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一锤一千年

银的材质本身不算贵重。但银饰有贵重的,如Tiffany。造型极尽优雅,连包装盒的颜色都有专属的名字,叫Tiffany蓝。Tiffany和Tiffany蓝都很迷人,漾满了公主梦的幻觉。

银饰也有不那么贵重的,光泽自然恬淡,像邻家女孩。套在手腕上,可以坐在山野等风来,也可以下厨房洗手做羹汤。

于生活本身而言,后者更浸润一些。

新华村是西南地区制作手工银饰最具盛名的小村落。在这个名字再平凡不过的村庄中,多数村民以银器制作为生,饰品的样式、图案都浸润了浓浓生活气息,如同这个闲适的小村一般。

来闲啊

新华村是一方笼罩在上苍恩泽中的水土。依山傍水,风景似画。村口有一汪至清至纯、从不枯涸的龙潭,许多村民将潭水引入家中后院,刮净的洋芋、洗好的碧绿青菜就泡在水中,旁边灶台上是烧柴焖饭升起的袅袅炊烟。

这个景致是向陌生人敞开的。你若走进,主人定会笑着迎你。

么一起吃饭嘛。

好呢。

随便吃吃噶。

好呢。

再来闲呢嘎。

好呢好呢。

闲,是一句大理方言。意思是来玩啊,来聊啊,来坐坐啊。来闲,哪怕不谈任何生意,不谈任何正事,就来闲一闲啊,是对时光最好的回报。顾城说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随便说点什么,也十分美好。闲的时光,都是大好时光。

新华村好闲,看看山,看看水,晃在小巷子里看看手工做银饰的人。

小锤敲过一千年

新华村的人家,大多以银器工艺为生。这个传统早在唐朝南诏国时期就形成了,小银匠在农闲时期挑着担四处做活计,称为“走夷方”,早年是个颇为辛苦的行当。

经过了一朝又一代,小银匠们凭借着勤劳聪慧逐渐做出了名气,慢慢外地人开始找上门来,匠人们便不再四处游走了。人们存留着这份手艺,多数依着自家的院落,前脸开店,后院作坊,自产自销。

又过了许多时日,不知哪天起,人们开始在门口支着小板凳和木墩子,搭出一个简易工作台,一边顾店,还可以一边做活。男人用着简易的工具——小锤子、小凿子埋头敲敲打打,将一段银反复敲成千上万次,才敲成想要的样式——扁的、圆的、韭菜边的,戒指的短或手镯的长。之后,再一刀一刀刻上花色图案。图案大多由千年之前沿袭下来,记录的是旧时人们眼中的寻常风貌或神鸟瑞兽。常见的具象图案是蝴蝶、蜂鸟、游龙戏凤,还有鱼。抽象一些的则有卷草、水纹、云纹、波纹。

新华村的银器,和当地居民的生活几乎合而为一。

占多数的是首饰。发簪、耳环、项圈、手镯、戒指、腰带,每当重大节日来临,身着盛装的女孩儿们全身披挂满满当当的银饰,走起路来环佩叮当,身姿曼妙。

小童所戴的帽子上都有“帽花儿”,将银制成细丝后,盘成长命百岁的字样、如意的图形,寄寓孩子健康长大。长命锁本身也是添丁增口必备的吉祥物。

刻有九龙的酒具、餐具在当地也非常有名,几乎每个家庭都备有一套,平日里小心地收藏着,年节时取出来细细擦拭。

银质的烛台、花瓶、鼻烟壶、酥油桶,谈不上多么贵重,那是寻常人家在俗世里不愿俗着过的一点点讲究。

经过这些年岁,匠人们一代一代守着同一方水土,亦守着同一门手艺。水土是老天爷给的,手艺也是,往下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有人说,来寻银器买的人多了,做的东西会不会变坏。

手艺是讲规矩的事情,说了足银便是足银,掺进一点水分都不行。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传统,是手艺人的颜面,亦是这个行当的口碑能传到如今的原因。

人来人往,只是寻常

新华村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专门去做银匠的学徒,有背包客去旅游,有人特意为寻访购置银器而来,也有人什么也不为,只去村子的巷弄里晃荡着烤烤太阳。

人来人往之间,免不了带来许多喧嚣。常常尚在清晨,旅游大巴一车一车地将团队游客拉来村口,打破了小村的宁静。人们在巷道间穿梭,对银匠、银器有无限好奇。

欢笑惊叹声有之,讨价还价声有之。村民们对这欢笑已习以为常,对还价尚有几分羞涩。然而无论是谁踏入门来,离开时候,主人家必会以一句“来闲啊”表达内在的热情。是人情,与生意无关。

多了许多围观的人,男人们仍在门口的木墩子上专心做银器。做的仍然是祖上教的样式,刻的仍是水纹、云纹、蝴蝶、蜂鸟,日复一日,刀复一刀。

这方水土的风景没有变呵。这方水土滋养的,就是三月里来好风光的闲适,是蝴蝶飞来采花蜜的芬芬心情,是阿妹笑起来时,发梢上摇曳着的风花雪月。银匠的刻刀拿起落下,一刀一刀就自然是这些深深烙在心底的景致。

纵然人来人往,这些在岁月的砧板上被反复锤打过的景致也不会被冲淡。

因而新华村的银匠安心于自己的旧。

或者说,这是骨子里的,对旧的年岁已然习惯的情感,它与自己的手艺已经合为一体。

男人们守着自己的一方木墩做活计,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每完成一件,就转身递给女人,放在身后的店里卖。女人一面看顾孩子,看顾店,一面给男人帮手。

二人多数时候各忙各的,偶尔目光交汇,浅浅一笑。

这是人们来到新华村,所看到的最寻常的旧生活,老日子。在叮叮当当的小锤声中,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顿饭都围坐在一起,器物做好不用抬头,递过去就有人接住的平淡安心,就如同村口那行不知何时起就静静地存在着的字:小锤敲过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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