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
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
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54】
旧年的谷子已经吃完,新谷还没有登场。我也算得上一个老农,遇到了灾荒年景。来日正长,灾荒远未度过。一年的收成既无指望,眼下早晚之餐已在勉强维持。近十天来,才真正感到了饥乏。一年将尽,不禁慨然长叹。现在我不记述下来,后来者又如何知道呵!
年幼时正遇到家中贫困,老年时又经常受饿忍饥。
豆麦已是我的珍品,谁敢去羡慕米香肉肥。
仅胜过一月九餐,谈不上饮食好坏,大暑天难忍受还穿在身上的寒衣。
一年岁月将尽,多么酸辛苦悲。
常常感念施粥者的好心肠;深感那位蒙袂的饥者理亏。
嗟来之食为什么要怨恨?白白饿死算自个儿倒楣。
“穷斯滥矣”哪会是他的意愿?“君子固穷”才是他从来的指归。
饿肚子也就罢了,古来多少贤士可供我学习!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59】
陈谷已经吃完,新谷尚未收获,我这长期务农的老汉,又遇上了灾荒之年,来日方长,饥患未了。一年的收成,既然已无指望,日常生活所需,仅能勉强维持不至断炊。近十多天来,开始感到饥饿困乏。一年将尽,深有感慨,写下此诗以抒发怀抱。现在我如果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后代子孙又怎么能知道呢?
年少即逢家困乏,老来更贫常受饥。粗食淡饭愿已足,哪敢企求精美味!
穷困仅次于子思,暑天已厌穿寒衣。一年岁月又将尽,何等辛酸又苦悲!
施粥之人心善良,掩面之人非所宜。嗟来之食何足恨,白白饿死徒自弃。
人穷斯滥非我愿,君子固穷是本志。饥饿贫穷又何妨,古来多有我先师。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137】
陈谷已经吃完,新谷还未登场,长年务农的老汉,遇上了灾害之年,岁月尚长,祸患未了。良好的收成既已没有希望,早晚生活所需,仅只维持不至断炊,近十多天来,不能不为衣食匮乏而操心了。一年将尽,我不禁深有所感。如果我现在不写出来,后代人将何由得知呢?
少年时家境贫困,到老来又常受饥。只希望饱餐菽麦,哪敢想美味珍奇?
穷得我三旬不能九食,夏季里仍着讨厌的冬衣。又一年即将过尽,枉自辛苦无限伤悲。
赈灾者心肠慈善,掩面去本非所宜。“嗟来食”又何足恨,空饿死无益于时。
“穷斯滥”岂是所愿,效君子守志不移。饿一饿算得什么,古人中有我良师。
❂解释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52】
这首诗暂系于南朝宋·元嘉三年(426),渊明六十二岁。会,悟;有会而作,就是有所感悟而作。从序文看,遇到灾害,旧谷完而新谷未登,如何度岁?如何度过明年?不能不使人焦虑。是丧志而食“嗟来”,还是学古贤而固穷?诗人选择了后者。由篇名可看出,陶渊明是如何注重进德,把磨炼而得出的感悟都诉之于诗,并勉励儿孙。汤汉云:“夫惟忍饥寒之苦而后能存节义之间”,本诗虽述饥乏,然主题是穷正见志。陶渊明的高风亮节正体现在这类关键处。
本诗四句为一层次,结构严谨;而句法纵收反正,天如矫龙。第二层次述及何以卒岁,以之引到第三层次对不食“嗟来”的非议,反映了自己苦况深到近于欲乞的程度,然后是经过深思的正面判定:斯滥为反,固穷为正。疑团顿然冰释,主题豁然鲜明。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57】
这首诗约作于宋文帝元嘉三年(426),陶渊明六十二岁。“有会而作”,就是有感而作。陶渊明晚年的生活日渐贫困,加之遇到灾荒,家中常常困乏,甚至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这首诗就真实地再现了诗人的这种困境。尽管穷困如此,但诗人仍能固穷守节,决不向权贵妥协,表现了老而弥坚的性格。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135】
有会而作即有感而作。这是陶渊明晚年在他生活最困苦的时候,即宋文帝元嘉三年(426)所作,时年六十二岁。这首诗写作者灾年的饥馁状况。他虽然穷得几乎揭不开锅,没有衣服可换,却决不为苟延残喘面吃“嗟来之食”,表现了他晚年穷且益坚的性格。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203】
