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

床很柔软,被子很暖。空气中散发着药的气味,让她不禁想起在百草堂的冬日醒来的每个早上。

想掀开被子,可是手在被子上一滑而过。伸出手来,原来是手的地方,如今包裹着白纱。

小巫女猛地坐起。

一个穿青色雾绡的女子坐在床边看着她道:“你醒了。”

“相柳呢?”

“在玉山,没死。”

小巫女吁了口气,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烦劳姐姐……我想去看他。”

世界飘着白蒙蒙的雪花。

青女用披风裹了小巫女,抱她在漫天的雪里缓缓地走。

“我以为天上终年四季如春的,没想到竟也还是会下雪。”

“王母召了灵山十巫,设阵法聚集相柳的魂魄,用不死药去除他身上的死气,惊扰了地狱诸神,因此降了大雪。”

小巫女叹道:“果然还是逆了天道么。”

青女淡淡一笑:“你也会怕天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规矩都不怕的。”

小巫女仰头看着她白玉般俊秀的侧脸,笑笑道:“我不过是一介凡人,什么都怕。可有时候,因为太害怕一件事情,所以其他的事情就不怕了。”

青女抱着她出了九门,走到云海边,解了一艘小船跳了上去。一只巨大的蜜蜂悄无声息地飞过来,叼起了船头的绳子在前面牵引。青女扶了小巫女靠在船沿上,从锦囊里掏出一个果子递给她,小巫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落了空。青鸟想了一想,直接把果实送到她嘴边。小巫女咬了一口,喉头却哽噎着咽不下去。

“嚼不动么?” 青女问道。

小巫女摇摇头想说“不是”,可是嘴里塞着果肉,说不出话来。青女从她嘴里取出果肉嚼碎了,俯过头喂到她嘴里。小巫女闭上眼睛,心中不知怎么地又是温暖又是悲凉,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这是沙棠果,你吃了才可渡云海。我们要上玉山,需得从云海坐船过去。”

“玉山离这里有多远?”

“七百二十里。”

“我听人说昆仑山是王母会客的地方,还以为离玉山很近呢,没想到这么远。”

“王族乘云辇出行,从昆仑山到玉山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我们呢?”

“我们坐天舟从云海过去,大约两个时辰。”

月亮缓缓地升上来,照在银灰色的海上。海面上漂浮着无边无际的云。有时透过云层稀薄的地方,能看到遥远凡间的点点灯火,从云间的空隙中一晃而过。

“当年在清水镇,有一次涂山夫人带我去海上坐船。清水镇外的海上飘着大片大片的浮冰。月亮照在浮冰上,透出隐隐的蓝色,世界看起来又美丽又寂寞,和眼前这景色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认识西陵玖瑶?”

“嗯,” 小巫女点点头,“那时我为了让相柳有接近她的机会,总是带着他去找她们。结果害她产生了误会,在我胸口射了一箭。”

“你为了相柳费尽心力,遍体鳞伤,到头来最多也不过跟他在一起几十年,值得么?”

“对神女姐姐来说不过是几十年,对我来说却是仅有的一辈子,这辈子不做的事,下辈子也未必会有改变。如果每次都想着‘不过是几十年,忍一忍就过去了’,那么就算有千年寿命也没用,每一个新的几十年,也不过是过去几十年的重复而已。”

青女点点头道:“我们这些人,大概就是你说的这样,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事,以后的几百年也都会如此。相较之下,或许反倒是你的日子过得有滋味些。”

“神女姐姐们每天都做些什么事?”

“大鵹负责给王母收集玉石,少鵹负责药材,我负责给访客带路。”

“每天能和不同的神族贵客说话,也不算太无聊吧?”

“我每天的任务是把来访的客人从九门带到昆仑殿,再从昆仑殿送回到九门。这条路我走了两百六十二万八千五百二十二遍,除此之外,和客人说话并不是我的工作。玉山上诸神若是做了自己的职责外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会受重罚。”

”咦?那你那日……“

“已经罚了。”

“已经罚了?”小巫女打量着青女道,“罚了什么?”

青女将纤瘦的手臂伸出船舷,细弱的手指垂在舷外,白色飘渺的云雾从指间迅捷地穿过,无休无止地来,又倏忽地不见。灰色的长发从青纱间漏出,在风中轻软地飘浮,夕阳从她挺直的鼻梁上掠过,勾出一纤明黄色的轮廓。

“你现在和我说话不要紧吗?”

