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我必须画画。当我听到一阵叫我舒畅的音乐,或是看到什么有意思的玩艺时,我总得画点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我就是得画。有时我会画成一个圆圈,有时画成一个框、一段弧——毕竟我没有绘画天赋呀!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天长日久的锤炼,如今我好歹也能描一只雀儿、涂一株黄花了。我不爱把我的画给人看,但对那些至诚至恳的请问者我也感到盛情难却——大多是热心的陌生人,我对他们难解的表情有着十足的喜悦。人们常问,既然不会画画,那为何还要画呢?我答不上来,因为我也不善于言辞。“还有许多其它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像那些容易学习点儿的事嘛。”对此我不置可否,但我觉得我办不好,我怎么也不是一个机灵人呀。何况我也觉得,既然开始了一件事情,总得把它继续办下去吧。

当我把这话说给阿尔伯特·弗里兰听的时候,他一个劲地把他嘴里的涎液咂的直响,仿佛他在品尝什么美味的糖果。他是半个小时前闯进来的,没事先打招呼,外套给顺手一扔,落到我的床上,盖住了我还没洗的臭袜子。这个精瘦的人背对着我的画板站得笔直,耸耸肩,表情忧患地把他的八字胡一捋——我是说,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相会于人中,一右一左开始往外分道扬镳——大声来了一句:“您为什么画画!”霎时间我被这个人直截了当的热情搞得激动万分,一时心急万分,而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我面红耳赤。老实讲我对自己的蠢舌头恼得不行,什么斗志呀,远大抱负呀,爱呀,全都稀里糊涂地搅缠在一起,从我愚拙的口里往外发射。他见状赶紧叫我冷静下来,一把把我按在在椅子里。我温热的画椅。我神情激昂地望着这个不停地搓他那漂亮的小胡子的男人。“阿尔伯特·弗里兰。我是局子里的人。”我像只好奇的猫那样望着他使劲眨巴两下眼睛。“您为什么画画,”他用一种安抚的语气又说了一遍。

我非画画不可。阿尔伯特·弗里兰用两颗门牙咬着下唇,眼睛瞪得老圆,像只兔子似的注视着我。我便把这番话讲给他听。当然,我讲的时候是差了些条理,我想他多半是从我的挤眉弄眼及手舞足蹈中猜出来的,或者也可能压根儿就没弄明白。其间我一直在意那双安然于他的外套底下的袜子——要是回头人家发现自己的衣服臭烘烘的,那可成什么体统呀。我扭扭捏捏地想挪到那边去把袜子给抽出来,可每每刚一起身就被他语重心长般地拍拍肩膀,我便每每感到一阵舒心的宽慰而又跌回椅子里去了。我想给他看看我的画。我举手向他提议。他轻轻叹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神态摇摇头。我看出亲爱的阿尔伯特对我有爱心,他的存在让我体会到一种放心,一种温暖的舒适感。

“不想摊上大麻烦的话,就别再画了。” 阿尔伯特说完了这句话便夺门而出,越过门框时精准地抓住他外套的袖摆,一抽,搭在肩上,同时把我的袜子扫到地上。我是明了他的这句话里对我的鼓励的。我微微点着头,信心满满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毕竟,如你所见,他精心的措辞仔细地避免了伤害我感情的可能:他温柔地用“大麻烦”给我一个建议、提示,他说“就别”而不是“不许”。我反复地品味琢磨他巧妙的用语,玩味他的善意,就好像我刚收到一份天赐的圣礼。可怜的阿尔伯特受命于上——逃不开工作嘛,我是能够会意理解的。

一回过神来,我便立马扶正我那宝贝画架,定睛在我未完成的画幅——我的画,我爱大言不惭地这么称谓它——上,抚摸抚摸弄折弄皱了的边角,然后痴痴地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迷蒙之中。多么美妙啊!我看到了一幅鸿篇巨制的雏影,我看到了神圣的光辉。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摸画纸上尚还不多的线条,笑了。

“你笑个啥?”

我一个激灵,回过头去,看见高高的窗沿上停着一只洁白的鹦鹉。

“让我瞧瞧画的啥。唔,一个圈圈,两个圈圈,小的圈圈里面有个叉叉。好画啊!好画。”

它俯在那儿,肚皮贴在想必十分冰凉的岩石上,拿一双小塑料球似的眼睛注视着我的嘴唇,而非我的画。——可恶。它讥讽的神情叫我气不打一处来。

“好吧。还未完成嘛,还未完成,”我不无礼貌地说。

这鹦哥鼓鼓翅膀,一摇一摆地挪动起来,仿佛生怕把它肥得流油的肚皮离了地似的,正对向我了后方才消停下来,然后把脖子伸的老长。

“你打算画什么?”

