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学散记三篇

游学散记之一

十岁之后我开始体会到一种名为“既视感”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在网络上也没能找到很好的解释,但就是客观存在。它发生在我从新花之驿琳琅的货架前走过的时候,那是我每周都走过的路,于是灵魂渐渐在空气里漂浮起来,无痛,谈不上头晕,举止也如平时一样,唯独心神拂乱,昨日之日不可留。

同样地,就在绿色的身影填满了从魏公村到北京西站的所有罅隙,故地重游的风景让我诞生了“中间一切时光都是一场梦境”的念头。这实在太像一场梦了,如果说研学这种掏了钱还要找罪受的集体活动有什么珍贵的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在,无非是可能此生仅一次的和同学同游的机会,去了哪些景点并不重要,如果没有牵挂的个体,那么在人际方面也不值得有什么希冀。简单来说,可能你早已忘却了乘坐哪一辆绿皮火车,却记得自己和同学一起玩了三国杀,雪白的被子铺在上铺的正中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饮料泡面和汗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粘稠到阻止了人的呼吸。窗外一望无际的铁轨,平原和山地,太阳从刚上车时的明媚逐渐坠了下去,好像追着妩媚的青山在跑。谈不上喜悦与否,只觉得奇妙,再加上“仅此一次”这种令人想要流泪的定语,眼里注视着的欢声笑语都迷离不真切。

一夜过去。硬卧的浑身酸痛被南方的湿热冲洗,上午的游览还算鲜活有趣。尽管免不了被那些数字和excel一遍一遍地打击,抽丝剥茧,在五个小时的长途大巴上长时间地自我怀疑。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个多小时,既视感消失殆尽,有些不舍和遗憾。而紧接着的就是舞台上五光十色音响摄人心魄锣鼓震响。年轻的女孩们穿上轻盈的短袖走在雨里,双腿修长。人们总是拥有不一样的悲伤和欢喜,而这些情感激烈撞击的时候,能取得共鸣的是那么少。洗好的衣服晾在架子上仿佛并没有要干的迹象,屋外雨声还在稀稀落落地敲打檐角,铺天盖地地落在刚洗过的头发上。夜深。人间大梦一场。

游学散记之二

持续不断地体会到“不真切”的原因,可能源于一种角色认知错位。穿着校服的同学和教室,操场与宿舍一起出现,这是常理;而同样的面孔和装束再与光鲜亮丽的风景同屏出现,这是一种谈不上贬义的落差感。

故地重游的意义也找寻到了一些。微冷的荫翳的天里,山外青山,云寰故里。从栈道两旁笔直延伸出去的植被与丛林仿佛没有尽头,永远沉浸在拂乱衣袂的清风里。我开始体会到那些不同意义的悲欢了,放歌山水间,挥手戏云来。山顶,雾气重得结成了水汽,人们忙晃动枝桠让露水落下来,倾洒在鲜艳的红色帽子上。同样的景色却是截然不同的呈现方式,让人不禁感到这样也很好。所有不爽和愤懑和烦恼全都消失了,耳际只剩下熟稔音色的欢声,合照时略去了走程序的默契。双色的树木横亘眼前,无所谓花与叶地水乳交融。面对索道已经不再害怕,可对着并非均匀铺满的路面还是有着本能的恐惧,病态的心理即源于此,而湿重的雾气却是在渐渐抚平它们。视野里只有用千个万个美丽的词语来修饰也不为过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浓稠的绿意融进了灵魂。

傍晚的时候被邀请去玩游戏,而我只玩过一次,那还是初三备考的时候,晚自习十点钟才下,再留下学一会就十一点了。同桌那个辽宁的女孩次日就要离开,她说,今晚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去陪她玩一局狼人杀。那时候我们都已知道她考上的希望渺茫,却咬紧牙关不出声,一遍一遍地在草稿纸上写着式子。最后一轮决胜局的时候,轮到她投票,让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是狼人。我说我不是,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忘记了她看到牌底时的震惊和懊恼,却永远记得对视时她亮晶晶的星子一般的眼睛。那果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而今音色也明灭,容颜也模糊,少年们都成了不一样的人。

所以,深夜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时,我想,世界上的一切都存在于一种什么样的尺度当中,才能有这么多可以相互包容的缝隙。这些令我翻来覆去失眠的东西究竟意义谓何?我感到由衷的开心吗?上述的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出来,那就让我带着疑问继续踏上这段烟雨迷蒙的旅程。

游学散记之三

生命里绝无仅有的伴雨而行的一天。从在山脚等候取票时微冷的毛毛雨,到索道中段突然放大,狂暴的雨点尽数拍打在吊厢玻璃上,吊厢里的人悉数沉默,约莫是在听雨,又或许是捋着一腔无人倾听的心事。眼前是大雾和茫茫的白,能见度不足五米。上山之后起初想靠着顽强的意志力苟活,望着四面八方花花绿绿的雨衣升起的那么一丝骄傲却在雨再一次变大之后土崩瓦解,小红帽戴在头上,雨伞撑在头顶,也仍旧免不了在玻璃栈道上踩了满鞋的积水。这一切在下山之后暂停了一段时间,却在晚上迎来倾盆暴雨,犹如海上的惊涛骇浪,让我想起七月的北京,在街道上一路骑车湿透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于是这场雨也刻进了人的骨髓里。

其实是堪称狼狈的一天啊,见不到浪漫的青山,蓝天更是从第二天开始就隐匿了行踪,雨伞和树枝打在一起,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但是那些意象却比任何时刻都鲜活。要好的男孩女孩们前后撑着同一把伞,男孩子眯起眼举起相机,栈道藏在干干净净的白色里,于云雾中蜿蜒曲折,将人携入云深不知处。玻璃栈道上积了水光滑发亮让人想要摩擦着向前滑行,身下万丈深渊,枝桠从崖壁上斜穿出来。落到半山腰时,雾气略散,寰宇猛然宽阔起来,目见青山隐于蒸腾的云海,脉络清晰,流动的雾气仿佛某种生物的呼吸。就在这个风口,风猛烈地灌注进领口,少年们展开双臂拥抱天空,雨衣哗啦哗啦地响着和笑声一同扬起。那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执着求索的那种名为“意义”的东西太虚无缥缈,它也许只是望见山脉时内心恒久的沉默。

我想,我能试着回答昨天的问题了。纵然人类是如此脆弱的生命,奇怪,嫉妒,躁郁,偏执,一瞬间便会崩溃,可是他们也会兴奋地辗转反侧,在某些特定的景色被框在视野中时感到由衷的快乐,连嘴角勾起也不察觉。宏观尺度下的所有东西都是流动的,是风,是屋顶上的雨水,是湿润的雾气,是人们的呼吸,是一颗颗心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六岁的最后一个月,春夏之交,这场旅程将用一生去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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