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第一段借挪威的森林的开头。}
一
我今年三十七岁。现在,我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机舱里。这架硕大无比的飞机正穿过厚厚的乌云层往下俯冲,准备降落在雪国机场。十一月冷冽的雨夹雪湮得大地一片雾蒙蒙的。穿着雨衣的整修工、整齐划一的机场大厦上竖着的旗、BMW的大型广告牌,这一切的一切看来都像是法兰德斯派画里阴郁的背景。
这时,飞机顺利着地,禁烟灯号也跟着熄灭,天花板上的扩音器中轻轻地流出BGM音乐来。正是DNCE的“Cake by the Ocean”,倒不知是由哪个乐团演奏的。一如往昔,这旋律仍旧撩动着我的情绪。不!远比过去更激烈地撩动着我、摇撼着我,就像是有狗熊为了蜂窝拼命摇晃我这颗细弱的树。
为了抑制这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我弓下身子,两手掩面,就这么一动不动。不久,一位德籍的空中小姐走了过来,用英文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答说不打紧,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谢谢你!”我说道。于是她带着微笑离开,这时,扩音器又放出比利乔安的曲子。抬起头,我仰望飘浮在北海上空的乌云,一边思索着过去的大半辈子里,自己曾经失落了的。思索那些失落了的岁月,死去或离开了的人们,以及烟消云散了的思念。
在飞机完全静止下来,人们纷纷解开安全带,开始从柜子里取出手提包、外套时,我始终是待在那片雪海之中的。我嗅着面包、糖霜的香味,背后倚靠着的雪堆冰凉却柔软,我手中握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头枕着一位男孩的肩膀,鼻边还有咖啡升腾的芳香,虽然雪国常年遍布着冰雪我却觉得整个身体都暖暖的。那是在近二十年前年雪天,我就要满十七岁的时候。
刚刚那位空中小姐又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开口问我要不要紧。
“不要紧!谢谢。我只是觉得有些感伤而已。”我笑着答道。
“(我也常常这样子哩!我能理解!)”说罢,她摇摇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我展开一副美丽的笑容。“ (祝您旅途愉快。AufWiedersehen!)”
“AufWiedersehen。”我也跟着说道。
“等等。”但紧接着我又叫住了空中小姐。
“hum?”空中小姐回头。
“我......忽然想讲个故事,不过你知道的,我没有听众......”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叫住空中小姐,只是话已出口,我只能把心里最想说的话说出来。
空中小姐带着善意的微笑点点头,在我身边坐下。
我叹了口气,捋了捋垂到脸颊边的碎发把它们顺到耳后,这才开口:“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故事......”
二
火车鸣响了汽笛,尖锐“呜呜”声刺入了李子白的耳朵,把昏昏欲睡的她惊醒,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角,眼皮处有灼烧似的微微痛感,嘈杂的声音在听觉神经苏醒后传入了大脑中,乱糟糟的像是一团毛线。
李子白摇了摇头,尽力把迷糊的感觉甩出脑袋,视线定格在整个火车车厢之中。
这是一列从南国开往雪国的的列车。
绿皮车里还是那么热闹,对面不认识阿姨家的孩子嘬着手指头发呆,桌子上还放着李子白送给他的果冻的空盒子,旁边桌子几个小伙子们还在热火朝天的打着牌,服务员推着小车路过了过道,扯着嗓子叫卖着物不符价的零食和矿泉水。
许久,火车拉闸的金属摩擦音穿透了整个车厢,周围的景色向后退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人们开始收拾东西拿起行李走向门口,待火车完全停定发出泄了气似的‘噗嗤’声后,川流不息的人群开始从李子白身边流淌过去。
但李子白没有动,她并不急,只是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落了大片大片雪花,没有风,慢悠悠的落下像是枕头大战枕头破裂后落下那片片的鹅毛,即使第一次看见雪的李子白也能从心里臆想其的轻柔。
直等到了所有人都下了车消失在检票口李子白才慢悠悠的起身,拿起行李走出了车厢。这是李子白第一次亲眼看到真正的雪,颗颗粒粒的感觉很像爸爸做面包时候撒的糖霜。她伸出舌头来,接住了一两片雪花。
“唔,真凉!”冰雪在舌尖融化,只是味道并不甜。
列车时钟表忽然响了,一声接着一声的钟声“当、当”作响,有节律的在空荡的站台上回荡着,回荡着。
李子白下意识看了眼表,接着她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拎起行李撒腿就往检票口跑——好像已经误了火车站班车的时间。
那年李子白十七岁,即将要在这寒冷的雪国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
三
来到北国后的第三天,李子白在一处叫‘中央大街’的热闹地儿盘了一个小店面,开了一家面包店。说来李子白家里就是开面包店的,面包店的面包都是她爸爸用手一点点的做的,她爸爸会做很多种的面包,不过要说最拿手的就是做糖霜面包了。
李子白爸爸做的面包在南国他们生活的那个小镇里很有名气,就连邻镇的人都争相来购买,小小的店铺每天客人都络绎不绝,爸爸每天都会留一个最甜的糖霜面包给李子白吃,年纪小小的李子白当然等不及走出店门,扒拉开包装就咬上一口,涎水顺着鼓鼓的腮帮子向下滴,满嘴都是甜甜的幸福。
不过后来工业发展对手工面包这种传统工艺带来了毁灭性的革命,机器制作的面包成本又低又快,还添加了大量的香料和色素,好看又好吃。李子白爸爸做的这种手工面包一点一点的没落了,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爸爸愁容满面又无可奈何,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儿就是守着寂寥无人的店铺叹气。最终有一天,爸爸消失了,消失前留下了一封信和一笔钱,希望和李子白在家一个人好好读书。
但李子白向来不那么听话。
只是说到底,李子白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即使她到了雪国,能做的也仅仅是找一间小小的店面,做上爸爸最拿手的糖霜面包,在客人拿着面包即将离开的时候递上一张爸爸的照片复印件,祈求客人能否帮自己留意下。
数不清的面孔点头接过了李子白手中的照片,只是那些面孔再来买面包的时候,带来的总是略带着歉意的‘没有。’
日复一日,歉意一次次的重击李子白希望的大门,扼守大门的扇页摇摇欲坠,月复一月,每天给面包店锁门的,还是只有李子白一个人。
一个人,在雪国找爸爸,和店里其他央求爸爸妈妈买面包的小女孩不一样,我孤苦伶仃。想到这里李子白只有苦笑,苦笑中啜着泪,只是她不能哭,就算泪水到了眼角的堤坝边马上就要没过堤坝也不能哭出来,因为她只有一个人,她哭的话没人安慰她。
“所以,她只能苦笑着,继续一个人孤苦伶仃。”我娓娓地对向空中小姐讲,讲到这里我看了眼表顿了一顿,接着略带歉意的说:“抱歉小姐,我有耽误你的时间么?”
