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对书籍的态度,大概可以分为三类:将作者视为圣贤,顶礼膜拜,刻意琢磨每一字句的含义并以此为生,至于其中的思想和价值观却并不愿身体力行;将作者视为父母师长,将书中所言视为金科玉律,一一遵从决无半分越界行为;观书前便已鄙视作者,将其书视为渣滓,纵使迫于压力勉强看完,亦毫无所得。第一种类型造就了“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情形,第二种类型造就了“以礼杀人”等恶果,第三种类型造就了知识分子内部的傲慢与偏见。现实中的读书人,对不同的作者和书籍的态度可能完全不同,其中差别只在“名”、“利”、“权”、“情”四个字。
读书可以是为了学习,但真正的学习是相互进行的过程。书可以是广义,可以囊括一切,而读书意味着交流,交流需要平等。孔丘起于微寒,年少而有壮志,命途坎坷然其心不易。收弟子,育平民,不分贵贱,有教无类。游天下,传仁义,不辞劳苦,鞠躬尽瘁;老聃长于巫史,为官而不拘于庙堂,察政策之得失,观宇宙之浩瀚,体天地之奥妙。骑青牛,过函谷,遗道德,而诲天下。这两个人,在他们所属的年代无法真正建功立业,却在后世几千年享有无限荣耀,超越所有帝王,甚至被称为“圣贤”。当读他们的书时,似乎是没必要也没有资格去要求平等的。但笛卡尔说过“唯一的真理就是怀疑一切,只有这一点是不容怀疑的”,况且天下的整个面貌早已大不相同,对于这些大智慧恐怕也只能坚持批判性吸收了。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忙碌的现代都市生活中偷出半日闲暇,找个没人知道的老地方,叫上一壶酒,点几个小菜,看这些几千年前的封建老古董,感觉像是面前坐着两个古怪而可爱的老头。
好玩极了。
人之初,性本善。可如果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善良的,为什么现实中却又经常互相伤害呢?如果每个人的本性都是邪恶的,为什么现实中却又不乏温暖呢?如果每个人的本性都是一张白纸,那么为何最终却可能被涂抹成截然不同的样子?还是说,人之初,三种类型混杂在一起,又或者,不同人的本性也不同呢?
人类自诩万物之灵,生来即有慧根,入世则见文明。可是人类个体之间的灵性是否差异巨大,否则为何会有王侯将相与平民百姓的差异,为何会有所谓的圣贤境界?还是如王阳明所说,“但有一念向善,人人皆可为圣贤”?可是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平等,有人常行善举而被污蔑为败类不得好死,有人表里不一却窃据高位自封圣贤。出身、智商、悟性等等差异,一直都存在着。
常人若出身不幸,要么自暴自弃终生得过且过,要么心怀怨恨堕入魔道无法自拔,但像孔丘这种自立自强、仁以待人的人却也不在少数;政坛水深,帮派林立,再理想主义的人也得向现实低头,却也有如老聃般看透世事者,毅然决然地归隐于自然。但反过来看,都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可现实是绝大多数人只会被苦难磨成渣。这些现象的内部,却又有着怎样的本质呢?
有神也好,无神也罢,道总是在那。总是有一种存在制订了天地的规律,却看大不看小,任凭局部的混乱,任凭个体的生死荣枯。我们总是执着于自身存在的意义,寻找所谓的使命感,可管理天地的存在或许并不在乎这些,它在乎的可能仅仅只是整个世界的平衡而已。每个人的出身和天赋,或许只是随机分配而成,而不幸的年轻人却总是会因世间的不平等而质问上天。殊不知世人所见一切皆虚妄,心中若持平等,则无不平等,心中若无高低之念,自然便与天地等高。世界于人兄弟也,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兄弟,无法选择自己的成长环境,无法选择自己的天赋。可当有那么一天,我们终于达到“自知”的境界,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可以坦然地面对赞扬与批评、吹捧与鄙夷,可以很好地调和正能量和负能量,那么我们其实有很多可以选择的东西。家庭或许不是那么和睦,但我们可以选择主动去关心自己的家人;成长环境或许不是那么好,但我们可以选择从现在起把自己改造成自己向往的样子;天赋或许不高,但我们可以选择把仅有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也可以选择偷懒,庸庸碌碌,也可以选择放荡,无拘无束。只是,选择本身就意味着责任,做了这个选择,就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人生。容易传染的庸碌与无法驾驭的自由,都很容易演变成灾难。因为,我们总是生活在一个群体中。
可是什么是群?一个人在一个群中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迫?我们能不能选择不加入任何群?群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生命的地方就有群。就算是再清高的人,也不可避免地和这个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交互。就算离开人群,也还在生物群中,得去种植谷物或者捕猎,得躲避豺狼虎豹,需要呼入氧气排出二氧化碳,需要和细菌共存……有些交互可能还很不高雅,比如人总得大小便,水分蒸发融入大气,而后又可能变成雨滴落了下来,或许正落在自己身上。其实人与群的交互本无高雅低俗之分,名士们大可不必执着于自身那种脱俗的气度。正如老子所说“和光同尘”,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学习方面也是如此,一个被傲气和成见填满的人学不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就像《士兵突击》中提到的,“你们什么都不是,是零!”当然,学习上最理想的还是儒家提倡的状态,“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回到群的话题,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似乎总是得在一个群中。群有小有大,而大小只是相对而言,我们与更小的群联系紧密,从而较大程度上忽略那个更危险莫测、更复杂玄奥的更大的群。既然总是在一个群中,那还是人群好一些,毕竟孔丘也说过“鸟兽不可与同群”嘛,人跟人之间总是有很多类似,比较有归属感。不过像老聃那样可以和鸟兽同群的人,能在自然界中找到归属甚至不需要归属感,当然也是极好的。
