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林 居(1)

第一节

北方的小县城有两所高中,重点校在县中心繁华的街道上,普通高中在县城边上紧挨着大片的农田。林若第一天去上学,沿着铁路边一条小路,耳边响着妈妈尖利的嚷骂,一边走一边流泪,时不时脚步趔趄踏在路边半黄的荒草上。

她以零点五分之差没考上重点校,知道了分数那天她一路忍着到了家才放声大哭。她知道事情不可逆转,还是希望有人说不要紧,抚慰一下心里的失望。爸爸说:“没能耐就会哭!”妹妹偷笑,妈妈摔摔打打,不管做什么都没好气。后院邻居李瞎子大着嗓门赶走门边几个看热闹的孩子挤进来,穿着他家公用的一件蓝白条的睡袍,一米五的身高腰板挺直站在林若妈妈面前掷地有声地说:“这个孩子就是让你们给耽误了!”他说了两遍没人接茬,摇头叹气地出去了。爸爸妈妈都不说话,妹妹说:“别听那小矬子瞎说,他这是没安好心挑拨咱们家庭关系!谁也没按着她不让学习,考不上赖谁。”

报到那天吃早饭,林若边吃早饭边告诉妈妈她听到的传闻:这次中考据说好多人都背地里找人提分,才把分数线提到比去年高了几十分,妈妈没说话。林若又说班里跟她一样意外落榜的几个考上普通高中的同学都或找人或交钱,进重点校的自费班。话音未落,妈妈把碗狠狠顿在桌子上,开始数落。“那么多考上的都是提的分?自己不行就说自己不行,人家能去那是人家的本事。人得有自知之明,你搬块镜子照照比别人强多少!”林若放下筷子拿起空空的书包往外走。妹妹叫:“妈妈,姐姐走了!”“能耐不大,脾气还不小,有能耐别回来。”妈妈又跑到厨房,对着从窗前低头跑过的林若喊出了她的结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林若那天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树干上绑着个木牌,抽噎着抹了一把眼泪,看清那上面写着几个神采飞扬的毛笔字“柳林居”。她站在柳林居的牌子前,仔细地擦擦脸,她可不想让新同学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擦完,又揉了揉,让脸上的水汽散掉,才大步走向学校。

开学几天后林若在吃饭的时候说地理老师上课把敦煌莫高窟念做“敦煌莫高窖”,饭后林若洗完碗回房间,推门之际,听见妈妈说:“不说自己不咋样,还老师不好。”“老鸹落在猪身上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妹妹悄声说,两个人压低了声音笑。这场景林若见过。初中跟林若形影不离的一个好朋友,背着林若跟一个女孩子嘁嘁喳喳谈话,就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林若,“虚伪,人缘好,还不是装的?我就不信她真觉得谁都是好人。”林若听到后很伤心,没想到她这样看自己。既然这么想,又为什么每天跟她在一起呢?她想不明白。当面的话和背后的话相比,背后的话要真实些,林若跟那女孩子慢慢疏远。她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有的时候还得应付那女孩子,应付之后,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虚伪啊!那女孩子说她虚伪,她就真的对她虚伪起来,可见期望周围是些什么样的人,周围的人真就会变成什么样。这是个魔咒!林若提醒自己一定要坚持自己从前的看法:世界上都是好人。至于戴有色眼镜看自己的,林若也有对付的办法:那就是敬而远之,免得彼此影响心情。妈和妹妹是家里人,林若躲不开,能做的就是少在她们面前暴露自己的思想,免得被曲解受到伤害

开学一个月林若在家里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饭桌上只听妹妹叽叽喳喳的声音。妈妈起初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想让她恢复从前的活泼,努力了两次不成功,恼了,又数落了一场,不再声讨她,改作诉说当家长的不易:“给你吃、给你喝,还得每天看你脸色,你说说你哪儿还不满意!”每次妈妈这样数落的时候只是发泄,并不是要沟通,林若低头熬着也就熬过去了。过了一阵,妈妈也习惯了。爸爸喝酒家里外面闹事惹麻烦,每天一个危机接一个危机,妈妈的心情跟着爸爸动荡,也没工夫关注林若。