我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问题?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我一时慌了神。人家画都还没画完,就企图一探究竟,这叫人怎么——这成何体统!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呀。它怎么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懂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我肯定看起来相当生气,从鹦哥扑腾翅膀一副像要逃走的样子就能知道。咳,我也不是说生气,我只是十分慌张——从没有人提过这种要求嘛。就在我细细寻思该如何应付时,它从上面一下子降落在我的宝贝画架上,擎着的爪子刚好压平了画纸边角折起来的地方,这使我十分畅快。它肚皮里发出的咕咕的声音,莫名地让我有些惭愧。我刚想伸出手去抚摸抚摸它颈背上的羽毛,它就把脖子像猴子捞月似地勾下来瞧我的画,小脑袋瓜子还动个不停。

“说说嘛!透露透露。”

“好吧。这个……不太好啊。”

它开始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一会儿把它的一根羽毛落在我的枕头旁边,一会儿把门口柜子上我装零钱的粉红色小瓷罐子踢翻,一会儿瞅瞅这,一会儿又问问那。它像一个好奇的游客在观光似的,对我的东西、对我的生活充满了极大的兴趣,我便怀着一种乐善好施的心情做一个开朗的导游,向它一一讲解它想听的方方面面。同时我也纳闷,它这么突然地,可以说是令人猝不及防地闯进来是想做什么呢?多多少少算是打扰到我了吧!可是念及它对我的画热心一场,我便也欣然接受。当它发觉自己对我的软磨硬泡开始稍有果效时,便又落回到画架上,笑嘻嘻地等我开口。这次它的爪子折住了那个角,叫我不大愉快。——唉!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好吧,老实讲……具体内容吗……我自己也还不太拿得定。”

“你一般都画什么呢?”

“也不一定吧。我说不上来。”

“风景呀,静物呀,动物呀。总有一个大体的题材吧。”

“唔……”

“看看你现在想画什么啰。来,问问你的内心!”它一副老师上课的派头。

但我觉得鹦哥说的很在理。其实,我画画一向不也是追寻着心里的声音来的嘛。我闭上眼睛。

我一下子惊起,诧异地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鹦哥此时扑腾腾地落到床边。我撑着坐起来,感觉自己虚弱无比。“过去多久了?” 我愧疚地看着它问道。

“一天半了。”

我望向窗口,见夜已经浓了,偶闻雷声,月色在云的遮掩下时不时地打在画椅上,给我的心里添上一些神秘的仪式感。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感到头痛欲裂,伸出一只手掌拍打太阳穴。

它像只鸽子似的在床沿边走来走去,脑袋随着步伐规律而滑稽地一前一后,听到我的话后立马站住,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小声嘀咕了些什么我没听见的话,然后又继续行军。

“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吗?”它问。

我觉得心里有些添堵。我望着墙上一条细而长、直通到天花板中央的裂缝回忆思索——可别作太大指望。一个两岁出头的小女孩哭丧着脸。跟在后面的父亲模样的男人亦步亦趋,几次被甩开伸过去的手。咚,小女孩左手抓着的玩具火车掉到地上,没有人注意到。无趣,无趣至极,我一把抹掉视野里掉在地上的孤零零的小火车。一个破杯子。漏的奶茶灌满了套在外面的塑料袋的一半。该死!我使劲摇头,企图把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在扯动我神经的疼痛中销化掉。

我的生活卑琐到这种地步了吗?这我该怎么画画呀!我躁得不行,一时间陷入了迷茫的海洋里,在雷电与暴风的夹逼下东倒西歪。或许这鹦哥注意到了我的烦闷,或许它看见了我摇头,一种说不好是出于兴奋还是体谅的咕噜声从它的腹腔里发出。我看着它在屋里飞来飞去,把顶上的吊灯撞得摇摇欲坠。我气坏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我跳下床,举起枕头向这只快乐的鹦哥挥去,然而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呆板迟缓得像个枯朽的老人,这让我更加恼火。亏这只小鸟还算识相,以相对于枯朽的老人的敏捷窜上窗台,用怪异的眼神瞅了瞅底下那个可怜巴巴的人,飞走了。