“王母那边为了相柳的事惊动了天地三界,地府的人派了三十二神兵来交涉。玉山的人忙不过来,我就求王母派我来照顾你。”

“相柳的事……果然还是给王母惹麻烦了吧。”

“是。”

“很严重吗?”

“你只是将相柳的身体维持在还有一口气的状态,却没有用灵力支撑他的心神,他不过是名义上还不能完全算死透,其实魂魄早已被地府收走了。王母让灵山十巫设阵逆行阴阳,硬夺了他的魂魄回来。地府的人失了面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说什么就算闹到伏羲,女娲那里去,理也站在他们那边。白芷做王母前只是一个普通神女,没有中原四世家的背景作支撑,再加上她上任的过程有些不明不白,所以赤水、西陵、涂山、鬼方这几个神族的大氏也趁机蠢蠢欲动,最好能趁机把她杀了,换上自己氏族的人来做王母。”

小巫女皱眉道:“我本以为王母司天生死,救一个人应该易如反掌,却没想到此事对她而言如此艰难。王母和相柳非亲非故,至于我更是提都不用提了。她为什么要为了我们无缘无故担上这样大的干系?”

青女看了小巫女一眼道:“你觉得白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恩……有点……有点……” 小巫女在心里努力筹措词语。

“有点厉害?泼辣?不太好相与?”青女道。

小巫女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白芷本来并没想过要当王母的,最初定下的新王母也不是她。可是前任王母驾崩前三天,原来那个要做王母的人忽然不干了。当时,前王母已经垂垂病危,临终前派人召了白芷来,请她顶替那个空缺的位置。

事出突然,白芷丝毫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然而王母昔日对她有恩,当时的情况也实在来不及重新找合适的人。你要知道,王母地位虽然尊贵,但永不得下玉山,也永不婚嫁,那些王族世家的小姐们本来就已有享用不尽的富贵,未必个个都想当王母。”

“王母司天之厉,一旦驾崩,若无人继位,天道混乱,人间便要出大灾祸。在这样的情形下,白芷只得匆匆忙忙地登了基,登基第二天,前王母便驾崩,白芷成了新的王母。

一朝做了王母,从此玉山外的事就与她无关了。玉山四季如春,万物皆有,唯独没有红尘二字。”

小巫女道:“这跟救相柳有什么关系?”

青女道:“其实王母和你,是一样的人。”

青女看小巫女一脸疑惑的样子又道:“我想说的是,有时候自私一点的人,会比较幸福。”

小船靠了岸,青女把小巫女抱起来往山上走。

玉山和昆仑山的建筑差不多,一水的白玉阶梯,雕栏玉砌,月头照在一片白茫茫的山上,清清冷冷,无甚特别之处。

小巫女正打量着玉山的景色,只觉得身上一轻,青女跪到地上淡淡道:“小的手上不便,不能行全礼,请黑帝恕小的不恭之罪。”

小巫女本来面朝着青女被抱着,此时别扭地转过头去。

颛顼穿着黑底金纹的袍子,外面披着黑色麂皮披风,竟一个人站在雪里。月色照在他俊朗清瘦的脸上,面色冷峻。小巫女不知怎么地,心里竟隐隐有些觉得难过。

“这就是那个小巫女罢。” 一只冰凉的手滑过小巫女的额头。颛顼掀开斗篷看了看,冷冷地道。

“小的奉王母之命,须得即刻带她上殿面见。这便告辞了。” 青女起身道。

“我刚好也要上殿去见王母,就让我带她去吧。” 颛顼不由分说地从青女手中接过小巫女,抱着他走上山去。青女犹豫了一下,跟在后面。

天上扑簌簌地落着大雪,山路黑漆漆的,颛顼的步子走得缓慢而稳重。

“玄帝去找王母做什么?” 小巫女忽然问道。

“我?” 颛顼轻笑了一下,“朕去找王母要一个人。”

小巫女颤声道:“要……要谁?”

颛顼淡淡道:“我千里迢迢地从紫金顶过来,你觉得我是来要谁的?”

小巫女身上一颤道:“玄帝已经赦免了神农义军的罪,岂可……岂可言而无信?”

颛顼盯着小巫女看了片刻,道:“玄帝是已经免了神农的罪,但相柳杀了我颛顼的好友丰隆,此罪我可没有赦免。”

小巫女浑身发抖道:“玄帝……要怎么处置他?”

“如果我要杀了相柳,你会怎么样?”