家庭、国家、人类,都是群,诗人、作家、音乐家、科学家等等,也都是群。群成员的关系或紧或松,群与群之间又有不小的交集。两个人因为各种原因结合,组建家庭成了群;一些人因为兴趣爱好聚合起来,就成了一个群;另一些人因为被要求去完成某件事,又成了一个群;一个地方的人本来“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为了抵御外族入侵,便成了一个群……群的产生总是有其必要性,群的存在总是有其合理性。有了群才有了系统,有了群才有了管理,有了群才有了文明。群使个体的力量得以结合,却也使个体与个体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复杂;群保障了个体的权益,却也压制着个体的成长。
群总是通过衰亡和重生来维持平衡,就像文明的毁灭和朝代的更迭。群里面不存在哪怕仅限于一个个体的绝对自由,却可以允许整个群体的彻底堕落。因为个体的绝对自由必然危害到整个群体的利益,而庸碌懒惰却被理解为一种可以接受的常态。当我们站在局外观察一个群的演化时,恐怕会百感交集,但看过多次恐怕就会麻木不仁外加无聊,就像我们看史书一样。
一个群因需要而产生,所以群成员万众一心,辛苦工作,洁身自好,为了一个共同的远大的目标而披星戴月披荆斩棘。可当这个目标实现到一定程度时,原本导致群产生的需要已经不复存在,因此大多数群成员不愿再像以前那样努力工作为更好的生活努力,他们更愿意现在就开始享受,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有少数人却比较执着,坚持要继续往前走,而且是要求整个群体一起往前走,因为只有全体一起努力才可能实现原来的目标。可在群里面,当牵涉到整体的走向时,从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就算这个少数包括统治者。
于是群中一个个体开始贪图享乐、好逸恶劳,于是第二个,于是第三个……最终整个群体向着物欲堕落。至于群中原本为了更好地发挥群体力量而设立的规章制度,则彻底沦为形式。会有些极其罕见的人,他们意识到群的堕落源于起始目标的丧失,但这个目标的丧失却是必然的。当起始目标丧失后,再怎么改革原来的规章制度也无法治其根本。于是他们主张群的每个个体“自化”,探寻更高的追求,找到新的奋斗目标,其实这些主张者自己恐怕都会觉得这种主张不靠谱。
一个腐化的群,是没有必要继续存在的,因为世界不可能给它那么多资源去挥霍。这个群要么自身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要么被其他群分化、瓦解、吞并,毕竟世上的群多的是。我们如果处于一个朝气蓬勃的群,那么可以放心大胆地跟着它走,尽心尽力地为群的共同目标奋斗;如果处于一个完全堕落的群,那么可以干脆地选择离开或者其他;可如果处于一个已经发展壮大,但是群成员却也已经心思各异的群呢?
每个人在认识到一些高于现实的东西后,恐怕都不得不无奈地面对类似的难题。它们可能根本是无解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标准解答。自己做个好人,世界上就多一个好人;自己做个坏人,世界上就多一个坏人。但其实世界仍然是那个世界,因为好坏是相对的。
在一个目标混乱、心思各异的群中,在一个繁荣富强但却有种种危机潜伏的群中,没有人可以真正独善其身而不被群影响,除非彻底离开这个群。因为一个群,天生就有同化的能力和冲动。
我们依然有选择的权利,我们依然要慎重。所谓目标混乱,其实就是没有目标。我们要如何面对这个现实,如何做出自己的选择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虽然喜欢思考也比较善于思考,可依旧是一团乱麻。纵然守得住自己的内心,也根本影响不到整个群体的走向。而事实却是,恐怕根本无法守住自己的内心不被改变。能力超群、桀骜不驯的人总是有挑战权威的冲动,可是一个群体的价值观不像权威那么简单。当你想挑战它,冲击它,甚至只是抵御它的侵袭时,都会头破血流。
可是一想到这等庞大的群在广阔的宇宙里也渺小如“沧海之一粟”,在时间的长河里也短暂得微不足道,却又有些释然了。万物生死荣枯,真的就只是自然规律,人类的情感很宝贵,自然规律却很客观。人可以卑微如蝼蚁,也可以高贵如神佛,可是这些都只是茫茫宇宙的一分子而已。
心可遨游天地,身可安于现实。在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夹缝中,做个认真负责的人,挺好,不高不低,不好不坏。至于对群己关系的选择,二十岁时想不明白的话四十岁时还可以想,四十岁时想不明白的话六十岁时还可以想。一辈子想不明白也行,那样的话其实就已经做完了选择。
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我佩服“朝闻道,夕死可也”的孔丘,羡慕“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的老聃,敬畏“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的王安石,感慨“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的于谦……然而在这些人面前,并不觉得自己卑微,就像在一个群中,也不觉得自己渺小。
因为我已做好自己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问心,无愧,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