底下那个可怜巴巴的人一下子瘫在椅子里,机体软弱无力得像一滩鼻涕。我勉强抬起胳膊,用母亲抚摸心爱的儿子的头发一样的温柔抚摸潜藏在幽暗阴影里的画纸。喔!我的心呐,你要这画如何成就?我亲爱的画啊,对我的心的背叛你该如何承受?朦胧中我手指上的肌纹仿佛可以吸收纸张微微的起起伏伏间氤氲的光与影,仿佛我可以通过某个神秘的感官与我尚是婴孩的画幅交流,倾听他的需求与哭诉。我不禁扑簌簌掉下泪来。我是个被遗弃的人呀!我还怎么作画呢?哪里难道还有什么保障加添在我脆弱的信心上吗?我奔跑的步伐难道还不颤颤巍巍吗?我该如何作——如何在这卑琐的——打住!打住!且慢,我这样岂不像个无子嗣的临时的老头吗?——深呼吸。为何怀疑呢?我现在岂不正处在大有可为的时候吗?顿时我对自己消沉的意志感到莫名其妙,且颇为不满;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停止画画呀,还有什么好愁的呢?

事实上,第二天清晨一睁开眼我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着手作画。颜料呀,压纸板呀,灯光呀。我忙前忙后,整个屋子恨不得都要让我掀开一遍了。鹦鹉?那只鹦鹉不在。我在画板后面的小桌台上摆上一个高瓶子——调整调整角度——不如先从这个瓶子画起?加上一簇绿叶。缺少一点纵向深度。“不拘泥于取材,”我心里的声音告诉我说。

“不拘泥于取材,”我告诉鹦哥说。它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在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踏步转悠。当时——我正巧透过窗子望着碧蓝的天空出神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鼓鼓气流拍上我的脸,接着就嗅到羽翼上捎带的海那边的腥味儿,再来才看见那灵活的白躯。这个讨厌鬼。我请他参考参考我是应该画油画呢,还是素描,或是中国水墨画呢,我本想就各自的优缺点——比如说素描更写实啦,水墨画较有灵韵啦等等等等——来和它大加探讨一番——我的干劲可来了!——可万万没想到它却一脸的不耐烦,还反问我题材选取好了没有。

“既然如此,不如画我吧,”说这话时它一个向左转,面对着我,挺了挺胸,展了展翅,“反正你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可画的。”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它。这话我不大赞同。作画岂是儿戏呢?岂能随随便便定夺内容与立意呢?这当然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经过严密而严肃的研究才可以下决心的,岂能信口胡来呢?你瞧瞧它。它站在我给铺上了一层红色细麻布的小桌子上,像个健美运动员似的定时摆换姿势。我瘪着嘴摇摇头。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失落,但马上又明朗起来,以坚定的眼神向我大肆进攻。

“好吧,你色彩太单调了,”我咂咂嘴,用不屑一顾的语气说道。确实如此嘛,一身的白,除了眼睛和冠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颜色,搬到画纸上哪会有打动人心的魄力?毫无底蕴毫无厚度,那样的东西如果有可能传达出一丝艺术的深邃,我也不至于毫不留情地不加考虑嘛,我实在不敢想象用——

虽然意识到并理解眼前的事情只花了一秒半不到,但我觉得必须向我可爱的读者们解释说明这样一个空白——讲话讲到一半毕竟是不太礼貌的嘛。就在我准备开口向这傻鸟说教一番的当儿,就在我将视线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方式移上这傻鸟的时候,我就意会到了——当然,谁意会不到呢——我是说,我的思维比较迟钝,反应总要慢一些的呀。

羽翼还是同样丰满,爪子也仍挺拔有力,眼神稍显露了些犀利。可那一身的洁白,那一身还挺令我赞赏的洁白兀的就变成了五彩斑斓,仿佛它在转眼间偷偷把彩虹穿在了身上,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狡猾。实话实说,我对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很是不满——友好的相处是需要以诚意为根基的呀!用意本身是配得嘉许的,这种积极向上的观念还是应当表扬——但说个实在话,太五彩缤纷的东西总是容易让我头昏脑胀。

