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1.


小米倒吸一口冷气,捋起额前湿漉漉的头发,用手按平,小心地用蓝色蝴蝶发卡夹住。另一只手撩起面馆的帘子,热腾腾的雾气扑面而来,在小米厚厚的镜片上积起一层水汽。她笨拙地把伞收好,摸索眼前依稀见到的方桌,好不容易把屁股挪上凳子。

“老板,一碗辣肉面。”她看不清老板,只听里面传来一声细软的上海话“好额”。迷迷朦朦的一片黄灯光,一片蓝布帘,一只老石英钟,一个红色柜面,零零散散几个黑色背影的食客,吸溜吸溜吃面的声响,外头雨哗哗的声响,把里头炒菜的声音几乎淹没了,小米闻见一股混合着青椒、辣椒、酱油汤,热乎乎的面味儿。

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小店显露出本来的木色和蓝色。

小米摆好伞,把手往裤子上搓了搓。一家上海面馆却有着偏日式的装修,但是又不显得不协调,反而给人干净的印象。老板娘撩开蓝色门帘出来,一只手托着面,另一只手拿着一碟辣肉。菜和面是分开的。

老板娘有着中年人恰到好处的丰腴 ,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她脸上虽然笑着,眼神却躲闪着别人的目光,生怕人看穿她刻意掩藏的疲惫。

每一家小馆子都有一个厨房,和亮堂的大厅不同,那里积着油腻腻的灰,充满着血腥味和呛人的葱蒜味,师傅额角的汗被熏得滴答滴答滚落下来。老板娘眼中的这家店,从这里的厨房开始。

而小米眼中的这家店,从门前的招牌开始。这家叫“乐味轩”的店刚营业不久,附近有个自然博物馆,小米考完试路过这里,看到店名就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乐味轩”,小米一字一字地嘟囔着,这个名字似乎有似曾相识的味道。

端上桌的面碟里,明晃晃的映着灯。辣油几乎和辣肉一样高,小米小心地夹出肉末,留下了油。 和男朋友分开以后,小米几乎只吃素食,今天难得吃一次荤。她的手指被黑色墨水染得斑斑点点,往包里取纸巾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毕业证,和她的穿着一样普通。


2.


小米和男朋友第一次见面也是一家小店,环境更暗一些。

男朋友大学里是乐队的主唱,那天店里放着 Guns N' Roses的歌。他们通过别人介绍认识,聊到一半才发现他们从初中到高中是校友,一直到大学才分开,男朋友念了市重点,而小米在一所普通高校念书。

男朋友和小米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他总是以“校园偶像”的形象出现,这样的人为什么来相亲呢?小米正感到疑惑,这时男朋友说,他对另一半的要求不高,投缘就行。

“那,脸圆算吗?”小米笨拙地问。

男朋友抬起头,笑着看她,“算吧。”

后来的几次约会,男朋友总是穿着黑色外套或者黑色T恤。他认为自己很酷,认为这个世界配不上他。他喜欢黑色幽默和讽刺小说,喜欢编关于小米的各种段子。他说,他有两个女朋友,分别是“化妆前”和“化妆后”。他说“如果你有一个长得不漂亮的女朋友,约会时就带她去动物园,这样她就可以丑得不太明显。”

小米并不喜欢自己总是以“丑角”的形象出现在他的朋友面前,但是小米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有一种方法惹你生气,就有一百零一种方法哄你开心。他的朋友也很疑惑,当时喜欢男朋友的女生不少,他为什么突然相亲了,为什么偏偏是普普通通的她呢。

小米之所以想去考自然博物馆,也是因为她在男朋友面前实在太普通了,普通的身材、普通的长相、普通的经历。和男朋友交往的两年多,男朋友从未提起过结婚。后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也渐渐变少了,小米似乎只存在他的段子里,一个跌跌撞撞不断出糗的小米。

小米知道男朋友有一个谈了很久的女朋友,在他们分手以后,她并没有在他的世界里消失,甚至还经常来看他写的段子,以“普通朋友”的身份互动。

小米感到有些头疼,男朋友口中的“普通朋友”。

这时有人“哗啦”拉开面店的门,一阵穿堂风带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而后,世界又在她身后轻轻合上,店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小米低着头吹面,雾气往眼镜上翻过一阵,迷朦的,清晰的,恍惚的,清醒的,每一刻真实地发生过,却变成一个残酷的梦。她看到一个穿着黑制服的身影撩开门帘,径直地走进厨房。

3.

