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晚风里,沿着灰败的巷子,躲过一汪青幽幽、倒映着天幕的污水,卡捷琳娜跑远了。她用三条腿滑稽地跳跃着,远远望去像是与袋鼠混血的奇怪物种。她的尾巴已经稀疏凌乱,破碎旗帜一般飞在风中。
我望着那道终日里瘦弱的影子,腿脚发力,追赶上去,仿佛自己是个健美而聪慧的少年短跑选手,正跑在充溢着欢呼与风声的赛道上。我的猫急促而失去平衡地奔跑着,躲闪着我。我的脚掌踏入水里,踩出一圈腥臭的水花,在感到脚底濡湿的瞬间,石头飞出手心,掷向她瘦小的脑壳,碰撞仿佛星坠。
我妈剖开肚子生下我的时候,作为她唯一的姊妹,小姨拎着水果,喜气洋洋赶来祝贺,特地与几个念叨着男孩就好的姑姑错开了时间。她端坐在床前,边麻利地给我妈削出一个红彤彤的富士苹果,边聊起年少时的故事,她们不免双双掉泪。
仿佛为了驱赶泪水,小姨又说,自家母猫在同一天生了窝猫崽子,都跟小土豆一样又瘦又小,叫声绵软。我妈一向是个惯于心血来潮的女人,虽然躺在床上,腹部酥麻,且当时的面色仍旧苍白,却为了这奇妙的巧合而意兴大发。当我被层层包裹着抱回家之后,卡捷琳娜的哀怨叫声就和我的哭声一起,组成了让我爹妈厌倦万分的和弦。
在我记忆之初,卡捷琳娜的气味一直伴随着我。与世上各种各样的动物气味相比,猫的体味并不浓。但我过于熟悉她的味道,准确的说,是她毛发的味道,那像是一块黄白相间的干净毛毯,有种冬日干草的气味,并且带着微微的温度和柔弱急促的心跳颤抖。她刚出生时很是健康,在一窝猫崽儿里蛮横地踩上爬下,一叼起母猫的乳头就不松嘴。相比之下,我反倒是个病恹恹的婴儿,连哭声都和猫一般大小。我妈当初领回她时纯粹是心头一热,她连鼓眼泡的金鱼也养不活,又记挂着自己的孩子。很快的,卡捷琳娜就虚弱了,常常哀切地叫唤着,像是已经离死不远。我则逐渐健壮,并且开始具有一种在儿童身上少见的,拼死一搏的蛮狠。
在我尚不记事时,卡捷琳娜逃出过一次,去寻觅她的情人,隔了一天一夜又被我妈寻找回来。后来某次闲谈,我妈提到此事,她看着电视,边磕着瓜子边说:
“当时是觉得,这只猫和你一天生日,跑了,意思就不太好了。”
当我还在嗷嗷哭着以求饱腹时,卡捷琳娜的初恋(也许还有初夜)已经结束了。据说她被我妈赶回家时相当冷静,先在家里绕了几圈,用鼻子嗅着什么,便卧在我的摇篮下,神态像个妇人,懒散地摇摆着尾尖。
在相当长一段的记忆里,我对彼时生活的印象就是一对猫的眼睛。卡捷琳娜常常用那双剔透的眼睛盯着我,用鼻尖触碰我。她的眼神,缀有无数繁星,仿佛永远不会长大,虽然她的身体逐渐修长成熟,举手投足间开始带着一股野兽的美感,在四面墙壁里,她是一种完满的象征物。
我爹妈的眼睛相比之下则包含倦怠,像两口枯井,深插入弹尽粮绝的地底。他们望向我时,吐露出一些悦耳的语句,嗓音婉转,充满了智慧。所有的热情和爱都在语句的运作里一闪而过,顷刻消散,如同幻象。他们的情感永远挣扎在某种不安里,挣扎在所有的事端里,我早早意识到关系的失衡,因为那是我脚下唯一所站立之处。我惧怕他们的眼睛而依恋上她的。
在幼儿园里,我看见很多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眼睛。她们怀里都藏着一个年幼的卡捷琳娜。等她们长大,就会变成我们的班主任那样的女人,纷纷用晶亮的耳饰分散视线,借此遮挡自己眼睛里的杂质。她们的面孔各不相同,如果借以大人的词汇,把她们统称为女人或女性,那交点的名字必定是卡捷琳娜。
午后的阳光洒在女孩儿们身上,陈姓女老师穿着一条白色亚麻裙子,亭亭玉立,裙摆和长发在风里微微飘起。她们细瘦的小腿有着别样的美感,但能以堂堂的姿态坐在绿色草地上挺直脊背的,只有卡捷琳娜们。
“我们的老师是园里最漂亮的。对吧。”N转过头冲我说道,他比我大几个月,微有点胖,性格很善良。
当时,我点了点头,但不容置疑地对他说:“我知道的,最漂亮的是卡捷琳娜。”
“是外国人啊。”他想了几秒,颇为老成的确认。