“当然没有.”她对我露出笑容来,洁白的牙齿在这一笑中展露,令人心旷神怡,她翘起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现在,我对客人您说的那位朋友很感兴趣,继续讲下去吧!)”
我沉默了片刻。
“......好吧.”又淡淡的开了口,合上了眼,闭上眼后我却满眼都是那人的模样。“接下来的故事很长,不过我希望您能听我说完......”
四
刘涵来到李子白店里具体时间,李子白忘却了。
只记得那是她来到雪国的第三个月份,具体哪一天她已经记不清,也记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自己进店关好门回过神来之后,面前已经多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年轻男孩。
“对不起,我们店刚刚开门,面包还没有来得及做,所以客人您......?”李子白愕然的解释,也难怪她会愕然,因为现在时间还太早,不用看也清楚背后墙壁挂着的时钟指向了‘四点半’这个刻度,早晨四点半,她总是在这个时间到店,整个雪国都还在沉睡着,醒着的只有烤面包的人。
那个男孩没有回答,而是脱去自己的帽子口罩,又把大衣脱了下来挂在衣帽架上,在等待区的沙发坐了下来,一声不吭。
他的回答显而易见。
李子白歪了歪头撇嘴,解开了厚实的棉袄随手扔在收银台上,走进了后厨。片刻后炉子被点着,整个房间渐渐暖和起来。
“我不是来买面包的。”就在李子白把一大盆面团费力的搬上案台时,有男声忽然叫住了她,就是那个瘦高的男孩,他站在收银台边冲门里的李子白说。“我是来应聘的。”
“应聘?”李子白放下手中的大盆,两手习惯性互相上下拍了拍,几股白色的面粉顺着手落到了案板上。
应聘?她又歪过了头来,把这两个字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应聘什么?”
“我会做面包,还有些点心。我可以帮你做面包,打下手也行。”男孩说。
会做面包和蛋糕?李子白不禁对这个长相白白净净的瘦高戴着眼镜男孩产生了些兴趣,他看起来就像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一个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来做面包?挺有趣的......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一个女孩经营这个店确实比较困难,请一个会做面包的店员未尝......
“但是本店只是一家小店,可能......”
“如果管吃的话,我可以不要工钱。”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李子白平时严谨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丝意外,于是意外就这么‘意外’的发生了。
经常光临中央大街这家小小的面包店的人忽然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这家店模样上看还是个孩子的老板娘身边多了一个穿着绿色围裙的瘦高个儿、清秀的男孩,名字叫刘涵。
托刘涵的福,李子白每天的活计的确轻松了不少,至少再也不会出现累到打瞌睡被人硬生生的叫醒这种事情——打瞌睡之前都会差遣刘涵去盯着。
“你想过改良一下面包么?”某一天李子白对着账簿直叹气的时候刘涵走过来开口,这点很奇怪,他除了卖货的时候本不太喜欢说话,主动和李子白说话这还是第一次。不过除了愕然,李子白更多的还是对刘涵说的‘改良’的疑惑。
“改良?”李子白拄着头盯着账簿眉头扭得像是两道毛毛虫,接着一脸直接拍进账簿里,一幅自暴自弃的模样。“改良什么?”账簿的纸页之间传出李子白瓮声瓮气的反问。
“等等!你不应该在前面卖货吗?”李子白猛地把头抬起来。
“你刚刚说让我关门准备明天的面团,我已经揉好了面。”刘涵说。“现在已经十点了,老板娘。”
李子白似听非听的点了点头,一脸茫然,俄尔又一头拍进账簿里。
“......可能你没注意过这个问题,不过......”刘涵走到李子白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拉了起来,拿起了账簿。
“我们店主打的商品是什么?”
“糖霜面包。”李子白不假思索的回答。“每天卖的最多的就是糖霜面包。”
“就拿糖霜面包来说吧。”刘涵翻了几页,翻到了糖霜面包那页。“我们今天一整天的销售量是......304个?这么多?”