男朋友一直和前女友保持着联系。前女友最喜欢黑色外套和黑色T恤,最喜欢段子,最喜欢看别人为她疯狂的样子。她和小米不一样,小米用一步步退让得到爱情,她是一点点占有。

男朋友笔下的小米越来越“丑”,她和男朋友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

小米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男朋友写段子的原因是为了逗前女友开心,男朋友迟迟不提结婚的原因也是因为前女友不准他比她先结婚。

这两年的时间里,小米真的充当着他们之间的“丑角”。

小米想过和男朋友分手,可是一提出“分手”两个字,男朋友就愈发干涉她的自由。小米意识到自己正沦为一个“玩物”,正在一点一点被男朋友侵蚀。

小米清晰地回忆起男朋友狠狠砸在墙上的手,对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看见你哭,这样我就有机会安慰你。”

她觉得自己被束缚在一个茧里。

男朋友的朋友们对她的眼光也变了,他们暗地里称她为“那个JOKER”。

有好几次,小米觉得自己离死亡很近。然而在深深地倒吸一口冷气之后,她开始没日没夜地读书。

穿堂风让小米打了个寒噤,外边的云层层堆积起来,好像有什么在酝酿着。这时老板娘走了出来,看得出来精心打扮过一番,两只眼睛温柔地落在儿子身上。

老板娘的儿子告诉她,“台风快要来了”。

4.

新店营业不久,她已经连续几个月没好好合眼了。到了中年,心里没来由的一股躁气,要是有什么想做的事就想立即马上做到,稍稍晚一秒都会感到不安。丈夫在外地做生意亏了一大笔钱,经过几次生意上的折腾,她变得俗气,变得斤斤计较,好像别人在她这边,再也赚不了她一点儿的便宜。

儿子对象还没有着落,以后成家立业又是一大笔开销,烦恼开始悄悄地爬上她的头发,而这些在一般食客的眼里,是看不大出的,她把自己和小店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尽管自己的生活庸常琐碎,她总挑最好的食材拿进自己店里,因为这里是她的家。她对装修师傅说,她的儿子去日本留过学,一定要装修得有点日式风味。儿子去日本留学这件事,她几乎对附近的每一个人都说过,她还想再反复地说上好几遍。

“乐味轩”这个店名是儿子给取的,是“多品尝生活中的快乐”的意思。在儿子留学读书期间,他昂贵的生活费和学费几乎全靠这家店维持,对她而言,此中的苦远多于乐,这些,远在日本的儿子是不知道的。

她低着头跟亲戚借钱。当年她跟丈夫结婚,家里人都反对,一个城镇姑娘,家境不错,长得又漂亮,凭什么嫁给一个偏远山区的穷小伙,他们好像料到有这一天,计划好似的都着急花钱。她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店,一声不吭地低头刮鱼鳞。

也许当时真的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她这么一个精明的人,不是没有考虑到未来,只是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牵引着,就像他给她读过的一句诗“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为了和他在一起,她选择接手这家小店,简单装修一下,添置几张仿红木桌椅,挂上了“老李面馆”的招牌。为了节省经费,她亲自下厨,倒也在附近有了点名气。后来儿子出生了,老李为了赚更多的钱,出门做起了生意,经营这家店的重担就落到她一个人身上。

她看着身边一起长大的朋友,有的出了国,买了房,送孩子进私立学校,她却一直默默地守着这家店,每天都在为之后的日子发愁。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不向上扑腾就会有落入泥潭的危险,半夜哭过之后,她又跟没事人似的梳好头发,亲自去市场上买食材,坐回仿红木色的收银台前收账。

儿子很喜欢读书,到了周末就坐在附近的书店和图书馆里看一个下午。她一碗接着一碗,帮忙伙计端面送菜,心却飞到了儿子那边。她想到以后儿子读大学的样子,她要给他配一辆自行车。又想到儿子成家的样子,到时候一定要把这家店装修得亮堂一些。想到儿子自己有了孩子以后的样子,那个时候,就可以稍稍松一口气,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抱孙子。这些发着光的时刻,变成了她日复一日在生活里挣扎的梦想。

一晃二十多年,儿子出国读书,毕业以后进了附近的自然博物馆工作,可是老李破产了。眼看儿子到了成家的年纪,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把自己最后的一点积蓄拿出来,重新装修这家店,换新的厨房师傅,新添几道小菜,把价格悄悄地翻了一番。好在,试营业期间,因为周围热门公园和博物馆带动,生意倒还不错。

5.

