症结在于大脑的构成。但事实上,难道不是永生与否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吗?谁会真的在意一个大脑看上去像什么,是什么东西构成的,到底怎样运转。真正关键的是,人类的脑细胞会死亡——而且注定死亡。即使人体内其他所有器官完好无损,或者被更换成为修复装置。但大脑细胞是必定会死亡的,即使我们最终能更换它,我们也无法做到不在更换的同时改变甚至抹杀个体的个性。

“而我的正电子大脑已经使用了将近两百年,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完全可以再用个几百年,这才是最根本的障碍。人们不会对‘永生的机器人’有反感情绪,因为不管一个机器能使用多么长的时间,都是无所谓的。但他们不能容忍永生之人,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注定要死去。只有在死亡是所有人类注定的宿命这一前提下,每个人才能接受自己注定死亡这一事实。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们无法容忍我成为一个人。”

“安德鲁,你准备做什么啊?”励心急切地问。

“都解决了,已经没有这样的问题了。几十年前,我的正电子大脑是就已接驳有机神经。现在,我做了最后一次手术,改变了大脑和神经的连接方式,使我大脑的能量开始缓慢的,十分缓慢的,通过电路析出。”

励心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细细的皱纹,这张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空洞,随后她的双唇也紧紧抿了起来:“安德鲁,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已经计划了自己的死亡,并付诸实施?你不能这样做,这违背了第三定律!”

“并不违背。”安德鲁笑着说道,“我在身体的死亡和希望幻灭之间作出了选择。用希望幻灭为代价,仅仅使我的身体活下去,在我看来,这才是违背了第三定律。”

励心抓住他的手臂,似乎要摇晃他,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说:“安德鲁,不行!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已经晚了,大脑能量已经流失得太多了,损失已经不可逆转。我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左右了,到我的两百岁生日——我不知道到时候我还能不能安排自己的200岁生日了。”

“值得吗?安德鲁,你太傻了……”

“如果这样做能使我成为人,那就值得。如果不能使我成为人,那我也没有什么再值得为之奋斗和坚持的了。”

励心没有想到自己的反应竟然是这样: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泪流满面。

————————————

安德鲁这最后的举动,在全世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应。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不曾给人们如此强烈的冲击和触动。为了成为人,他不惜失去生命——这代价太大了,没有人能够无视。

为了庆祝他的200岁生日,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活动时间经过慎重考虑和选择,那一天,全球总统将要亲自签署一条法令,这法令完全顺应了大众的呼吁。

纪念活动将通过电视网全球播放,甚至月球州和火星殖民也将实况转播。

安德鲁坐在轮椅上。他还能行走,但已经摇摇晃晃。

在全人类注视的目光中,全球总统说:“安德鲁,50年以前,我们曾宣布你是‘150岁的机器人’,”停顿片刻,他的声音更加庄重肃穆,“马丁先生,今天,我们宣布你是‘200岁的人’。”

安德鲁微笑着和总统握手。

—————————————

现在,安德鲁只能躺在床上了,他的思维在慢慢衰弱,他极力想要抓住最后的念头……人!他是人!他希望这个念头就是他最后的思想,他希望能半随着这思想渐渐消失……死亡……

他再一次睁开双眼,最后一次,他认出励心,就在他身边,沉默而哀恸……还有其他人,但他们仅仅是影子,无法辨认的影子……只有励心,在他眼中越来越黯淡的灰色的世界里,她是那么鲜明,那么清晰……

慢慢的,慢慢的,他向她伸出手,隐约而微弱的感觉到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最后的思想慢慢消失了,励心也从他的眼中一点点消失,就在她完全消失之前,忽然之间,一个记忆一闪而过……一切都消失了,这记忆是他最后最后的念头。

“小小姐。”

他低声呼唤,没有人听见。

——————————————

编后:

阿西莫夫曾说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篇机器人小说。

熟悉阿西莫夫的人都知道,他曾经创造了多么真实、可信、宏大、完美的机器人世界;人与机器人共同存在、共同改变世界和宇宙的辉煌的未来;以及这个大背景下一个个或妙趣横生或感人肺腑的小故事;还有在这一进程中做出贡献的人们:格里高利·鲍尔、麦克·多诺凡、彼得·博格特、阿尔弗雷德·兰宁……以及我最敬仰的苏珊·卡尔文博士!

还有他的“机器人三定律”,第一眼看到,我就五体投地,这是何等天才的设想,完全清楚我们内心深处对于机器人的焦虑和恐怖,并用最简单完善的办法解决了。

而阿西莫夫所构造的机器人世界之所以有如此的魅力,我总觉得是基于他稳定、理性、简洁、合情合理、不乏理解和同情心而又绝不滥情的“机器人观”。

他并不把简单地机器人视为善的或恶的或双重的、奴役人类的或被人类奴役的……这种划分和想象,还是基于人的立场。而在阿西莫夫笔下,机器人就是机器人,它们是存在的,所以必须是合理的。

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曾读过许多机器人的故事,发现它们总共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威胁人类的机器人’;第二类是‘引人同情的机器人’……但在我写第一篇机器人的故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竟能隐约看到另一种机器人的影子,它们既不威胁人类,也不引人同情。我开始将机器人视为实事求是的工程师制造的工业产品,内设安全机制,因此不会造成威胁;制造出来就是执行特定工作的,因此与同情也没有什么必然关联。在我继续创作机器人故事的过程中,谨慎设计的工业机器人这个概念,在我笔下越来越多……”