“除了糖霜面包之外其他的面包都没怎么卖出去过。以前我自己开店的时候还卖不上这个数。”李子白无力的趴在桌子上。“我说你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算过一笔账,一个糖霜面包,五块七毛钱,一天304个就是一千五百多块钱,听起来挺多的......”
“但是成本也很高啊。”李子白有气无力的回答。“黄油、碱、砂糖、白糖块、牛奶,这都是钱......平摊下来一个面包还赚不到一块钱。”
“还得刨去炭火、水电、房租和平时的伙食,平摊下来,一天三百个面包我们得到的净收益大概是八十块左右。”刘涵补充道。“一天八十块钱,一个月就是2400块收入,大概是一个扫雪工人一个星期的工资。”
“......”李子白趴着,没有接茬。
“其实这个局面很容易解决。”刘涵说,把账簿轻轻放在李子白的头顶,李子白不耐烦的晃了晃头,本子顺着她的头发顺势滑了下去。“我可以帮你,只要点果酱。”
“果酱?”听到刘涵所说的东西,李子白把头抬了起来,这回她听得很认真,眉头再度皱紧成了两条毛毛虫。“果酱可贵的要死!你要果酱做什么?”
“为了保证糖霜糖霜的甜度还有面包香醇,你在烤面包的时候加了太多的黄油,其实一点儿果酱一样能解决问题,而且能让面包比起之前更爽口一些。你不觉得加了太多黄油的面包有点腻么?”刘涵解释道。
“......有道理,但好像不太现实吧?我说。”李子白仔细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否决了刘涵的提案。“你也是面点师,你应该知道烤完面包再涂果酱面包上面包会不入味,直接涂果酱在烘烤面包果酱又会变质。怎么想都不是个好主意。”
“我没说要涂果酱,我的想法是一开始就把果酱包入面中,烘烤。”
“包入面团里?”
“在果酱里稍微拌入一点黄油,面包表面涂上糖霜,烘烤之后味道应该不会太差,还节省些成本钱。最重要的是,因为是果酱面包我们可以把价格翻一倍。”
“你是说,一个面包卖.....十块钱?!”李子白眼睛骤然张开:“我靠!你这是去抢钱吧!”
“十块钱对于果酱面包来说算是便宜的,这是我那个阎王似的妈妈统计出来的数据,她是个国际糕点大师,但控制欲很强,总想把所有一切都握在手里,所以她的数据肯定不会出错。”刘涵把掉在地上的账簿捡了起来放回李子白的手中。“也只是一个提议,决定权还是你这儿,毕竟你才是店的老板娘。”
“......”刘涵的话语扰乱了李子白的思绪,一时间关于这个提议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也是,遗传了父亲手艺的李子白算是个出色的面包师,她只会老老实实的做面包,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可以慢慢想,只是个提议,如果觉得为难就算了。”刘涵叹了口气说道,转身就要走出去。
“不。”李子白拉住了刘涵后脖颈的衣角,挽留的动作,很简单,但也十分有效。接着李子白一步一步走到了刘涵的身前,抬起头,看着刘涵的眼睛。
“我说,你能做出个样品让我尝尝么?”
面包味道还不错,果酱在面包芯内加热不光没有变质反而增加了温热口感,而且搭配烤化的黄油和糖霜简直就是绝配。李子白一点头,这款新面包便进入了常在李子白面包店买面包的人们的口中,他们惊讶于如此美味的面包便向街坊邻居宣传,一传十,十传百,李子白的面包店的知名度很快普及了整个雪城。
谁也没有想到,一家小小的、默默无闻的、随处可见的面包店靠着两个人单薄日夜操劳和一款果酱面包,发展成了在雪国有两三家连锁的大型点心店。
在给第三家分店剪彩的时候,李子白正好满十八岁。
“哎刘涵,你想没想过就凭咱们两个未成年人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李子白转过脑袋对刘涵说。
这里是雪国的一处公园,李子白和刘涵坐在公园长椅上手拿着一份热狗和一杯咖啡,两人焦头烂额的一齐忙过了第三家店的开业季,正一起享受着久违安宁的早晨时光。
“没想过,不过我们这不是做到了么?”刘涵反问,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盯着远端的一朵粉红粉红花。雪国六月降温七月下雪,是一座常年被雪覆盖的国度。但即便是雪国也有夏天,而且它的夏天就像南国一样温暖盎然,只是今天阴天看不到太阳。“不过老板娘.....”
“我不是说过私下里叫我李子白就好了。”李子白不满意的冲刘涵晃了晃手里的咖啡。“你是我第一个店员,咱俩的关系就别叫我老板了!”
刘涵点了点头:“李子白。”
“干嘛?”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子白歪过头看着刘涵,把热狗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接着含糊不清的说:“什么打算?”
“咱们这三个店也稳定了,收入也不错......你打算做点什么自己想做的?”
“我倒是想出国读书来着。我从小立志要成为糕点大师,要做出能带给所有人欢乐的点心,然后把点心分发给世界上所有的人。”李子白垂回头盯着热狗看。“不过在那之前得找我爸爸。”
“找你爸爸?”刘涵疑惑的反问。
“是啊,这本来就是我来雪国的目的......两年前我爸爸他因为工作上的烦心事儿离家出走了,我听说他在雪国我就来了。”李子白咬了一口热狗:“可这都一年了,我连他音讯都没有。”
刘涵沉默了好一会儿,等李子白把嘴里的热狗咽了下去这才开口:“需要我帮你么?我在雪国这儿朋友也算蛮多的。”
“不用,到时候如果我离店的话你帮我看着店就行了。”李子白冲刘涵撇嘴,嘴边还沾着沙拉酱和番茄酱。
“真不用么?”