周日妈妈去买菜带回一个挎着篮子的中年妇女,说是从前的邻居,十多年没见了。自顾不停地说着,又埋怨林若见人不知道招呼。林若本来想收拾了书本躲到厨房去,见那女人虽然很老相,可是目光慈和,一直亲切地上下打量她,只好对她笑笑,仍坐在原处听她们说话。原来那女人的儿子要转学到林若的学校寄宿,怕万一有什么事家里人不在身边,想托林若的妈妈照应下。“我就怕孩子万一有个感冒发烧的,身边没人。”林若的妈妈满口答应,说等孩子来了,让林若带着来认认门。那女人喜不自胜,问林若:“你还记得哥哥吗?”林若微笑摇头。那女人说:“难怪你不记得,搬走时才四岁,还小呢!”又笑推林若妈妈道:“你记得吗?若若刚会走路,小哲拖拖拉拉地走到哪儿把若若弄到哪儿。院里有个卸下来的车轱辘,小哲把若若放在车轴上,想推着走省点力气,结果把若若摔下来。若若一哭,吓得小哲扔下她就跑了,怕挨打躲在门后吃饭都不敢出来。”说完哈哈大笑。林若想不到自己还有这样的冒险经历,又觉得那个小哲蛮可怜。“你还记得,我都不记得了。好像有一次为了若若跟隔壁二肥打架?”“可不!二肥抢了若若手里玩的一块石头,小哲追着要,追急了,二肥把石头扔回来,正打眼眶上,现在还有个小疤。”“幸亏没打眼睛上。”“可不是。”说着又笑:“小哲眉毛上贴着块纱布,若若看见就哭、看见就哭,直到纱布拿掉了才好。”林若想不到自己为啥哭,那么小就有同情心了?对小哲又添了几分好感,想看看小哲什么样。她的记忆里她在外面吃了亏,回家里还要被打骂,不管什么原因都说她惹事,妹妹总是嘲笑她书呆子。“老大胆小,看见纱布就以为出血了。她可不如老二,我们老二天不怕地不怕。”又问:“小哲比林若大两岁?”“大三岁。”“那怎么才上高中?”“当了两年运动员,到处比赛,现在年纪不合适了,才让念书。学习不好,若若学习好,以后多帮帮哥哥。”“她书呆子一个,倒自己知道学习。”妈妈说,林若皱皱眉头。那女人留下满满一篮子鸡蛋往外走时,忽然想起来,转身告诉林若:“哥哥叫刘哲。我让他到了校去哪儿找你?”林若想了下:“柳林居吧!”“这是什么地方?”妈妈问,林若装没听见。

过了两天,班主任老师带个男生来,高个子、宽肩膀,脸色黧黑,一头自然卷发,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运动服。“这是我们班的新成员,刘哲,大家鼓掌欢迎!”刘哲的眼睛黑亮沉郁,面无表情。袁老师指给他林若旁边的座位,他们隔着一条过道。他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往后挪了下椅子才坐进去。“这就是刘哲。”和林若想象的脸色苍白的瘦小男孩完全不同。林若想起匆匆忙忙和他妈妈约了地点、没约时间,这叫他什么时候去?她想这么个大块头傻呆呆地站在柳林居的木牌前真是一只超大号的呆鸟,越想越好笑,怕被老师看见,忙装作找书低下头。抬起头,正遇上刘哲冷峻的目光,吓得她把脸上残存的笑意倏地收起,随即狠狠瞪了刘哲一眼。

放了学,林若径直往外走,反正妈妈也不知道刘哲已经来了,晚两天也没什么。再说她刚瞪了他一眼,怎么开口叫他去她家?走廊里一群群的同学,住校的去食堂吃饭,出了门直走,走读的左拐或右拐去教学楼前取自行车。林如愿意在路上的时间长些,不骑自行车。一个人走路也可以玩,有风景可看就慢慢走,没有风景的时候就跟自己玩速度游戏,找好一个目标,掐时间看自己最快多久能走到。这游戏一般过了柳林居就可以开始了,林若一边想着上次的成绩,一边琢磨怎么才能走得更快些,她要求自己绝对不可以跑。

路过柳林居的时候那木牌子边站着个人,林若已经走过去了,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是刘哲。她装作没看见低头往前猛走几步,想想又转头走回去。他已经来了,总不能让他呆等吧?林若正不知怎么开口,刘哲笑道:“若若吧?”连闪亮的白牙齿似乎都在笑。他像在跟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说话,若若她妈妈都不叫了,他有什么资格叫?她挑起眉头,本想说别叫我若若,对着他满脸的笑,又说不出口,只是生硬地说:“我叫林若。”他笑起来,肩膀都抖了:“好,林若。”林若不知道他笑什么,转过身,扔下一句:“跟我走。”就大步走起来。

走到见刘哲前林若选定的目标,一棵歪斜的小榆树旁边,林若已经气喘吁吁。一路上她用余光瞟了几次,刘哲都跟在她旁边稍后的位置,不急不慌。“他腿长。”林若想:“我可走不过他。”“你走路真快啊!”刘哲说,林若想也不想地答道:“还行吧。”刘哲笑起来,林若才明白他似乎是在说她走的不快。这个大个子真有点讨厌,总跟逗小孩子似的笑个没完!这想法拐个弯林若就改变了。路旁胡同口电线杆下总蹲着一条很凶的大狗,每次拐弯之前,林若都要捡两块石头握在手里以防万一,今天有刘哲跟着,这件事可以免了。那狗果然在,正转头看他们,林若不敢多看,暗暗往刘哲身后躲,让他挡着她点。刘哲好奇地东张西望,转头不见了林若,再转头,见她满脸心虚地躲在他身后。四下一看,才看到了那条狗。“啧啧,啧啧——”他对狗伸出手叫。张若大惊失色:“快别惹它,它可凶了!”那狗已经站起来,大有要走过来的意思。张若不知道该扭头往回跑,还是索性往前跑,惶急之下看到沟边有半块砖头,忙跑过去拿起来,再回头,那狗正对着刘哲把大尾巴摇得噗噜噗噜响,地上的灰都扫起来了。刘哲用手摸着狗头,转头笑道:“这狗还凶啊?”又叫:“你过来摸摸,多友好。”林若站在原地不动。刘哲走过来,她影子似的亦步亦趋跟在在他旁边。走了好远回头,那狗还站在原地摇尾巴。刘哲笑道:“下次带点吃的给它。它害怕了才要咬人。”“它害怕我?”林若几乎跳起来:“开学一个月,它追了我五六次!”刘哲说:“下次不会了,不信你看着。”他看她的眼神还是像看幼儿园的小孩,这次林若反应没有那么激烈,只是很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它听你的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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