秋天的雨下得特别漫长,总是不冷不热,大概季节和季节之间也会告别。老板娘的儿子收好伞,掸掸黑色制服上的水珠,抬头看看天上压得低低的云,便转身钻进了屋里。

他高高瘦瘦,有老李年轻时的几分书卷气。他擦拭着眼镜,对妈妈说,“台风快要来了。”

“是下了蛮长的雨。”老板娘也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想吃什么?”

“雪菜肉丝面,今天坐了一整天,不饿。”

他翻出手机相册。

“今天做蝴蝶标本。”他递过手机继续说,“这是一种蓝闪蝶,生活在亚马逊热带雨林。”

“蛮好看的。”

“嗯,她的名字叫‘Morpho menelaus ’,Morph是美神维纳斯的名字。幼虫就不那么好看了,要蜕四到六次的皮,这种蝴蝶会把自己蜕的皮吃掉。”

他经常跟妈妈讲自然博物馆里展出的生物,一说起这些,平日里内向的他,就忍不住滔滔不绝。

“等到成熟以后,她就会从茧里爬出来。”他把翅膀图片放大,“她的飞行姿态跟其它蝴蝶不大一样,蓝色的一面在一段时间内只快速闪现一次,这样会出现蓝色的幻影。遇到危险时,她会利用闪现的蓝色光影保护自己。”

老板娘睁大了眼睛。他把标本制作过程一张一张翻给她看。尺子、剪刀、刻刀、泡沫板、镊子、大头针、硫酸纸,一直从第一步细细地讲到最后一步,这些全部提前拍好了。

“……最后要用大头针沿着蝴蝶翅膀边缘斜插。这是一门手艺活,要特别小心才行,不能破坏蝴蝶的翅膀。”

“真好看啊。”她笑着起身,拍拍儿子肩膀,“我去厨房吩咐晚饭,你帮忙收账。”

“嗯。”

他脱下黑色制服,露出白色衬衫,坐到收银台前。

6.

小米匆匆吃完面,浑身上下热乎起来。由于考试时过分紧张,她的手和脚都是冰冷的。和她竞争同一岗位的,大多比她年轻,漂亮,学历更高,她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显得那么普通。她依靠连日连夜看的博物馆研究论文,尽可能地写出自己认为的最佳答案。

她想起男朋友,想起自己一个人度过的这段时间。虽然现在是秋天,她的脑海里却响起了维瓦尔第的《冬》。有好几次,她想放弃活在这个漫长的冬天了。可是,每当想要放弃自己时,她就会想到人生中还有她喜欢的夏天,度过冬天之后的很多个夏天,她就想在生命结束之前,多过一年,再多过一年自己喜欢的夏天。她感到自己向上扑腾的欲望。

小米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走到深红色仿红木的柜台前。

“买单。”她轻轻地说。

他抬头,先看到了她的发卡。

“19元。”

小米给了20,他礼貌地递过找钱。

小米正转身要走,他叫住了她,“记得下次再来啊。”

这时老板娘也从厨房出来,撩开布帘,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再见,记得下次再来。”

走出这家“乐味轩”之后的几个月,第7号台风洛克登陆上海。小米收到自然博物馆的面试通知。为了面试,她鼓起勇气剪了短发,朋友们说意外的合适。最后她顺利通过面试成为他的同事。

后来的故事,似乎都源于一场被蝴蝶翅膀煽动的飓风。

他第一次在单位见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那个下午,他看到她结账时,颤抖着把蓝色蝴蝶发卡摘下,用手捋平湿漉漉的头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小心地夹住。

他的心像被什么猛的撞了一下。

7.

