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城市,都存在这么一个神秘的群体。
他们每天朝九晚五,忙碌于两点一线的工作岗位上,会与形形色色的各类人打交道,上到近百岁老翁下到三岁稚童,穿貂提整蓝大蒜的妇女,面红耳赤的酒鬼,西装革履去参加婚宴的司仪……
他们是公交车司机。
101、102,甚至是某些海滨城市风驰电掣的BRT,在车子的驾驶位上,都有根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年幼的时候,认识的第一位公交车师傅是个胡子拉碴的大汉,他们都喊他雷子,开一辆车身周遭糊满了黄泥巴跟黑色机油的老旧小公交,迄今为止我也分不清他是干的私包还是公有。车票价是五毛钱,跟村尾理发店一个价。
寒风瑟瑟中,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挂着两条大鼻涕,劈里啪啦跺着脚,在泥泞的路口翘首以盼。
雷子在停车的时候,讲究缓缓二字,整个人都会变得无比温柔起来。其实大可不必,我们这群毛小子的校服裤腿没一个是能见人的。
个别嘴馋的,拿五毛钱换了辣条,旋转跳跃着一路奔回家,嘴里是味蕾的意犹未尽,又是另一番幸福了。
而公交的每次启动就像是个行将朽木的老者,突突突,突突突。
在同类型的破旧公交上,我甚至时常有幸现场观摩一场场野生动植物的喊买喊卖。分尸在好几个麻袋里的野猪,瘦肉是一个价,大肠又得是另一个价了;箩筐里露出一个脑袋的类鹿生物,眨巴着眼望着山下的诸多陌生;甲鱼、兔子、不知名的药草……
卖主多是满口黄牙还禁不住两句话就吧嗒几口烟草的糙汉子。很神奇吧,突然就想起今年在高铁上,目睹了一次警乘人员之间的猫抓老鼠——老汉在厕所来了那么几口,等到工作人员到来时早已溜之大吉不晓得在几节车厢之外了。
一刹那,我相当怀疑是当年的野物贩子上了这趟车。
而雷子的这班车只停经了一年就再也没出现过,他同我们这帮嚼着泡泡糖的孩子一样,眼见着手里的方向盘顺势那么一打,就开进了雾里,一头扎进了河道。
掰着手指头细细的数,差不多就是二十年的光景了。
城市道路轮番规划,推倒又重建,县道乡道互相倾扎,运营公司依次被取缔亦或合法化。一不留神,大家就走在了巨大的规矩方圆的积木世界里。
外婆时常跟我埋怨现今公交师傅的不近人情,就像跟上了岁数的老人有着血海深仇。
这些老人渐渐远离了农田和茄子,一岁一枯荣成了自身头顶的计时灯。在适当的年纪领到了属于他们的老年卡,于周一到周日的清晨至落日,邀两三好友挤上心中最实惠的交通运输工具,去二胡广场,去口口相传的低折扣超市采购新鲜鸡蛋跟尿不湿。
有的时候,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就是下一场白事。
我对外婆的话深有体会。
又很难发自内心深处为老人们说句话,偏偏就是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我眼见着两个怀抱小孩的女人一路颠簸着乘完了全程,满车的位置几乎坐满了老人,却无一人提出让座的事,一律的打着盹。
性子最烈最暴躁的一个司机是个平头瘦瘦的中年人,他似乎对每天几班倒却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老人群体相当憎恨。路过站牌时,直接眼不见心不烦的呼啸而过;开了车门,动作慢些的都有被夹的可能性……
说过最狠的一句话是,呵,我他妈开的大概是殡仪车。
我很难对他心存恨意,下午四点半满车的小学生最爱的偏偏就是这位“恶毒”的、“家里没老人么”、“死了没人埋”的大叔了。
叽叽喳喳的氛围中,这个火药桶大叔立马变的憨态可掬起来,眯眼笑的时候方能依稀瞧见当年愣头青的模样。
“都往里走走,别挤车头,影响我视线。”
“可得站稳了握好扶杆,栽个狗吃屎我可不管嘿嘿。”
“小胖墩,这次考了多少分啊?”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坐在停靠站,百无聊赖中点起一支烟,等候许久的那班车凭空出现在我面前。我猛吸了一口后掐灭了它,摸了摸后兜,确认零钱尚在,便好整以暇的踏上了这趟行旅。
车上正在播放着王菲《暗涌》的尾声部分,下一秒就切换成了窦靖童的《See You Again》。
驾驶位上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摇晃着脑袋,右手随意摆弄着档位,大腿有规律的抖动,就这样坐着完成了一支恰恰。
车上三三两两零散坐着几位昏昏欲睡的乘客,冬至的阳光洒落在无人的一侧,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我不知道下一个上车的会是谁,也不知道再次睁眼的时候我会在哪里。
在华山之巅。
在鸭舍农院。
在一口浓重乡音的鸡飞狗跳里。
我多想摇下车窗,看一眼外面何时落雨。
何时,回到平凡的不容易的普通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