“真不用。”
“那......”
“行啦!”李子白笑着站了起来捂住了刘涵的嘴,嘴唇告诉刘涵她的手小小的又很冰凉。“我说不用就不用了。”
见到刘涵住了口李子白松开手走到了刘涵面前:“你都帮我把店救活了,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我总不能还继续麻烦你吧?我爸爸说人情这东西可不能随便欠,欠多了可是要拿整个人生来还的。”
“我没说让你还,作为你的员工我只是想让老板你高兴点。”刘涵也撇嘴。“作为朋友也是。”
“那你就一直留在我手下打一辈子工就好了。”李子白歪过头笑着说,长发在耳边随风飘舞。“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了。”
有光,刘涵忽然注意到。是旭日。李子白说这话的时候旭日借着鎏金的云彩冉冉升起,灿烂的初光从东边璨亮半边天空正好打在了其身上,她伸手,指间碎散开来大片温柔的光。那金色顺着的长发流淌蔓延到全身各个地方,俏皮的碎花裙子衬托着皮肤晶莹剔透,连其轮廓都被光晕模糊了边际,隐藏在灿烂的金里。
“我从小立志要成为糕点大师,要做出能带给所有人欢乐的点心,然后把点心分发给世界上所有的人。”印象中李子白的这句话和眼前的光影重叠了起来,明媚动人。
好美......刘涵嘴唇微动,心里不自觉的喃喃,不知觉之间他看的入了神。
“喂!我说你在看什么?”李子白的声音立马把刘涵从恍惚之境揪了出来,待回过神之时,李子白的那张清羽透明的脸占据了刘涵的视野。
刘涵惊的一哆嗦。
“没,没看什么。”他捂住脸心虚的回答,脸颊一阵阵的发烫。“哦对了!等你找到爸爸,我可以托人送你去Le Cordon Bleu读书。”刘涵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赶紧岔开了话题。
“Le Cordon Bleu?”李子白抬起头思索了半天这几个单词的发音,瑟瑟巴巴的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不是英语吧?”
“不是。Le Cordon Bleu,法国蓝带厨艺学校,世界最大的餐饮餐点学校,我可以托人送你去那儿读书。”刘涵站了起来对李子白说。“只要你想的话。”
“那就谢谢你哦。”李子白歪过头笑眯眯的回答道。明显是把刘涵的话当成玩笑了。
“......”刘涵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来。因为一个人急匆匆的从公园外面跑了进来,东张西望后锁定了他们两个人,径直往这边跑来。
李子白回头,发现那人原来是隔壁卖水果的王阿姨。只是王阿姨看起来十分的不安。
“出事儿了!”王阿姨对李子白说,边说还边瞥了一眼刘涵。“小白,你跟我来一下。”
“没事儿,王阿姨,刘涵是自己人。有事儿在这儿说就行。”李子白说。“阿姨您坐这儿慢慢说。”
“不了不了。”王阿姨忙摆手。“是你爸爸的事儿......”
“我爸爸?!”在听到这两个字眼之时李子白音量一下子提高了,她瞪大了眼睛抓住了王阿姨的袖子:“阿姨,您找到我爸爸了么?他出什么事儿了?”
“......”王阿姨怜悯的看了一眼李子白,就像是在可怜一个孤儿。欲言又止。
“您倒是说话啊!阿姨!我爸爸到底怎么了?!我求求您了!您说话啊!”李子白死命的摇晃王阿姨的胳膊,瞪大的眼睛满是不敢相信。
她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唉......”王阿姨长叹一口气。“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小白,世上有些事儿发生的很意外,我们谁都不想看到,但是又没有办法......”她握住李子白的手,把她的手轻轻拽离自己的袖子,怜悯的眼神再度回到了她的眼中。
“你爸爸他......死了。”
五
爸爸死去的两个个月后,李子白去了一趟刘涵的家。
刘涵的家位于雪国最北的地带,那里常年被积雪覆盖,地理条件和温度决定那里没有城镇和农田,有的只有商业化的街道和奢华至极的别墅和住宅。刘涵的家就罗列在那些奢华别墅其中。
按照刘涵离开后留下的钥匙和纸条,李子白毫不费力找到了那栋别墅,她站在门前,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插入钥匙,转动。
门开了,不是李子白打开的,是从内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穿着法式黑白蕾丝装的女仆,手里抱着一个银质的托盘,看样子在此已经等候了许久。
“是李子白小姐么?”女仆带着公式化的微笑问道。
“是我。”李子白点点头,她抬起头来,脸色木然的看着女仆继续说:“阿涵在哪?”
“......”女仆沉默,脸上公式化的笑容毫无缩减,过了一会儿她把银质托盘放到鞋柜上面,用抹布揩了揩手。“请跟我来。”她轻声示意道。
女仆把李子白领到了一间会议室模样的房间里,会议室不大,也很简单,干净利落的白墙和干净利落的地砖组成了这个大约十二平米的小空间。
小空间摆放的东西也很少,一张办公桌,一张转轮办公椅,转椅背对着门口,面对着一面墙大小的书柜。
“我把人带来了,夫人。”女仆冲办公椅合拢双手放到大腿前鞠躬,然后退出了房间,把门扣死。
夫人?