先从喙入手——我是这么觉得的;小巧玲珑,易于攻克。说干就干!让我先把——我的调色盘哪去了!我翻箱倒柜地去找,明明前几天还用了的;我注意到我把我的模特儿一个人撂在了那里——怪不好意思的。不太好办啊!这鹦哥的羽翼太丰满了,我想必很难做到细致入微;这种层次感我也不好拿捏得准;还有那对小塑料球似的眼睛,我该怎样才能用准确的颜色与力度给惟妙惟肖地点缀出来啊。随着时间偏移的日光让它身上的光泽不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心中的不快也随着每一笔、每一刷渐渐累积。我生来就不是个出色的画师,这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个天才呀;生活里的蝇营狗苟也把我搞得疲惫不堪,即便我有想要二十四小时画个不停的念头,我也办不到呀。何况,何况为了画好画,我得要训练敏锐的视觉、灵巧的腕力、乐此不疲的精神等等等等——我该怎么去一一照顾周全啊!有的人生来就有一双鹰眼,有的人生来就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画师;我生来什么都没有——这本身倒不成问题——可我为什么非画不可呢,我画出一大堆平庸的——即便是稍显出色的画来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我忙个不停——可我就是得画呀,我还能怎样?——我把冠子描出来,把额上的绒毛涂丰润些——我几时成了个会畏惧的人呢?岂有此理!来嘛,看我把它那张开的翅膀描绘下来——容我把红色调辣些、把紫色减柔些先——看我不把那眼珠子——这时,就在我手抓着画笔举得老高的时候,霍华德无声无息地踩着飘渺的步子进来了,我是说,我的目光立时就被捕获过去了。它猫着身子,从看起来窄到不行的虚掩的门缝间奇迹般地溜了进来,丝毫没让自己精贵的身子碰着什么东西一星半点,活像只章鱼一样灵活柔美。

我的注意力被霍华德吸引去了一大半,汹涌澎湃的下笔动作犹犹豫豫了下来。鹦哥看出这点来,再而察觉到房里这位不速之客的存在。我的模特儿举止开始扭扭捏捏,姿态霎时失了先有的雅而仙的气势,搞得我也着笔犯难。霍华德这只臭猫儿却大大方方地钻到桌子底下吃起了我向来会为它预备妥帖的餐点——它的主人从不为此上心,久而久之成了我这儿总有只横猫儿的一席之地。这个麻烦蛋。呼啦嘎嘣的声响使我们俩好不尴尬,仿佛我们是正在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被人撞见了一样。我手足无措,也见鹦哥像个杵在舞台上的蠢笨的跑龙套一样骑虎难下;霍华德倒饶有兴致地在酒足饭饱后舔着爪子,大腹便便地观赏起了这出小剧。将就着画吧——我的手颤个不停——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偷偷瞟瞟那只瘟神。那只瘟神正襟危坐,尾巴一会儿摆到身后,一会儿盘到身前。

“你要画这个丑东西吗?”瘟神讲话的时候眼睛用力一挤。

我佯作不闻,努力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依旧画着。真是不知好歹。我向来待霍华德礼貌有加,对之存着天大的爱心,它却用如何的匪夷所思来对付我呢?搞不明白;有时我只是想轻轻抚摸一下它颈后与背脊上柔顺而浓密的毛——喔,那是地狱的黑与天堂的白,泛着丝丝抓人的光泽——感受一下它柔美的身段,温热且怦怦直跳的肌肉,它却冲我龇牙挥爪,直待到生活不保穷急告贷之时便又带着一种叫人是在弄不懂的温柔与不屑并存的神情挤入我的门扉,破坏我的岑寂。

“还不如画我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提议吗?这话不假,它确实——这么说真是有点令人愧疚——更为——唔,更具有那种形而上的艺术性的美感。它从未如此表示过呀,它从来没有对我的画画行为有过一星半点的兴趣呀;它绝不可能是有意想让我画它而不画鹦哥!我也不能画它呀,我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就这样——假若它真有此意好了——受了迷惑呢?那它是在鄙夷吧!哼。就算我失去了画画的意象,就算我一时拿不出使我自己服帖的素材,我的斗志也不会轻易丧失,我热情的画笔还是会传达神圣的声音的。

我潇洒地将一抹明亮的红铺到翅羽上翘的地方,动作大气磅礴得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霍华德倏的一下挺直身子,如道闪电般一溜烟从门缝间逃了出去——怎么样,也被我的气势给——咚咚咚——是皮鞋鞋跟磕地板的声响——晃晃悠悠的细小门缝忽然间深渊大开,瞬间一股强劲的气流将屋内的沉沉死气给搅浑了去,鹦哥惊得乱翅胡扑一通,落到窗台上聚光灯般的日光里去了。