亚马逊热带雨林展由他负责,他看小米文笔不错,就把文案策划的工作交给她。他看过她写的第一稿,觉得想法不错,就在下面写下“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反反复复想到那个下午,在小米眼中看到的一丝惊慌,他想知道为什么,于是偷偷找到了小米的个人主页。

整个页面被减肥、化妆的消息占据,她似乎正急于改变自己。

他在她的页面遇见了小时候的她,初中时的她,高中时的她和大学时微微发胖的她。看着她每一个阶段的变化,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真是每一个阶段都在努力啊。”

最后,在最近她和她男朋友的页面找到了答案。顺着男朋友的页面,他又找到他的前女友的页面,推算了他们各自的时间线,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尽快证实自己的想法。

于是他在一次活动中故意接近小米,要求她多做活动宣传。活动结束后,他看到小米把他们的合照上传到了个人主页。合照中的他,一边比着“耶”的手势,一边亲密地将手搭在小米的肩膀上。

几个小时后,小米突然删除了这张照片。

随后,他在小米男朋友的主页看到了辱骂。

他再一次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这是谋杀啊。”

8.

小米停在他做的那只蝴蝶标本前,射灯映出翅膀的蓝色光影。尽管被大头针固定住,她展现的仿佛还是飞翔时的姿态。

“她叫Morphomenelaus。Morph是美神维纳斯的名字。”

他悄悄地站在她身边。

“这种蓝闪蝶要蜕四到六次的皮。”

他还是没有把真相告诉她。

“我想记住她。”

小米拿出相机按了一下快门。

“就是你发卡的那只蝴蝶。”小米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卡。

随后,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一丝失落。

“这是我妈妈出嫁时的发卡。”

他知道她想到了她的男朋友。

“之前我做过一个仓鼠标本,那是我第一次做动物标本,比起蝴蝶标本麻烦很多。狭小空间中的两只仓鼠,可能会把对方吃掉……仓鼠是这样的动物。”他通过这种方式不断暗示她。

“哦?”小米显示出好奇的神情。

他在心里暗暗说“小笨蛋”。

“我以前养过仓鼠。”

她果然没有发现。

“好比一对不合适的夫妻。”他继续说。

她似乎有点明白了,突然沉默起来。

他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蝴蝶。”他转移了话题。自从上次拿给妈妈看过标本的照片以后,她又拿来看过好几回。

他觉得这只蝴蝶和妈妈有几分相似。她总是从困境中挣脱出来,给别人展示自己最漂亮的姿态。其中艰辛的过程,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遇见小米的那个下午,老李因为破产病倒了,妈妈一个人连夜坐着绿皮火车赶到外地,他第一次在妈妈脸上看到疲惫。

后来的几天里,他一个人照看着店,并没有感到孤独,虽然手里的面和菜是分开的。

9.

他的梦里出现一只蓝色蝴蝶,黑暗中只看得到微弱的蓝色光影,她奋力扑闪着,扑闪着,突然蓝色的光消失了。他伸出手想要留住她的光,可是她消失了。他四处找寻这片蓝色的光,她在哪儿呢?

他从梦中惊醒,胸口像被重击过一般。

他反反复复地梦见这只蓝闪蝶,在梦里急切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段时间,他一直陪在小米身边。

他找到了小米不敢表达自己的原因,他看到她紧张地退到人群的后边,他发现小米努力挣脱现状急切的样子。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发。

他害怕她的光芒也会突然消失,像自己在梦中找不到的蝴蝶一样。

“你在想什么?”小米弯过腰看他。

刚才小米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晚上约了朋友。她说这句话时,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他仿佛看到了他害怕的场景。

“我在想我们组的方案。”

原本他们计划下班后去乐味轩继续讨论方案。那个人似乎喜欢临时做出决定。

“我有东西送给你。” 他也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突然拉住了小米的手,她吓了一跳。

“跟我来。”

乐味轩就在自然博物馆附近,他想把小米带到那里。

“究竟……是什么东西?”小米跟着他跑,有些喘气。

“生日礼物。”他笑了一下。

到了乐味轩,他一声不吭地钻进厨房。几分钟后,端了一碗荷包蛋面出来。

她感到有些惊喜。

“这就是你说的'生日礼物'?”

他还是笑着,没有说话。

她做出开动的样子。

进单位以后,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开心。

他看着小米摘下发卡,用手摸了摸头发,小心地安好。

这时,坐在对面的他,轻轻地吻上小米头上的蝴蝶发卡。

时间好像突然静止了。

而后,外面又开始刮起了风。

台风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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