本诗是陶诗中写贫困生活的著名篇章之一。所谓有会,就是有所领会的意思,有会而作,即有感而作。归隐后诗人的生活日渐贫困,尤其是到了晚年,他回想起一生中经历过的许许多多的灾难,遭受到的各方面的忧患。尽管饥寒、困乏经常折磨着他,但诗人始终坚持了“同穷”的意志,坚定地走“隐居不仕”的道路,始终保持了高风亮节。从这首诗的序和诗来看,诗人仿佛要给自己做一总结似的。这里写的不是哪年的灾难,也不是哪一时的感受。而是他一生饱受饥寒的概括,是他能坚持“固穷”原因的说明:“绥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表示自己要师法先贤,固穷到底的决心。
全诗共四章,章四句。一章四句,由于从幼至老,常逢饥乏,所以对生活要求很低,得饱便足。只举老幼两头的家乏长饥,但中间数十年的困苦,自然包括其中。二章四句,言生活并不因为其要求很低,便能得到满足,而是越来越惨:一个月只能吃上九颠饭,夏天还要穿着冬天衣……这虽然不免有些夸张,但基本上还是写实的。以至使诗人发出“如何辛苦悲”的长叹。三章四句,故作激愤之语,声言蒙袂人不食嗟来之食是不应该的。仿佛诗人主张为了吃饱肚子,不必计较这些似的。其实这是诗人愤为反语,用意转宕,曲而不直。四章四句,又归正意,不食嗟米之食者,才是我的真正老师。“斯滥”、“固穷”,襄贬显然,子小人,泾渭分明。一开一合,抑扬顿挫。可见,此诗不仅命题旷远,而且章法绝妙,笔多曲折。
【张彦《陶诗今说》,p187】
这是诗人陶公六十二岁时写的一首生活感受诗,真实地倾诉了晚年生活的悲苦,也再一次地明示他做人的志向。穷则守志,君子之风;遵法守规,贤者所为;小人眼无德、心无法,越轨、厮混,小人歹徒之习,不可为!今天看来,“君子固穷”不值得称道,更无宣扬之必要;然而,君子之风、做人之道,还是应该肯定、提倡和宣扬的。而且,是当今社会之需!现在号召社会要和谐,家庭要和睦;同在一片热土,共建幸福家园;社会要安定,国家要安宁;人民要幸福,社稷要美好等,不能不重视培养人们的“君子之风”。君子之风,即贤人、好人之风;与小人、歹人之为,天壤之别、水火不融也!君子、贤人,多多益善;与国与民皆是巨大之福祉;社会历史才能发展更快、更好;生产力方能日新月异地芝麻开花——节节高!良民之所期望者也。
诗之作者陶渊明真“君子”啊!
【《中国诗苑精华 陶渊明卷》,p217】
有会:有感。会,领会,感悟。据萧统《陶渊明传》:“(渊明)躬耕自资,遂抱赢疾。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磨而去之。”此诗大概就是有感于拒绝檀道济赠送粱肉一事而作。按《宋书·文帝纪》,檀道济任江州刺史是在宋文帝元嘉三年(426)五月,此诗当作于这一年,陶渊明六十二岁。诗写自己晚年生活贫穷无依,而又遭年灾,激励自己坚守“君子固穷”之操,决不向刘宋权贵低头妥协。清人温汝能评此诗道:“汤文清云:“渊明诗中言本志少,说固穷多。夫惟忍饥寒之苦,而后能存节义之闲,西山之所以有饿夫也。世事贪荣禄、慕豪侈,而高谈名义,自方于古之人,余未之信也。’观斯言,始知渊明一生,得力全在‘固穷’二字。固则为君子,滥则为小人。固与滥,舜、踩之分也。鸣呼!可不戒哉!可不慎哉!”(《陶诗汇评》卷三)
【《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p127】
陶渊明的诗是智者之诗。他以充满睿智的内省态度观照日常的生活,在极为有限的生存条件下,不倦地探寻着保持精神自由的途径。洞察人生的底蕴,不是被鄙陋平庸的现实所压倒、所吞噬,而是以遗世独立的精神超越它、战胜它,对忧患泰然处之,从而体悟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正是陶诗主要魅力的所在,也是我们读其诗所不可不知的。
此诗题为《有会而作》,“会”即会意之会,指有所感悟和领会。诗通篇直抒胸臆,写其所感和所思,而把具体的事由放在序中作为背景交代。究其缘起,乃是值岁暮之际,新谷未收,又适逢灾年,粮食匮乏到了难以充饥的地步。这种困厄艰苦的境遇似毫无诗意可言,而诗人却从中激扬起对生命的执着之情。诗的首二句,概括了自己贫寒的一生,“弱年”指青年时期,“家乏”是不甚宽裕的意思,“更长饥”就每况愈下,连起码的生存条件也难乎为继了。下面四句以自己的生活实感和体验把这种境遇具体化:“菽麦”两句说只要有粗食充饥就已心满意足,欲吃梁肉更简直是非分之想了。
