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化雨

          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的崇敬是从初二开始的。

        小学时,思想品德课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平头,穿蓝色中山装,经常骑一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上下班,脚蹬在踏板上就开始加速,车子一阵阵呼啦啦的响,后面扬起一阵阵尘土。他讲话声音大,上课时自觉调至抑扬顿挫模式,有旧时代私塾先生的风格 ;可惜他不是教经典文章,而是让我们背大段大段的政治课文,好在考试时拿高分,背不好的都要挨板子。那时,我深刻理解了一把尺子不只可以划直线量长度,还可作为量刑的工具,几板子下来,手掌厚了一圈,几天动弹不得。我一度怀疑老师在课堂上吹嘘的人民当家做主和社会主义优越性的真实性。不过这不影响写作业,打的是左手。这应该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后一位用尺子打手的老师了。

      我没有感到春风化雨,也许不知道什么叫春风化雨吧。现在想起小学的老师,印象中都是白发,蓝色中山装,鸭舌帽,方头巾和破旧的自行车,当然,还有那行刑用的尺子。

        初二刚开学,校园里弥漫着月季花的味道,到处能听到蝉鸣和蛙叫的日子。走廊外传来铛铛的脚步声,我对高跟鞋声音的敏感从这一刻激发出来了,以致后来我能从高跟鞋碰撞地面的声音的频率,推断出主人的年龄、身高、体重和心情。一个高挑、杏脸、大眼烫发的女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鸦雀无声形容此刻不过分,她站在讲台上开始介绍自己,声音清脆响亮,一袭浅绿色短袖短裙套装衬托出曼妙身材,缭乱整个教室。我估计我们已经记不起来或者根本就没有去听她说什么,耳朵处于完全关机状态,因为眼前的这个老师的一切,都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

        烫发不可思议!没有看到校园里哪个老师有烫发,不会被领导惩罚吧!

        短裙不可思议!长裙和长裤肆虐的乡镇校园,怎会有这么短的裙子,你确定要这样穿么? 你可想好,现在回去换还来得及。

      整个人不可思议,从哪里来的的仙女,气息怎么与校园气氛格格不入?

      我们的一切担忧都是枉然,大概从那时起,校园里来往穿梭的短裙套装渐渐多了起来,一时间眼花缭乱起来,这才是社会主义优越性好么?然而东施效颦者居多,模仿就是模仿,不是别扭就是生硬,举手投足,优雅别致者,唯此一人而已。

        她叫张菡,省城干部家庭出身,家境殷实,名牌师范大学本科毕业,为响应号召,刚毕业就报名支教到这穷乡僻壤的中学教英语,当班主任。

        张老师教案写得一丝不苟,字迹娟秀工整,英文也写得漂亮,如其人;上课时,手执一教鞭,我想起了思想政治课上的那把尺子,我怀疑有一天它会落在某个同学的手上,然而,那只教鞭从来没有指过学生。她那双会说话的杏眼不知和多少学生对过话,学生对眼神的理解要比语言的理解敏锐的多,所谓不言而教,不怒而威,大抵如此吧 !           

        我仍然记得她教英文单词,从来都不是单独讲一个词,讲as时,延伸到 ass ,lass ,class ,又延伸到组合词sunglass,我领略了英文原本也很有意思,不是每个人都会意识到,因为你没有遇到启发你的人。

        学期结束,我班英语成绩遥远领先,其它班的学生都恨不得转班。然而,毕竟是黄土地里出大蒜的农村,学生放羊惯了,总有心不在焉、不听管教、故意捣乱的坏蛋,张老师有心无力,纵使再有理想情怀,有时抵不过,学生一句句恶意顶撞。

        一天晚自习,她在讲台前批改交上来的周记,拿起一本翻开看时,表情越发凝重,提笔便在上面写了起来,足足写了十多分钟。同学们都狐疑,发下来时,才知道是写给我的。大意是,由于一帮熊孩子捣乱,已无心力当班主任。手揣辞职信几次欲敲校长房门,又退了回来。因为,她舍不得的, 还有一双双渴望和不舍的眼神。

        冬天,临近期末,她喊我和另外一个女生到她办公室补课,十多平方的宿舍而已。中午,她提一编织袋到镇上买白菜,我透过窗户看她的身影,穿一身橘黄色羽绒服,在寒风中独自穿行,仍然是那么优雅从容。回来时,看我们把题目做好了,一脸灿烂。那一天,小小室内,几声欢笑,伴着蜂窝煤上突突声,股股热气从锅里冒出来,那是白菜炖豆腐。

        女人的美,美在大方得体,略施粉黛,却从不刻意;殊不知腹有诗书、自信从容,是最美容颜。有些女人颇有姿色,却一味浓涂艳抹,香气刺鼻,一俗到底。张老师的别致妖娆,出于自然,从不刻意经营,惹得一些青春嫉妒的女老师醋意大发,虽然同处一室,却有相害之意;有一女老师姓吴,背后论她闲话,无中生有,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势。张老师从不辩解,不抱怨,日常寒暄,一应不缺。语文老师结婚前,她答应要拖朋友在省广播电台黄金时间点歌祝福;宋老师结婚那天,我调到点歌频道,听到播音员报到张老师和吴老师携手共贺宋老师新婚快乐的贺词,真真大气如此!

        初夏,张老师响应学校号召带领我班学生一起到田地勤工俭学。目的地有两个,一个近,步行即可 ;一个远,需要开车一个小时,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他让我带一队,步行到附近目的地;她带一队驱车几十公里以外。本想和她调换,然君命难违,只得由她,不料一小时后,我们在田里得知她带的分队在途中因司机不慎翻车,以致张老师额头受伤,被紧急送入县城医院,家人闻讯,迅疾赶来;伤势稳定后,又转入省城医院调养。那时,我们每天都急切期盼张老师早日康复,期末考试都没考好!

      再次见到张老师就是学期快要结束,她已经伤愈出院,家人陪她到学校办理离校手续,在校园的花园旁边,月季花开的正艳,又是一阵蝉鸣,张老师怀抱了几本书,见我过来,远远冲我笑。

    “好好读书,”她把书递到我手上。

  “嗯”

    “有机会,省城见”。

    我抬头看见张老师额头上一道一块若隐若现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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