我困惑了,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多少有点拗口的、出自我父亲早年间趣味的名字。而是因为他所意识到的和我所意识到的还是那样的不同。我无法说服他,因为我无法描述卡捷琳娜的美。在那道夕阳里,风卷云舒,天空变幻无穷,光线穿透云层,根根分明,色彩温和明亮,像给地表裹上了巨大一件皮草。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和谐,我似乎仍拥有着许多时间。
我只是愈发用力的一味说着卡捷琳娜。直到他失去兴趣为止。
卡捷琳娜吃的是我们的剩饭剩菜,洗澡时也总是一冲了事,清洁大半要靠自己的舌头,家里除我之外的人也常常保持一种疲惫的沉默,不对她抱有什么兴趣,并且很少允许她离开家门。就算如此,卡捷琳娜还是如此美丽,矜持,魅惑。猫的线条优雅至极,那份简约超越了古典与现代的划分。她的美无需任何装饰,是上天的礼物,无需口红、项链、指环、领带、头层皮鞋,她的掠夺则是单纯的。她以她的力与美,以她端坐时的贵族姿态,运动时的肆意狂傲,把我父亲租来的这所房子变成了她的王宫。
我和卡捷琳娜常常玩闹得不可开交,虽然我只是个蠢笨无力的人类,手脚软白,如同蒸透的莲藕。我蛮横地拎起她的耳朵时,她就以尖牙来报复。那天晚上,我们在卧房里进行着这种游戏,我们都很开心,六岁生日的纸王冠仍然摆在桌角,还有那朵唱了两天两夜的生日歌的塑料莲花,开厌了似的瘫软在那里。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卡捷琳娜弄伤了我,她把犬齿讨好般地刺入了我的手腕。她是如此乖巧,在啮咬之后便松了嘴,翻出雪白的肚皮。
入睡前,我妈给我洗澡,发出了一声尖叫,她吻一吻我的额头,抱着我去打狂犬疫苗。在她的肩膀上,我硬撑着眼皮,心惊胆战,像个共犯。我感觉她的嘴唇干燥,呼吸之间犹带着亚健康内脏的气味,不如卡捷琳娜的鼻尖那般湿润冰凉。
“卡捷琳娜比别的猫都要好看。”
在返程的路上,我只是拼命朝妈妈重复这句话。她的面孔隐蔽在出租车后座的黑暗里,路灯的暖光辐射进车厢,给她一次一次地镀上一种陌生的色彩,属于这所城市的色彩,而城市又是属于这些人的。卡捷琳娜们在路边奔逃,在春醉里发出娇嗔。
她仍死死用棉签压着我接种之处,以至我的手腕酸麻,如同带上了镣铐。
那天深夜,我窝在床铺深处,背脊紧贴着墙,新床单的味道充斥着鼻腔,我的卡捷琳娜在客厅里发出窸窣的响动,扭摆着全身的骨头,和她普天下的姊妹一同萌发。我意识到,墙后的大片沉默处正发生着一个谜语。它不同的谜面隐藏于白日,而每次的揭晓都在夜里,往日浮沉的梦境也就是命运的诡谲提示语。虽然墙冰凉结实,毫无任何缝隙,可是我的父母在不经意间仍旧给我传达着信息,呼救一般的信息。他们都失去了这种感觉,但我在卡捷琳娜的帮助下,仍旧留有一道可以与人共鸣的伤口。
卡捷琳娜就此消失了。那个欲盖弥彰的解释,在听到它的同时我就记不清了。我也可以是平静的。我腕上的伤口结了痂,又愈合。她的离去并没有去除隔阂,只是带走了残余的美。
我的轨迹仍旧继续着,中学一节难得的美术课上,美术老师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他常常被打断的教学也很难让他按照课程一节一节讲下去。于是他让我们自由讨论美的事物。大家一开始还没有思路,渐渐地开始兴趣盎然,胆大的女同学喊出明星的名字,内向的人小声说出名画的题目,也有的人说起自己的父母。我的脑海里亦浮现很多其他的东西,但最后毋庸置疑的,轮到我发言时,我说:“卡捷琳娜。”
老师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也有几个学生兴起问道谁呀谁呀。但我没有辩解,待我沉默时,场合开始变冷,我后座的女生赶快兴奋难耐地起身,说起自己某次旅游时的见闻。这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美的气息,大家都浮现出昏昏然的笑容。我慢慢地感到愧疚,没人触摸过自己口中的美,只有我享有过与清醒的美对望的权利,哪怕卡捷琳娜已经被我淡忘了,似乎她从未存在过。
