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浴室

(2012-06-10 17:04:39)

舟山浴室_第1张图片

    舟山浴室气窗上有热气冒出来,洞口卖票的人还没来。一阵冷风从解放西路窜入柴水弄口,刮过脸庞,冷得有些发抖,幸好刚吃饱午饭,还能抵御寒冷。阿华说12点了,咋还没开门,要不去海军浴室好了。我说那边3点开门,上班时间呀。

  卖票处总算打开小窗,四角一张。进入不大的小院,拉开厚厚的棉被似的门帘,进得脱衣间,把身上所有织物挂件塞入一个没上过油漆脏兮兮的木制小箱。进入大池,蒸气还未弥漫,有人已泡在池中。想来浴室还是能开“后门”放进熟人,我与阿华还不算最早,头口水真是难浴。

  水清时,偶尔会伏在池底,睁开眼睛,潜到池对面,或在水下冷不防抓个腿脚什么的。不过以前年纪大的人不肯洗清水浴,说清水是“生水”,伤身体。他们要洗“混水”浴,说“混水”是“熟水”,不伤身体。我自小是个科学主义者,绝不信这种混账话。浴室大部分时间水是混的,是不是每天换水我不知道,反正洗到后来水总是要混的,“混堂、混堂”可能就这么叫起来的。

  有时半月没洗,人难熬,晚饭后也会约人去洗——如同去看电影、吃冷饮一样,去浴室一般也是集体行为。晚上的浴室水混如黄河,断不能潜水,也不让脏水沾到头部,就浸一会,只是把身上的腻渍泡软了,好擦洗。水特别热时,脚伸下去都烫,就坐在池边上,朝肚皮泼泼水,过渡一会,下到池中。

  泡了一会,见一中年人带一四五岁的小人进来,居然在大池里游起泳来。一下子想起父亲带自己也在混堂里游过。许多年后,成了父亲的我,也带如此大小的儿子去浴室,把浴池当泳池是绝好的想法。

  浴池水浅,小人不时被中年人抱起来。小人捧起浴水,眯小眼,噘小嘴,把水花浇在脸上。一会中年人坐到浴池边,给小人擦身,打上肥皂。孩子眯紧眼睛咧着嘴叫起来:“杀眼了,杀眼了!”中年人忙拧干毛巾,捂在孩子脸上,认认真真擦着,嘴里还不住地问:“好了伐,好了伐?”

  这大概是所有父亲与孩子在澡堂经历过的一幕。我想,上一辈给我们过的,我们都在以相似的方式还给下一辈,给我们端过水,我们也端水给他们;洗过脚的,也同样去替父母洗脚。唯独他们替我们做的最多工作――洗澡,却极少以同样方式回报,更不见有人陪父母去浴室。但我有幸见到了。那天,阿华带他体弱的父亲,先帮父亲的衣服脱了,请老人先入澡堂。老人向大堂挪去时,地面湿漉漉的,有些滑。阿华见父亲小心翼翼,突然停下自己脱了半截的衣服,抢上两步,扶着老人一步步向浴池走去。

  那是无数次踏足浴室时所见唯一的情景。

  七十年代末,舟山浴室有了擦背服务。几张擦背的铺位,恍如长凳,就在大池旁边小间里。擦背凳就像杀猪凳,窄窄长长的,用硬木板铺成,瘦点的人翻个身骨头都会痛。但擦背很惬意,除皮肤脏物擦背是十分彻底的事。总觉得师傅擦得很到位,你擦不到的地方他擦到了,你没想到的角落他也想到了。师傅只穿内裤,光着身子擦的,很过瘾,不时来一些小动作,让你更适意。只是感到师傅用力有些过分,这对体弱手劲不好的人来说很管用,特别是女子,比男人爱干净,又比男人无力道,我至今都不知道女浴室是否有此项服务。

  大池里的人从泥浆水一样的大堂里捞起来时想擦背,得把另外买的竹牌交给擦背师傅。竹牌像牙刷柄,烙着一个“浴”字。擦背师傅随手把竹牌放在墙边,一天下来,牌子会有一捆。如果你突发想擦背,总不能光身跑到外面去买牌子,于是去换衣间里取硬币给师傅,师傅也乐享其成,而牌子只有提成费。

  卧倒在擦背凳上,擦背师傅会从小池里搯一瓢清水,很有花式地滑一道弧线,将水浇到身上,一如屠夫杀猪褪毛前的动作。那时起,一身肉体就彻底交给师傅了。我自认为人身处两种环境下都自愿听他人摆布:擦背,或去剃头。师傅一个小动作,你就得伸伸腿、弯弯腰去迎合,且要及时领会精神才得要领。

  与剃头一样,一切表示出极听话的样子。

  在所有对公共场所的称呼中,都有把小喊大的倾向,商店叫商场,影院叫影城,客栈叫宾馆,唯独浴室,大叫小了。没听说浴室叫“浴馆”或“浴城”的,其实在我的感觉中,浴室名副其实应称“浴堂”,在舟山话里叫“混堂”,浴室如没有泡澡的混堂,甚至没有跑堂,那就少了公共意味,体现不出浴室的独特性与优越性。