在李子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办公椅转了过来,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色夹克的女人,年纪看上去大概在三十岁左右。
在看到李子白的一刹那,女人的眼中多了些复杂的神色。神色一闪而逝,接着眼神变成了公式化的平淡。“你叫,李子白是吧?”女人说,她坐直,指了指办公桌前面的待客椅:“坐吧。”
李子白点头,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李子白小姐来这儿......”待李子白坐定,女人这才拄起下巴开口。“是为了涵儿么?”
“......阿涵和你见过一面就跟你走了,我们曾经约定过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陪着我,现在我爸爸死了,他却跟你走了。”李子白淡淡的说,她合上了眼睛,不知是痛苦还是无感。“能让我见见他么?让他告诉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女人回答很让李子白意外,没有辩解,没有掩饰,干脆了当的‘不为什么’。
“所以,您一定是阿涵的妈妈,是么?”李子白嘴角弯起淡淡的弧度。“我听阿涵说起过您。他说您......很有治人的手腕。”
“这应该不是涵儿的原话吧?那孩子就是那样,天生叛逆的很。”女人说,像是默认了。“不过,他应该跟你说过我是国际糕点师吧?”
李子白点头,女人也点头。
“让涵儿成为和我一样的糕点师是我对他的期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竭尽了我所能提供的一切。他从小吃的是Dominique Ansel Bakery的面包圈、Conditori La Glace的马卡龙,喝的是Tatte的奶泡咖啡和Du Pain et des Idees巧克力欧蕾。我曾经在那些店工作过,在那里还有几个朋友,弄到这些东西不难。”女人笑了笑。“只是涵儿在让我失望这点上从没让我失望过。相比于马卡龙他更喜欢吃街口卖的粗点心。后来我跟他说想让他去Le Cordon Bleu读书......李子白小姐。你应该知道Le Cordon Bleu吧?”
“知道。”李子白慢慢点头,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女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接着又垂下了头,用不带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回答道。“法国蓝带厨艺学校,世界最大的西餐西点学校。”
“李子白小姐一个做粗面点的老板娘也知道这么多?”嘲讽似的语言从头前的视野盲区直击李子白的心里。
地位。
“阿涵和我说过这所学校。他说他如果我想的话他可以托人送我去那儿读书。”李子白没有否定,反而微自嘲似的微微笑了起来。“我本来该想到的......”她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言语有所指,不过意义不明。
“涵儿从不撒谎,这是他的好习惯。”女人说。“所以那时他发誓:‘如果我送他去Le Cordon Bleu,他就一辈子不进厨房’,我没有当他在开玩笑。”
“对不起,阿姨,请原谅我的无礼,不过您刚刚说的......有点太多了。”李子白说,她又恢复了之前木然的表情,木然的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我来这儿只想请问您,阿涵到底在哪?”
“就在这里。”女人毫不犹豫的回答。“但他不想见你。”
“那请让我见他。”
“你当然可以见他,只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女人翘起好看的嘴角说。
“......为什么?”
“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应该存在为什么,因为那些事情只有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恰好这件事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只能像刚刚一样回答你。‘不为什么’。”女人说,说罢她从抽屉里摸出一叠蓝色的纸片,扔给了李子白。“李小姐也是个聪明人,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吧?”
李子白接住,那是一叠支票簿。
“花旗银行的支票簿,世界任何银行都可以兑现,这一叠25张,我已经签了名字,上面的数字随你填。”女人拄着下巴眯起眼睛说。“你刚刚说你想去Le Cordon Bleu读书,这些应该够了。”
李子白扫了眼手中的支票簿,没有任何犹豫的把支票簿扔还到办公桌上。“对不起我很愚笨,您到底什么意思?”她问,声音里有些抑制不住的恼怒。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女人笑了笑,抹过鲜红唇彩的嘴唇笑起来像是饮过血。“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钱,我不想要!”李子白气的笑了出来。“我已经失去了爸爸,现在阿涵又离我而去,我要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你可以出国,涵儿说想让你的梦想成真,现在你梦想就在眼前。”
“这不一样!”李子白站了起来,说话时不自觉的提高了音量,不过她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坐回了凳子上:“做点心的人的愿望就是想让吃的人开心,但是如果做点心的人本身就很难过,她绝不能再做出让人开心的点心,就算她是从蓝带毕业的也一样!阿姨,您也是做点心的,这点事情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一瞬间,女人的身体忽然僵直了,模样看上去就像是相隔了二十年忽然找到了自己幼时日记本似的惊讶。惊讶了好久好久。
“如果做点心的人本身就很难过......呵,你可真是你爸爸的女儿。”沉默了许久,女人低下了无奈的笑着说,言语之间李子白总觉得她好像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话里。
“您认识我爸爸?”李子白反问。
“比你以为的程度更深。”女人笑了笑,一开始那尖锐利落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有种名为疲惫的东西蔓延至她的全身,连表情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李子白总觉的女子之前的强势是装出来的。
“你爸爸曾经在我们别墅区卖过糖霜面包,涵儿吃了一次就决定舍弃我这个世界级糕点专家而拜一个粗点心师傅为师......呵呵,我说过,在让我失望这点上涵儿从未让我失望过。”
李子白缄默。
“我为了涵儿的前程曾找过你爸爸好几次,答应他无论多少钱只要他让涵儿不再缠着他就行。他没有收我的钱,当然,他也没离开涵儿......‘孩子大了,家长就管不了了。’这是他后来给我的解释,呵呵......”