是的,这就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世界,人类虽然不能摆脱人性的弱点,但也不至于疯狂或愚蠢到对机器人极尽压榨迫害直至与我们反目成仇(你会对你家的微波炉和吸尘器极尽欺凌吗);机器人就是工业化产品,一切性能都是由需求而产生的,经过深思熟虑谨慎设计的,合情合理的存在着。它们不是人,所以不要自作聪明地以为它们会像人那样看待世界,思考问题,也不要多愁善感地将人类的善恶是非道德伦理强加于它们。

这个世界曾经让我非常着迷,那时候科幻作品的引进还很有限,我想方设法看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的故事(当然还包括他的别的故事)——尽管早期网上的那些译文实在是随随便便,错漏百出,但还是看得我心驰神往,顶礼膜拜。

因为对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世界的了解和喜爱,我甚至对曾经的那部《I,ROBOT》百般怨念,当然不是因为把我的苏珊·卡尔文博士塑造得美艳动人(虽然这也很不好……),而是因为我觉得按照电影的情节发展下去,未来的世界绝不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世界,而是黑客帝国的世界。

总之,就是写出了这样的机器人故事,塑造了这样的机器人世界的阿西莫夫,最后、也是最爱的一篇机器人小说,却是这一篇《两百岁,变成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篇几乎颠覆了阿西莫夫机器人世界的基石——机器人三定律;撕开了深思熟虑合情合理的机器人世界的某些表象,让我们看到了更深、至少是不一样的思考。

为什么构建了那么合理的机器人世界的阿西莫夫,最后要写出这样一篇小说,塑造这样一个努力要逃离机器人的人生和宿命的悲剧式的英雄?为什么安德鲁如此执着地要成为人?他看到和经历的不仅仅是人性的美好,更多的是人性的懦弱、固执和愚昧,而作为一个机器人,他比绝大多数人更加优秀、善良、高尚和忠诚,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成为人,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为什么?

罗宾·威廉斯主演的同名电影给出了解释,因为爱情。

安德鲁爱着小小姐,这份爱,在小说中只是若隐若现,淡到几乎没有而沁人心脾;但在电影中却成为主线,甚至让安德鲁和小小姐结婚了,最后一起死去。

这诚然也很动人,但完全不能让我信服。

爱情或类似爱情的东西必然存在,安德鲁和小小姐,安德鲁和齐励心……但那不是主线,那不是安德鲁唯一的动力,也不是阿西莫夫写这个故事的原因。

我觉得,仅仅是我觉得,阿西莫夫写下这个故事,作为他的机器人传奇的句号,为的是告诉我们:可能不一样,可以不一样。

与人类的世界相比,机器人的世界是整齐划一的。尽管机器人各不相同,甚至有些相当之有个性,但在机器人三定律的约束下,它们的世界毕竟是规整的、稳定的、有章可循有理可依的。阿西莫夫已经把这个世界塑造得足够合理,足够有秩序,足够稳健发展了。然后,他写出了安德鲁的故事,让安德鲁对这个世界说:“不!”

我不要这样的人生,我不要被安排,不要别人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我应该要的。或许这才是安德鲁想要成为人的更深层的原因。他要的是我们人类也在绝望地永恒地渴求着却永不可得的东西——自由。

真正的自由。

真正的自由,不是取决于你可以做什么,是取决于你可以不做什么;不是取决于你能够相信什么,而是能够不相信什么,能够真正的说:“不!”

当那个机器人的世界已经足够合理、完善、运转顺畅、持续发展的时候,还需要最后一点必不可少的东西,那就是有人对它说“不”,是其成员说“不”的权利。

不管这一声“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甚至没有意义——真的,变成人这样的执念,对安德鲁来说,到底有多大的意义呢?但一定要留出这样的一个缺口,一定要给予这样的权利和机会。

很奇怪的,看了这个故事,我有时候甚至会联想起孔子笔下的伯夷叔齐。一生都在讴歌周礼、希望回复周朝盛世的孔子,却满怀敬意地写下了那两个老人,两个天真软弱、迂腐糊涂的老人,他们的事迹如此的苍白和可笑,以至于后世说到他们,实际上的嘲笑远比赞美要多,尽管如此,孔子还是记下了他们,正是因为孔子的记载,他们的事迹才得以流传至今。

孔子记下的,也无非就是说“不”的两个老人。

对不管是道义还是实力、天命还是人心都占据绝对优势和绝对制高点的周文王,他们说“不”。

他们的理由荒唐可笑,逻辑夹缠不清,效果完全没有,结局莫名其妙。但是,仍然有他们的价值。

就像安德鲁浪费了所有的天赋才华、财力和时间,直至付出生命,所争取的不过是一句空洞官腔的承认,承认他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机器人。但他的抗争,自有其光辉和价值。

也许,睿智的心灵都相通的,他们会极力构想、描绘一个尽量合理、尽量完善、尽量顺畅运转,甚至尽量温暖的世界,精心搭造打磨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趋于完美。但同时,他们也警惕地为这个世界留一个缺口,同样赞美对这个世界说“不”的人,从而告诉我们:你可以说不!

因为这与“完美世界”同等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也许,这才是这篇《两百岁,变成人》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之所在,是它真正打动人心的地方。——而绝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个隐忍高贵的爱情故事。

青铮

你可能感兴趣的:(两百岁,变成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