  进入八十年代,舟山浴室的澡堂浴池几乎没变,只是价格升到了2元,擦背4元,进入九十年代是8元,上世纪末是16元,每十年翻一翻。八十年代后舟山浴室最大的改变就是把换衣间扩大了数倍,变成了休息聊天的大堂,安放了可以睡觉的躺椅。晚上7点浴室停止营业后,大堂就当客栈,躺椅就是睡铺,晚上如无处可去,身份证又丢了,就可以到大堂里去睡,男女不论,铺位从10元开始,最高涨到20元一位。

  有朋友给我讲述他在舟山浴室的一起经历。有一天他来定海,身上又累又脏又少钱,晚上在浴室洗了个澡。他是大池里最后的客人,池水浮着前人留下的糟粕,白茫茫的混浊不堪,弄得他很压迫。此时正到了浴室转换成客栈的时间,他就地变成睡客。那晚,再也没有睡客进来。空荡荡的大堂一下子归他一人拥有。微光下,他环顾四周,一张张紫红色的睡铺,犹如恐怖电影中地下室的棺材,让他很难入睡。辗转反侧时往某个角落无意一瞥,黑乎乎的有东西垂在空中。定睛一瞧,天哪,人呀,谁上吊呀。他大叫起来,等有人匆忙进来打开大灯,竟是不知哪个顾客忘掉的衣裤挂在那里。

  惊怯一场后,彻夜难眠。让他百思不解的是,谁会洗完澡后赤身裸体走出浴室?

  在舟山浴室,无论你洗后休憩,还是立即穿衣走人,一个顾客就是一张铺位。进得大堂,找到铺位后宽衣解带,堂客看你脱得赤赤条条时,立马会过来把你刚解下的衣裤,用杆子叉到铺位上方的钩子上,那钩子高度是人够不着的,看上去一簇簇的像杭州四季青服装市场,而衣裤下方一排排躺椅的场景又像是妓都芭提娅的海滩浴场。

  洗完澡,跑到大堂自己的铺位上。热腾腾地往躺椅上一躺,那个舒服,似乎一生的劳累都能在那刻解除。有时你舒服得会睡去片刻。堂倌也是看人头,熟悉的老客,你从中午12点躺到夜里,也不会赶你。如是一般客人,躺了半小时后,热毛巾一把一把地飞过来,意思是你可以走了;如果你拎不清,想继续躺,或竟睡过去了,堂倌就会喊:“好醒醒了,帮帮忙。”直接赶人走路。所以要想在大堂里多休闲一会的客人,香烟是要一直发给堂倌的。

  要“弄脚”的,修脚师傅还会替你刮脚、捏脚、修脚趾;要“敲背”的,“敲背”师傅就会在墩板上斩白切鹅肉一般,在你浑身上下敲出各种节奏与响声来,那功力绝非当下那些街头敲背女子所能抵达的。

  那时的浴室有点像旧镜头中的鸦片馆,成为一种社交场所;有些身份的老浴客,请客人去浴室,出浴后,跑堂会扔来两块浴巾,一块垫底,一块盖身,还会送来茶点。躺在大堂里喝茶谈生意,很是惬意。

  那时代,还没茶室酒吧,浴室商务一时成为时兴。

  不过,种种时兴仍抵不过我对国外二种浴室的想像,一种是在一幅油画中看到的,画的名称叫《土耳其浴室》,是十八世纪法国有着洛可可画风的安格尔画的,画家描写女性人体技巧达到了顶峰,他的一幅叫《泉》的油画,显现的是一个正面全裸的青春女子举着陶罐在倒水。《泉》在国内一期画报封面上刊印,引起轰动与争论,成为文学艺术走向开放的标志性事件。同样,《土耳其浴室》中许多赤裸女子悠闲自在地享受沐浴带来的欢乐,裸女们超然脱物的神态,让年轻的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还有一种就是传说中男女同浴的“日本浴室”,不过,今天也没看到日本男女在浴池中同浴的画面场景。

  男女同工同睡可以,要在混堂同浴,如抵达共产大同社会,似乎遥不可及。但我怀念泡在混堂大池的感觉,蹲在温热的水中,透过水雾,人们都动作缓慢,和颜悦色, 轻声细语。无论是乞丐还是首长,裸露之下的人与人竟如此平等,性情会变得都如此温和,这是出浴后不可想象的事。

  上帝在给人类设局时预言,人穿上衣服后就会变得虚伪起来,并干坏事。借此,也可以把浴室大池看作是仅存的伊甸园。

  这是浴堂混堂,赤条条的群体,你看不出他是雇工或是富翁。而当下的中国,连同性同浴的大池都稀少,甚至改变,代之而起的是情人缸、鸳鸯浴。

  本世纪初,舟山浴室度过了它最后的几年, 消失了,原址建筑已改建成“星明月娱乐会所”,“会所”娱乐些什么,不知所以。

  老友阿华也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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