李子白点点头,没有作声。的确是爸爸的做事风格。
“不过就算我想,就算你爸爸不管涵儿大概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在让我失望这点上他从没让我失望过。”女人摇了摇头苦涩的笑了起来:“那是我和你爸爸最后一次见面,再后来得知的消息就是他出了车祸。”
李子白注意到女人说到车祸的时候眼神黯淡了许多,接着出现了一丝母性的凶狠,像是母狼在旱季为了所有幼崽的生存咬断了一只幼崽的喉咙时的眼神,她就用那种眼神瞪向了李子白。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下了决心,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再牵扯到涵儿的前程,这也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决心,我要保护他。”女人站了起来,转身走向窗户,她立在窗边背对着李子白:“所以,你要么拿着钱走,要么空着手走,这就是我的态度。”
“......”李子白没有说话。或许女人说的对。自己和阿涵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阿涵注定要成为世界级糕点师,而自己......自己只是个粗点心点的老板娘,只是一介粗点心师傅的女儿,如果不是自己爸爸从中作梗原本自己和阿涵一辈子都不会见面......李子白的眼神定在了女人坚决的背影上,片刻后开始缓缓下降。
她说的没错,我的存在,只会继续耽误阿涵的前程,如果为了阿涵好,我确实应该......
一盆吊兰忽然映入了李子白的视线里,那盆吊兰原本摆在窗台上,在窗户缝透进来的微风里慢慢摇摆着,闯入了李子白慢慢下落的目光中。偶尔有片大的雪花顺着窗户的细缝偷偷溜了进来,很快就在地热散发出的热度之中,化为了一滴滴水珠,撒在了吊兰之上。
融化的雪花......李子白心里颤抖了一下。
雪花,融化的雪花,那般的美,如受伤的心那般的柔软。李子白记得阿涵和她感情起化学变化的那天也有雪花,但没有这么少,而是漫天有无数的雪花飘舞着,是什么时候来着?
对了......
那是得知爸爸死后的一个月,沉寂了一个月一直没有离开家的李子白忽然在那天的夜晚穿好了大衣离开了家。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离开了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下意识的走,一直走,走到了爸爸出车祸的那个路口,因为是晚上所以路口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只有李子白自己定定站在那里。
她一直站着,站着,什么也不做,也什么都不想做,大脑里的思绪断了弦似的混乱不堪,只觉天气很冷很冷,眼里很空很空。
直至一辆车开过。
那辆车的主人似乎是喝醉了,在马路上七扭八歪的行进,还很嚣张的摁喇叭。忽然间他猛地一拐闯上了人行横道,直直的奔着李子白而去。
车速极快,神情恍惚的李子白根本没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她还站在原地,用茫然的眼神看着那辆时速超过八十迈的车向自己飞驰,颠簸的车头在短短的时间里,在她黯淡的瞳孔里骤然放大。电光火石之间天旋地转,紧接着李子白觉得自己狠狠拍进了一处十分柔软的地方。
待她回过意识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步入了爸爸的后尘,有人在车即将接触自己之际一把把自己推开,不对,那人扑向自己,两人一起滚入旁边厚实的雪堆中。那人为了减轻李子白的伤害还特意把自己垫到了身下,那张脸因为跌落的冲击痛苦的扭做了一团,但李子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他,刘涵。
那个司机下了车,见两人没事便骂了几句脏话进车扬长而去,开了不远便被交警逮下了车,被逮住的时候还像被捉住的猪仔似的大声嚷嚷,看样子是真的喝醉了。
“你没事吧。”这是刘涵对李子白说的第一句话,他呲着牙看样子痛得不轻。
“......我没事。”李子白低下头回答。“你为什么救我?我说,让我步了我爸爸的后尘......不好么?”
“那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是李子白。”刘涵笑了出来,洁白的牙齿和身下的雪一样的无暇。
“......?”李子白不解的看着他。
“还记得之前我们在公园时候,我看你看的入了神,你问我在看什么吗?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当时是在看你,因为那时的你,真的很漂亮。”说这句话的时候刘涵撇开了眼神咳嗽了几声像是在掩饰尴尬,咳罢接着说:“打那时候开始,我就想,无论做什么事儿,我都要陪着你。”
“陪着我?”刘涵的话让李子白感觉自己的脸颊莫名发烫。
“嗯,陪着你,你说过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很开心。”刘涵伸手捋了捋李子白鬓角的发丝。“你是要带给全世界幸福的糕点师,你是要让世界幸福,我则是要让你幸福。如果做点心的人本身就很难过,她绝不能再做出让人开心的点心。”
你要让我幸福......傻瓜!你的年纪比我还小,你懂不懂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傻瓜。”李子白骂道。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刘涵这傻乎乎的话之后,李子白因为爸爸去世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减轻了一些。忽然间,她微微笑了起来。
“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我也就是学来说一说。”刘涵摸了摸脑袋憨憨的笑了出声。
“我想喝点不加糖和奶的黑咖啡,还想吃糖霜面包。”李子白翻过身坐了起来说道。“既然救了我,我的肚子你也得一起负起责任来。”
刘涵也挺起身抖落抖落身上的雪:“要不要果酱?”