“怒如”两句极言饥寒之切,“怒如”,饥饿状;“亚九饭”,或是“无恶饭”的讹误,意谓饥饿时进食无不觉得可口;“当暑厌寒衣”则指缺衣少穿,故冬不足以御寒而夏又以为累赘。这几句写得侧侧动人,非亲身经历备尝滋味者不能道。“岁月”两句又一笔兜回,将辛酸凄苦而又无可奈何的悲凉心情和盘托出。这里说的“岁月暮”,既指临近年末,又指老之将至。人生本来短暂,而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了此一生,怎不教人悲从中来!以上八句概括了物质上极度匮乏的忧患人生,其中“孰敢慕甘肥”、“如何辛苦悲”两句更是感慨系之,从而以为下文的张本。
诗人并“不戚戚于贫贱”,面对人生的苦难,他反而更加珍视生命。诗人是从身、心两个方面来把握生命的存在的。由“常善粥者心”至“徒没空自遗”四句,是先从“身”方面说。诗人借着对一个故事的评说,弘扬了富有哲学意味的“贵生”精神。这个故事见于《礼记·檀弓》,大意谓齐国饥荒之年,黔敖施粥于路,有饥者蒙袂(以衣袖遮面)而来,黔敖曰:“嗟,来食!”饥者因不食嗟来之食而死。诗人从重生的立场,肯定了施粥者的用心,而对蒙袂者的行为则持批评态度。这种贵生思想的渊源主要来自庄子。庄子主张“保身全生”,反对“危身弃生以殉物”,《庄子·骈姆》说:“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人的生命、天性既不应为名利等外物所役使,那么为了区区一事的荣辱而轻易地舍生就死,就是不足取的。当外界的险恶环境使人沦于极其卑微可怜的地步时,这种强调个体生命存在的贵生思想,未始不是弱者的一种精神支柱和自卫武器。诗人为了与苦难抗衡而从中汲取了生存的勇气,因此也是不无积极意义的。“斯滥岂攸志”以下四句,又是从“心”的方面说。诗人不仅重视生命的存活,而且更重视对生命意义的自觉把握。“斯滥”、“固穷”两句,语出《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诗人意谓在贫贱中有无操守,正泾渭分明地把生命的价值判然为二:君子高尚其志,安贫乐道,从而身处忧患之中,却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小人心为物役,自甘沉沦,终于在随波逐流中泪没了自己的天性。诗人选择了前者而否定了后者,并且以前贤作为师法的榜样而自勉。最末的“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两句,表现了主人公以固穷之志直面患难的坚强决心。诗人从“贵生”、“守志”也即身心两个方面领悟了生命的真谛,这就是本诗“有会”的主旨所在。陶渊明把庄子对生命的哲思和儒家的自强不息精神结合起来,从而表现了人的生命力的激扬,表现出历劫不灭、脾睨忧患的内在力量。现实的色调愈是灰暗和沉闷,其主体精神反而愈见活跃和高昂。陶渊明其人其诗之所以感召了无数后人的奥秘,其实就正在于此。(钟元凯)
【金融鼎《陶渊明集注新修》,p224】
说明:有会而作,即有感而作。会,领悟。本诗是陶渊明晚年之作,当写于诗人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萧统《陶渊明传》载:“躬耕自资,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檀道济于宋文帝元嘉三年(公元四二六年)五月任江州刺史,这首诗可能作在此年年底。这一年是陶渊明生活最苦的一年,他为了让后代子孙知道他如何在极端困苦的情况下励志守节,就写了这首诗。序文叙述写作此诗的缘由,诗作写遭灾后的饥困生活和自己的生平志愿。他想到古代宁愿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的蒙袂者的骨气,更增强了他安守穷困的决心,最后表示宁愿挨饿,也要向古代贫士学习,决不胡作非为。
辑评:蒋薰评《陶渊明诗集》卷三:弱年至老,常逢饥乏,陶公定有几番穷时,到此而有会者,能师固穷也。
吴瞻泰辑《陶诗汇注》卷三:“常善粥者心”二句,提笔作翻案,谓不食嗟来似亦太过。“斯滥”二句,又归正意,谓固穷之志不容假借,则昔人不食嗟来,真余师也。一开一阖,抑扬顿挫,如闻愁叹之声。
方东树《昭味詹言》卷四:正言菽粟不足,却以甘肥为衬则意深而曲,有味矣。“常善”四句与谢公“平生疑若人”四句同本。言己慕此人,却反言以非之,则局势曲而变化矣。“斯滥”二句解上文,言彼宁死不能滥,则余今日亦止有固穷甘馁而死,正以师昔人也。读此乃见公用笔之变,用意之深曲,文法妙不测。后人学陶,意腐语直,势平笔钝,安能梦见!
漫读摘记《陶渊明集》||(074)《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