意见无法合拢,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与父母的又一次争吵过后,我窝在自己的卧室里,反锁了门,抽起烟,面对着电脑的屏幕。画面里的女孩非常美丽,眼睛是稍浅的琥珀色,鼻梁有个美丽的驼峰,是我喜欢的类型,似乎混了点异族血统。她没穿几条布料,十分用力地保持着端庄的姿态,甚至还伸出手捂住了胸口。用北方的口音陪着笑念一些ID,还有她所得的打赏的龌龊名目。
我开始,并很快结束。
在消沉的烟雾里,我摘下耳机,屋外传来母亲的啜泣声,她是为她所看见的我而哭泣吧,如果她能看见所有的我,是否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呢?情绪发酵,温吞而颓丧,带着还未消散的官能愉悦,从窗户飘进邻人炒菜的香味儿。带着某种恶意,我快速地在弹幕栏里打出几个字,等按下发送键,我才发现自己写下了我曾有过的猫的名字。
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不经常想起她,只是在梦里,我偶尔会变成一只猫,爬上爬下地捕食绿色的鹦鹉,并从城市的最高处俯视。
女孩儿看到了弹幕,隔着屏幕冲我摇头,从她的口型里我分辨出她说了什么:
“我不叫这名儿。”
我露出了笑容,随后按下了电脑电源键,伴随着一瞬间的乱码,女孩儿消失了,我知道我明天还会打开这个网页,用同样的方式完成与生俱来的任务。那只猫大约正奔赴在夜色里,她已经无需任何名字了。这些生命的礼物,于她是美的来源,于世上的另一些受赠者来说,则代表着罪恶和羞耻。我们朝着终点奔赴,与自己的幻想拉扯,为自己无法满足的欲求而痛苦,并给所有不完满处填充上漏洞百出的借口,终于建造出了足以堵塞所有出口的这座城市。
卡捷琳娜们在每一个春醉里尖叫着。
我记得,早就退休的我妈前段时间说过,邻居有个老太太是她舞伴,被猫扰得睡眠不好,再加上小区里又有个小孩子被野猫抓伤,就连养猫的人也不免被居委会多唠叨几句,孩子家长已经往上投诉了。
几天后,我回家时,天色还十分明朗,从冬到春,草木已经茂盛,太阳越发恋恋不舍。小区门口停着两辆打狗队的警车。我和其他人跟在他们的后面,那些人架势很足,手里拿了一些二指粗的棍子,多数邻居已经下班了,脸上挂着难言的表情,概括起来,也许是即将拆开礼物包装般的期待感。我摸摸自己的脸,似乎也是一样的。
很多野猫野狗被捕捉起来,我凑上前问了几句,他们语气爽朗,心情愉快,但没给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带着某种憋着尿的心情,随着他们行走。一窝小土豆一样的野猫被挖出来,他们惊讶地笑了。我转过头,看到街角处太阳落山的地方,有一些警觉的动物奔散的背影,逐渐变成小小的黑点。还有一只狂奔而来的野猫,小土豆们的母亲。
我又转过头,另一个方向早已昏黑一片,一只苍老的动物正在停放的车辆中七拐八拐,逐渐跑远。
我向那里跑去。向黑压压的云彩和路灯下的蚊虫跑去。
几乎到了我对地形的认识的边界处,那只猫远远停下了。
我心跳如雷,用它能听到的声音呼唤:
“卡捷琳娜?”
它含糊地喵了一声。
我弯下腰做出招呼状,它迟疑地游走。见状,我掏出兜里的牛肉干,撕开包装,它喵喵地叫起来,声音嘶哑。等它走入一道路灯的光圈,我才发现,它只剩下了三条腿。
我用蹲姿的鸭子步向路边的乱石走去,并把另一只手伸向背后,摸起一块圆润的石头。
卡捷琳娜倒了下去,黑暗中,更黑暗的一小团在抽搐,如果卡捷琳娜还活着,它已经二十一岁了,而且不知在哪里失去过一条腿,在这次短暂的会面里惶惶然如一个逃难者。
它小声的喵着。
我一开始想走上前看看那是不是卡捷琳娜。但也许是因为天已经黑了吧,我扭转了身体,向街灯密布的,光明的,家所在的地方走去。
卡捷琳娜也许早就死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