啊,原来是亲爱的阿尔伯特呀!我正想要见见您呢。什么?啊,对——对对对,我又画起来啦!我正想——您说啥?——我正想给您瞧瞧看呢——来,您看,这是——您说啥?我被捕了?我被捕了啊。嗯?您是说要带我回局子里去。是,是。好主意,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啦!啥?抱歉,嘿嘿,今天注意力有点不太集中。哦,叫我不要反抗——您真是个好人。

我给领到一个四壁贴着白花花的瓷砖的狭长的小房间里。也不算狭窄,得有两个人宽,我还能自由伸展胳臂。铁门外偶或有脚步匆匆来去的声音,偶或也会有皮鞋的咚咚声——那我就知道是亲爱的阿尔伯特来看我啦。他拉开铁门上挡住小窗的隔板,透过锃亮得看不见的玻璃注视我片刻,再合上隔板,生怕我被打扰。他是如此的细心:总是先合上隔板,再离开。他从不先撤开脑袋,从不让他那对浓眉、那双有神的眼睛、以及鼻梁的上半部分先调转过去,而永远让隔板嗖的一下切断他利箭般的视线,好让我不至于看见窗口处的一片空虚,哪怕一秒。真是体贴呀!他还把我未画完的画纸卷了过来,找人在小房间里搭了一个画架——就画板应该面朝铁门还是面朝后边他们争论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采取投票的方式——我们一票险胜——我与阿尔伯特都投了“画板应该面对铁门”的票。于是,我坐在画板前时还可以仰望到高高的小窗外面的方寸天空。

可我毫无头绪,心乱如麻。自然是无法把鹦哥继续画下去了,倒不是因为眼下失去了活生生的模特儿——相反,它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鲜活万分。我感觉喘不过气来;我感觉像在参加赛跑,气喘吁吁——可我分明没在赛跑呀!我闭上双眼去从脑膜上提取鹦哥身上的色彩结构,却见有无数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如飞蚊症般插来穿去;我伸出手想掬一捧原先那华丽缤纷的颜色,阴影却化作魔爪死死拽住我的皮肉。我的画!无论如何也不能荒废我的画。我喘着粗气,拿衣袖搌一搌挥落到画纸上的汗珠。不能委曲求全,我应当如实地画画,我应当存着敬畏的心。

酝酿酝酿。

黑色为何从旁侧如蛇一般刺进来,直勾勾地攻破了鲜红的池塘?那是黑夜的精髓融入到了赤裸的心灵里。开口处又为何滋生出苍白的胡须?它们往上疯长,最终大得像一柄撑开的伞;而在底处——星星点点的白色的鬼魔成了金黄色大军的囚虏——它们逃逸如飞,却仍敌不过又广博又严厉的束缚——这勾勒出的岂不像一个东方秘教里骗人的符咒?

咚咚咚。剧烈的敲门声将我惊起,我下意识地回头。阿尔伯特的脸——半张脸,准确来讲——在铁门小窗后一动不动——我居然没有注意到他。半晌他才静静地走进了,扔给我一条味道还算不难闻的毛巾,让我擦擦汗。“我看你半天了,”他笔直地站在一旁,捋了捋他的小胡子。

“好吧……”我使劲用那条毛巾揩我汗涔涔的后颈。

“你坐在那得有一两天了。”

“好吧……”我惊讶不已,我以为我才画了十几分钟。

“我来通告一个消息,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上头经过若干天的商讨——当然,这是一套严密而复杂的司法程序,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容易;算你走运,已决定将你释放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鞋带。

“就这几天,”他又加上一句。

“好吧……我是说,我得走了么。”

他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拍拍我的肩,出去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短时间内心中满是大无畏的感动。我有一种我明显是做成了什么事的感觉,我说不好。回头一看,却发现画还在继续;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赶忙坐下,开始酝酿。

何为美?