“......不要。原味的很腻,但那才是原滋原味、属于着南国、属于着我爸爸的面包。”李子白说,她叹了口气。“反正不想吃果酱的。”
“了解。”刘涵开玩笑似的挺直后背立正,敬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军礼,然后跑开,一瘸一拐的,看样子刚刚的冲击还是让他受了点伤。
那天剩下的时间,李子白和刘涵就靠着那个雪堆吃着糖霜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热咖啡,谁也没有说话。天上的雪还在下着,没有风,雪国的雪天是没有风的,大片的雪花就那么垂直落了下来,一些落在咖啡杯里,还未落入咖啡中便被蒸腾的热气融化掉了。
“咖啡哭么?”刘涵随口问了一句。
很甜的咖啡,李子白没有开口而是在心里回答,她小口小口啜饮着。甜甜暖暖的,那股甜流顺着舌头进入了食道,一部分流入了胃部,另一部分流入了心底,把两个地方同时融化了,好喝极了。
饮了几口,李子白把头倚在了刘涵坚实的肩膀,温暖顺着李子白的炽热的耳朵传导到了刘涵的身上。刘涵没有回头看她,更没有开口,真正的温暖无需多余的表达。
“你刚刚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陪着我,是么?”
“是啊。”刘涵淡淡的说。
“那......”李子白伸出手指别过刘涵的脸面向了自己,她笑了起来,皓齿微露,嘴角边还有晶莹的糖霜。“那我说,陪我谈恋爱怎么样?”
雪还在下,天却已经不再那么的冷了。
六
“我想我的回答会让您失望的,阿姨。”蓦的,李子白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了女人背后。
“他不见得是爱你,李小姐你是个明白人。”女人背对着李子白说,声音听起来似乎像是在颤抖,宛如绝望的人在做无谓的挣扎。“我想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
“这没关系的。阿姨,我想问您,对于您来说,您会在什么情况下爱上一个人?”
“......”女人沉默。
“我和阿涵相爱,大概就是在那个雪天的夜晚吧......我因为爸爸的死神情恍惚,差点被车撞到步入了爸爸的后尘。是阿涵救了我,还给我买了咖啡和面包。仅仅是咖啡和面包。那种东西在我的店里要多少有多少,但是我却觉得那是我这十八年里吃的最好吃的点心。”李子白微笑。“很奇怪吧,阿姨,我自己明明就是做点心的厨师,咖啡和黄油糖霜面包这种最初级的搭配我吃过不知道多少次,但是没有一次让我觉得那么暖,连没有加奶的黑咖啡喝在嘴里都那么的甜,我想这就是爱吧。”
顿了顿,李子白接着说:“诚然,就像阿姨说的,我不确定阿涵如此对我是不是出于爱,但毫无疑问,我的的确确爱上了阿涵。所以,我才来到了这里,即使是会遍体鳞伤我也要来;即使阿涵对我的感情真的不是爱我也要来,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他不爱我。”李子白说,话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决。“所以阿姨。您给了我两个选项,我却只能给你一个回答:在没有见到阿涵之前我是不会走的,他是我的店员,也是我所爱之人。这也是我作为一个老板娘的责任和女人的决心。”
“决心......呵。”背对着李子白的女人垂下头去,摇了摇。“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或许你说的没错,老混蛋......‘孩子大了,家长就管不了了’。”
女人转身,走到办公椅后的书柜前,蹲了下去,从兜里掏出钥匙插入一个抽屉锁里,这是整个书柜唯一一个带锁的抽屉。女人打开了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土黄色的档案袋,李子白看到那个抽屉里只放了这个档案袋。
在女人的手接触到档案袋的那一刻,李子白觉得面前这个干净利落的女人身上似乎丢了些东西。女人把档案袋扔在桌子上,扔在那叠支票的旁边,然后直接走出了房间。
在关门的时候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李子白,李子白注意到女人的眼眶似乎有点红。接着门轰然关上。
女人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李子白一个人,办公桌上扔着一个档案袋和一叠支票,她想表达意思很明显。
李子白走了过去,打开了档案袋。
那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虽然那年李子白只有十八岁,人生还有漫长数十载没有度过,但在李子白打开档案袋取出里面的两个文件后就确信,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在她寿命所能接触到的极限,绝不会有发生任何比此刻打开这个档案袋更后悔的事情。
档案袋里装着两分文件。一份是纸质的,一份是两张结婚证。
李子白好奇的翻开了结婚证,只有一页,贴着结婚两人的照片,照片上赫然入目的是自己父亲......还有刚刚那位像锃亮地砖那样干净利落的女人。
照片下面还有两个人的名字:“李长赫先生”、“刘妍女士”。
错不了,这真的是自己的爸爸,真的是自己的爸爸。李长赫,这个名字在她来到雪国后无数个留着泪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您认识我爸爸?”
“比你想的程度还深。”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在她说爸爸的时候那么的悲伤。原来她......!
这,这,这......这不可能,如果,那......
两个结婚证被李子白随手扔向身后,然后她几乎是用扑的方式抓向了另一份文件,那份纸质文件。
在读完文件的刹那间,李子白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失去了思维,她跌坐在了地上,发了疯似的向后跌跌撞撞的挪动,直到后背接触了墙壁,像是在躲避瘟神。
“不可能......”
“经样本鉴定,李女与刘男两份DNA样本相似程度为62.333%,依据结果,两人为直系姐弟的概率为99.999%。”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李子白痛苦的蜷缩起了身体,像是在抵御不知来自何处的重拳。
刘涵......刘涵他真的是自己的弟弟,真的是自己的弟弟。李子白抱着头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那如同噩梦篇章似的纸片上面印着医院的鲜红的大章,那个章不可能是假的。
所以......我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弟弟?
