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吃好，多吃是福

这两年都是在湖北过年的，每次到家都是中午，进门就闻到了炖汤的香味，用的是从山里人家买来的自养母鸡、排骨、蹄髈，配上红枣、栗子，或者土豆、萝卜。我和先生回家路上的一大乐趣就是打赌，今天又是炖的什么汤。今年，婆婆用的是已经腌制了一个月的羊肉，和大舅家合买了一整只羊，在梁上挂着，等我们回家过年。切块的带皮羊肉配胡萝卜，加茴香、干辣椒、花椒，用老式的蜂窝煤炉慢慢煮上一整天，微弱的热力隐隐地穿透厚重的瓦罐，和原本紧实、顽固的肉块温柔相待、细语呢喃，最后卸下防备，皮糯肉烂，也把汤氤氲得辛辣、浓郁，却不失清甜。

为人父母的，总是对归家子女的饭量期待过高，又觉得常年在外必定是缺了营养，于是正式开吃的时候，炖好的汤早已转移到了另一个广口大锅里，下面点上火，保持汤的热度，年前准备的炸豆腐、肉糕总要切上好几块丢进去回煮，还特意问我要不要加新炸的萝卜肉丸。「不要了不要了，实在是吃不了了。」这大概是每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但即使是面对这样一大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食材丰富、深不见底的高汤火锅，父母还担心太过单调，少了新鲜感。于是，还会另外爆炒一盘青椒牛肉，煎烧一条两斤重的武昌鱼，还有一搪瓷盆新鲜蔬菜，像小山一样堆得高高的。一顿饭吃完，只想摊平躺下，休息一下。但可恶的爸妈啊，总是饭前埋怨你太瘦，饭后又念叨着，当心长胖。每每看到忙前忙后的婆婆又一刻不停地开始各种饭后运动的时候，就觉得被一种加倍的罪恶啃噬着，脑子嗡嗡的，心头涩涩的，好懊恼，好恨啊。但我真得缓缓，我起不来。

除夕过后，各家就开始互相陆续上门拜年，即使相熟的这四家亲戚每年过年都相聚四次，轮去各家聚餐，也依然笃信着「拜年要拜到人家里」的守则，求福、待人都得真诚些才好。各家的妈妈们操持一切，游刃有余，每年还总得翻出些新鲜的花样，牛羊鱼肉就这么来来去去，轮轮转转，变着做法、变着手艺，一起做了二十年，吃了二十年，聚了二十年。

先生跟我说，小时候，轮着各家吃饭，每天都是同样的一群人，总觉得无聊厌烦死了，一顿不就够了，何苦每年乘上四次，这对于做的人、吃的人不都是负担吗？但忙上一桌菜的妈妈们、喝喝酒聊聊这一年的爸爸们却好像都特别开心，特别享受每次的款待和相聚。毕竟，即使身处一个城市，即使血浓于水，即使来日方长，相聚却好像总是很难。人太需要一个具体的明确的来由了。而这种看似重复的、无用的、有违效率的事情，才构成了人和人之间的羁绊吧。让你感到开心的，不正是那些「无用」之事吗？

我真正开始认真做饭，也不过是从去年开始，每每成功做出了新菜，也总会充满成就感地沾沾自喜半日，走路都飘了起来。回家吃饭，才是备受打击。常年浸淫厨房，调配掌控着水木金火土的妈妈们明明也没有什么秘密武器，端出的饭菜却透着一种成熟感，该油该辣的不手软，清淡的绿叶菜也不是蔫败无味，卤得入味，煎得香脆。对比之下，我照着菜谱的过家家厨艺，即使再计较时间、分量、温度，也处处透着稚拙，有着一种孩子学大人的笨重和拘谨。我，到底要吃多少盐，走多少路，才能成为那种即使置身小小的空间也能够挥洒自如的帅气大人呢？

那些几十年的囿于厨房，忙碌、等待、酝酿，不都是「无用」的日子吗？

临走的时候，婆婆给我们装上了还没来得及多吃的紫菜薹、西蓝花、青菜、大蒜叶，背包里也塞满了糍粑、羊肉和肉糕，第二天又让回武汉的亲戚捎来了又带着瓷实厚重的腊肉、野猪肉、咸菜罐、老米酒。还有有一大袋子还残留着泥土的萝卜，家里来电话，特意关照，泥不用洗掉，这样保鲜。原来家里的土、家里的蔬菜是守得住时间的。

上野千鹤子写小时候吃的栗子鹿子饼，店铺由一对老夫妇经营。不能散买，一盒十个，简易的塑料盒子里总是会附上注意事项，「该产品请在当日食用（晚上11点止）。放入冰箱冷藏的话可以坚持到第二天，但风味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每每吃不掉想要放冰箱的时候，她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老爷爷不耐烦的神情，然后产生出一种罪恶感。虽说舌头没有敏感到吃得出其中的差别，但隔天吃点心的时候，脑中的内疚感始终挥之不去。

当带回来的食材塞满家中大大的双开门冰箱时，我也会有同样的紧迫感，总是想趁着最新鲜的时候赶紧吃完，于是每天大口大口地狂啖蔬菜。看着自己连日剥菜薹而染紫的手指、停不下来的饱嗝，以及圆鼓鼓的肚子，真是甜蜜的负担啊！

两代人之间总有隔阂、不解，甚至磕碰，而「多吃点」大概就是我们彼此表达爱意和敬意最简单的方式吧。饿过肚子的上一代人，信奉着「吃到肚子里的才不是浪费」，于是竭尽全力，精心安排。厨房里每捏一个饺子，每搅一次勺子，都一边念叨着过往，一边编织着儿女的名字。

「过年过到年初三」，每年过年我妈都会念叨这句话，既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些舍不得的喟叹。年初三我回到自己家中的时候，也觉得过完了年，又回到了原本习以为常到几乎厌倦的生活，惯用的咖啡壶、居家衣裤、固定的作息、不成熟的厨艺、平静的两人，有归巢的安心，却也有离家的惋惜。最近在看德富芦花的书，他说，「春天里的忧伤，宛若我们投入慈母的怀抱，会产生一种近乎撒娇的哀伤。」大概是这样的。

祝大家新年吉祥，一切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