要统一。刺眼的明亮光线从空着的一侧辐射进来,煞有千军万马所向披靡之势,漫天的烟尘却徐徐升起将它们包覆其中,滚滚西去,如一团声势浩大的雷雨云般不慌不忙地进军。它攫住了我。——什么东西攫住了我?我用观赏歌舞剧的从容不迫观赏这多“雨云”徐徐移动;徐徐灌入那片白,扎入那片闪耀的金,撞上那片红与黑。拼接起来。可能还需要些点化,用点什么细腻的线条点缀丰富一下。——如何使用象征?还差点什么。但这团圆全备的景象,这福音般的图景叫我激烈的灵魂暂时舒缓了下来。

我瘫痪了一般倒在椅背上,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冷汗,衣衫湿漉漉、凉津津地贴在背脊上,裤腿像吸盘似的吸住小腿;鼻腔里塞满了浓浊的痰液,我甚至发现自己遗了精,裤裆里黏稠难受。我幸福而宠溺地注视着眼前的画。我的画!它残忍地挖空了这位可怜的画者的一切,将他像匹烂肉似的丢在下边。嘻嘻嘻嘻。让我们来看一看。乍一瞧似一个圆盘,总的有四个颜色组块,之间的缝隙似在移动。怎么,它还是活的不成?那细小的颜色模块有蠢蠢欲动的迹象,那蕴含内能的心脏有鼓动的愿望。嗯,像是有点阴阳两极的意味啊,颇有点矛盾的感——一派胡言!画的稀烂,什么玩艺儿,没有人会买账的——我到头来确实还是不会画画嘛,我虽然不明白,但我非画不可——但我画不好呀,怎么能叫人信服呢?——要不得要不得——我岂还要讨何人的喜悦呢?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把头脑里的声音一扫而空,留心听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不管怎样,在无关痛痒的纷纷扰扰被大家一笑置之了后的很久很久,那些数不清的苦大仇深的夜晚所偷偷带来的宁静也还会在每一个认真的艺术家的灵魂里受到尊重。

总之,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吗?是的,时候到了,事不宜迟。我把被汗水打的透湿的上衣扒下来,收拾好颜料和画笔——不能给他人造成麻烦——把床铺整理——地上的阴影突然扩张,扬起翅膀,我吓了一跳,反射似地抬头。这时我才看见鹦哥——我是说,我通过我不算太可靠的判断力判断出那是鹦哥——才意识到它一直都在这儿,自始至终都在这儿,目睹了我作画的全过程。它背对着太阳站在窗前注视着我,许久也不说话,也不动。我只好也站在底下望着它,即使它背后强烈的日光令我头晕目眩,即使它的面庞、它的双眼完全因背后强烈刺眼的日光而一片黑暗。

“你这画的什么东西。”它或许没有在问问题的意思。我望着它。

“现在准备好继续画我了吗?”它的声音温柔而细腻。我望着它。

我下意识飞快地瞟了一眼我的画。

嘿嘿嘿,我情不自禁地洋溢出笑容。

“来,快看看。这个命题怎么样?”我请它下来。

良久的沉默。它背着光,我看不出它现在是什么颜色,只觉一片漆黑。我不知道现在还应该说些什么,我再也没有办法说什么了。我空空如也,像一个被鬼魔吸走了魂魄的枯朽的人壳,只是被莫大的幸福暂时充满了、赋能了而已——我必须画画,这就可以算为我的幸福。可时候到了,我必须要走了。此时此刻,在这最后的光阴里我多么希望它能体会我一直拥有的幸福。我诚挚地看着它。

“既然如此,我只好取你的性命。明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将把你处死。”说完它便扑腾腾地走了。

太阳的直射离开房间以后的每一刻钟,墙壁上的颜色都会奇妙地改变。我坐在椅子上入神地玩味这种改变,心灵也随之沉寂下去,最终无声无息地浸入夜色捎来的凉意中。身上的汗水早已蒸干,只觉通身冰凉,且安宁。——这是最好的结果,是对我这个软弱无能的罪人的最好的赏赐。我理应如此行,也好叫我的快乐可以功德圆满。就着月色的温柔,我最后一次将自己投射出去,和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一隅融为一体,可此时此刻我再也体验不到人世间的苦难,有的只是催人泪下的安详。我落泪。夜莺婉啭啾鸣,潮水轻抚沙岸,山头的金合欢在夜风的伴舞下枝叶婆娑,码头归来的汉子们在酒馆里大声欢笑、大口吃肉。我再一次看向我的画。我看见车水马龙,斗转星移——兴许,兴许我不堪一击的精神在当下的情感尚还大慈大悲地对每一粒尘埃、每一束星光都兼容并包的时候,也姑且受到了神圣的辉耀。祈祷明天被处决的时候能够一切顺利——但愿我不要死的太体面,请对我的遗体嗤之以鼻,并将我的名字丢在垃圾桶里。还有什么?祈祷世界和平。毕竟,将我的命运与眼前的我的画等量齐观,我索然无味的肉身便还可以欣喜地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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