绝望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灌入这狭窄的空间,充斥的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如水般冰冷,如铅般沉重,冷的李子白血管都凝了结,压得她无法呼吸。在思维彻底崩溃的前一刻,李子白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瞥向了窗台那盆吊兰,后者或许是因为风的缘故在李子白视线接触的刹那正好从窗台掉落跌落,花盆落地,陶瓷碎裂砰然作响,黑色的土壤散落在了地上,一切的一切都在刹那间碎的无以复加......
“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应该存在为什么,因为那些事情只有不知道才是最幸福的......恰好这件事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只能像刚刚一样回答你。‘不为什么’。”在世界即将陷入黑暗之时,脑海中女人对李子白说。直到这时李子白才明白女人那时母狼弑仔似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已经晚了。天地陷入的黑暗,耳边只有低低的哭声。
“(我朋友说,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走出别墅的,只是回过神来以后她已经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有咖啡放在床头边。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凉气从口中蔓入了胃部。杯子下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我淡淡的说,随即低下头,用手摁住了心口的位置。“(我朋友告诉我,在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冲洗的干干净净,之前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荡然无存。)”
“(后来她怎么样了?)”空姐问我。此刻她抱着怀静静聆听着我说的故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听。
“(其实杯子低不仅仅有那张纸条,还有一叠支票,附加的还有一张Le Cordon Bleu的入学通知书。我朋友的.....妈妈在离开她爸爸之后曾经在那里读过书,后来辗转在世界各地有名的点心铺做工,人脉让她入个学还是没问题的。)”我说。
“(所以你朋友.......?)”德籍空姐问。
“她去了法国,在蓝带读书,毕业后走上了她‘妈妈’的老路,在世界各地的点心铺做工,成了世界级糕点师。直到今天才回来。”我转过头微笑着对空姐说。“End.”
“End.”空姐点点头重复。故事结束,回忆这件事情比我自己想的还废脑子,我向后靠向座位合上眼稍稍歇息,令我没想到的是空姐也靠上了座位,靠近了我的耳边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嗯。”我睁开了眼。
“(你朋友怎么知道那两份文件不是女人为了让她离开做的假证件?)”
“......大概是因为那时在她思绪彻底崩溃前听到的那个女人的啜泣声吧。”我无声的笑笑。“只有真的悲伤才会啜泣成那样子,发自肺腑的泣不成声。我很.....我朋友很清楚这点。”
“Hum?”空姐似乎在冲我笑。
“我该走了。”我从座位站了起来,冲空姐微微点头。“谢谢你抽时间来听我说故事.”
“不客气。”空姐笑着回答,这一次她用的是中文,虽然不标准,但说的很流利。
“谢谢......”我怅然再度点头,然后转身准备走出舱门。
“对了,关于故事中你朋友的那个弟弟......”空姐忽然说了一声,我心头一颤,下意识的转过身。
空姐在冲我微笑,笑的嫣然如南国的向日葵。“希望你告诉你那位朋友,她的弟弟现在过得很好,还娶了一个德籍空姐。” 空姐冲我摆摆手。
“很好么......?”我垂下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笑还是痛苦。“那就好......”
那就好。
“我说,好好照顾他,好么?”我昂起头来,努力笑着说。
“我把他照顾的很好。”空姐也笑起来。“让你的朋友放心。”
“那么再见,我说......”我冲空姐摆摆手。
“再见。”空姐也摆摆手。
我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出了舱门,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慢慢前行。
走着走着,我感觉有冰冰凉的液体从两颊边流淌下来,我摸出手帕擦了擦,放到眼前看,上面空无一物,那液体无色无味。
记忆如火车般呼啸而过,还有淹没世界的马蹄声追着火车而来......那是我和某个男孩的往事,我竭力逃离的过去。可最后那些往事还是追上了我,如狂奔的野马群踏过我的脑海,坚硬的铁蹄在脑神经上刻打出巨大的声响。
“我想喝点咖啡,还想吃糖霜面包。”、“既然救了我,我的肚子你也得一起负起责任来。”
“要不要果酱?”
“不要。”我跟着大脑中虚幻的影子一起微笑了起来。“原味的很腻,但那才是原滋原味、属于着南国、属于着我们的面包。”
属于我们的面包。
我捂住了心口,因为那里忽然痛的厉害,脸上更多无色无味的液体汹涌而出,两肩在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摸出手帕捂住了眼睛。
我这是,哭了么?
“做点心的人的愿望就是想让吃的人开心,但是如果做点心的人本身就很难过,她绝不能再做出让人开心的点心,就算是从蓝带毕业的也一样!阿姨,您也是做点心的,这种事情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场景一变,脑海中又有人在咆哮,我坐在一张办公椅上,一个年轻的小女孩站在我办公桌的对面冲我咆哮。
好烦啊......我拿开手帕睁开了眼,所有的幻想在睁开眼的瞬间破灭,我摸了摸眼睛,有些潮湿,这个不是幻觉。
外面雪还在下着,我感觉有点冷,所以走到了自动贩卖机前掷入硬币,买了一杯热保温的黑咖啡,啜了一口,随即皱紧了眉头。
原来不加奶的黑咖啡这么苦,难喝的让我眼中酸涩。我把只喝了一口的咖啡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易拉罐撞击铁皮‘叮咣’作响。
很久很久,我都呆在垃圾桶前注视着黑洞洞的投物口,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甚至忘了我一开始要回到这里的目的。
只是站着,站着,一如那个雪天夜晚一样,只是机场里不会有再有喝醉了的司机,也不会再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蹲了下去两手抱住了头,两颊边有冰凉的液体再度划过。
我想,我应该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