小巫女用杀人的眼神看着颛顼道:“不怎么样。我无依无靠,命如草芥,又是个废人,什么都不能做。”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问了。你也知道我心狠手辣,而相柳是我的死敌,我会对他做什么,不是很明白的么?”

小巫女用力一挣,颛顼不动声色地箍住她不让挣脱。小巫女眼中涌出泪来,却硬是忍着不落,满脸怒火地盯着颛顼,一言不发。

颛顼看着她的脸,过了一会,眼中竟隐隐含了泪意,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可以放相柳一条生路,不但不杀他,还给他官做。怎么样?“

”什么事?“

“我要你做我的妃子。” 颛顼把脸靠近小巫女道。

小巫女皱眉偏过脸去。

”怎么,不愿意么?你不是为了救他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么?“

小巫女落下泪来,看着他并不说话。

颛顼把手从她的胸口衣襟伸进去。

“陛下!” 青女喊道。

颛顼冷冷道:“怎么?王母的一只青鸟也敢对我不敬么?”

小巫女浑身颤抖不已,却不敢反抗。

“她不敢。”漫天的雪花中扑落落地走出一个白衣金发的少年。

颛顼道:“你也敢来见我?”

少年跪下行礼。颛顼道:“让开。” 少年抬头看着颛顼不动。

颛顼一脚朝他胸口踹过去,少年盯着颛顼道,“我和小巫女现下是王母的人,不算是轩辕的子民,此地是玉山,不受玄帝管辖,请玄帝顾及王母的情面。”

颛顼从小巫女衣襟里抽出手来,掌中握着一把破旧的小刀,一个狐尾人偶。颛顼把小刀随意地扔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人偶仔细端详了一番道:“这就是传说中涂山家的万年狐尾人偶吧。你上次就是用这个骗了禺疆。这东西我要了。”

颛顼看了看少年,把小巫女摔到雪地里,脱下披风扔到她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金发少年骂了一声,起身欲追,小巫女道:“大人!” 少年回头。小巫女挤出一个苦笑道:“大人无需给自己找麻烦,一个偶人而已,不足挂齿。”

少年道:“大人?”

小巫女伏到地上叩首道:“多谢大人解围。”

少年一把将小巫女抱起来往前走道:“我真想让你以后都叫我大人,可是相柳必然要不高兴。”

小巫女被他抱着,脸上红红的道:“不敢劳烦大人……”少年道:“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之前不知亲了抱了我多少次,骑着我看海看日落,跟相柳甜甜蜜蜜的,都没有不好意思,这会儿知道脸红了?”

小巫女惊道:“咦?”

青女从雪地里捡起小刀,擦去了雪放回小巫女的怀里,从少年怀里将小巫女夺过来抱着往前走道:“他就是相柳的那只小白鸟。”

“咦!?” 小巫女过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喜道:“毛球!你修成人形啦!什么时候的事?”

“笨女人!我早在玉山的时候就已经修出人形啦!只不过跟相柳回神农军以后,每次见你的时候都是以白羽金冠雕的形态载着你们。你们本来见面的次数就不多,难得两人相处,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讲军情,剩下的一半里还有一半在说小夭的事,余下的时间我怎么好意思再插嘴打扰你们?”

小巫女脸又红了。青女道:“毛球,你还有脸说,相柳和小巫女遇难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若不是因为你不在,他俩又何至于此!”

毛球看着青女,正色道:“我去办一件事情去了,等我赶回来时,共工已经撞了不周山,天下乱糟糟的,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们。后来少鵹来找我,我才昼夜不停地赶来了这里,没想到一到玉山就碰见了你们。”

青女道:“你去办什么事情?”

毛球看了青女一眼,又看了小巫女一眼,青女也看了小巫女一眼,又盯着毛球看。

小巫女笑道:“你们俩也不要眉来眼去的啦。先自去找个地方把体己话说完了,我不听就是了。”

青女道:“谁跟他说体己话!” 正说间,山上有人走下来道:“王母召小巫女。”

小巫女上殿稽首道:“贱女得知娘娘因贱女所求之事,惊动三界,不胜惶恐。”

王母道:“无妨。”

小巫女见王母眼睛微红,声音疲倦,心中大是过意不去。叩首道:“贱女感激娘娘之恩,来日定当相报。”

王母道:“也不用来日相报了,你不是说过,愿意任我驱遣,百死不辞的吗?”

小巫女愣了愣。王母道:“颛顼帮我解决了地府的麻烦,作为报酬,他问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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