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小记:座位

一百三十四件书,平均每件二十公斤,从提货仓库取出、装车、再卸车,走一百米到书店,全靠四个贵州俗称的“背篓”,即只靠一条长约六米的红布条为生的人力运客。

其中一个一次能背负五件(他们内部按记件制分钱)的运客引起我的注意,趁着他喝水的间隙,我和他攀谈。“师傅今年有五十多岁了吧?”“我58年的,明年就六十岁了。”他朗朗答道。“快六十的人啦,别这么拼命,少背几件吧。”“没事。”

他是最后一趟,卸下书,他一边整理红布条,一边对坐在店堂条凳上的一个壮年伙伴说:“走吧。”“我再坐一会。”“身上臭哄哄的,到外面再坐吧。人家会嫌我们的。”我站在旁边,拍拍他的肩(肩头一片湿云),“让他休息一会,你也坐坐歇一会,没事的。”

“人家会嫌我们的”听起来是一种自卑表达,可在我听来是一种自尊的维护。人确立自己的不是拥有的幸福权利,而是自己的尊严。因而,“我不为你们去祈祷幸福,我祈祷的内容远比幸福高尚。”(吉皮乌斯语)

在我的价值判断上,在自己的汗水奋力航行的人,远比在他人泪水中游泳的人更值得脱帽致意。

在我刚到书店不久,总是在傍晚见到一个貌似晚清志士刚被绞去长辫,留着齐颈发的老男人,银丝眼镜遮不住往外涌的猥琐——猥琐一定会被眼睛出卖。他总是坐在店里为数不多的软包椅子上。未坐之前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放在软包布面上,再小心翼翼地把高贵但嶙峋的“殿”(他的臀部没有“月”)部安放在报纸上。照例,一次拿几本书放在不堪重负的大腿上;照例,都是有关性学的书。一边看,一边不出声地读着。左手把读完的书页翻卷在书的封底,右手指在书行间滑移。一坐就是数小时,然后走人。座位上留下的有时是被他遗弃的报纸,有时是被他染指的书们。

周遭弥散着不明香水的味道——老流氓的味道。

我问过老店员。被告知从未见过他掏钱购书,但奇怪的是,他走到楼上的咖啡馆,总是要买一瓶打折下来都是二十元一瓶的进口低度酒精饮料带走。

我不知道这是何人、何心态。每当看到他正襟危坐在店里,我都像看见一只完美的苍蝇。

还是在我刚到书店不久,时常见一个一米七几的大男孩,坐在座位上,左手执书,右手将书弯成弓形,拇指控制书页,书页匀速归位。大男孩头微侧,鼻凑近。其表情是如此享受。有如此对书页簌簌作响陶醉如清风竹海其间;对墨香幽幽漫溢贪婪如深山傲兰之中的人,令我疑惑。再细察,乃异于常人。在书架浏览的父亲看起来比我斯文得多也比我老得多,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难掩疲态和无奈。和父亲攀谈,被告知这孩子生下来艰难,头被产钳夹坏,导致小脑脑瘫。再一问年龄,和我儿子同岁。孩子比我儿子俊秀,也比我孩子看起来更年轻,虽然他们都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了。没有一丝人生的困顿眼神,孩子看着我和他父亲在轻声交谈,如同坐在公交车前座被母亲抱着的幼儿打量着后面的乘客。我心里立刻难受得紧。

我知道他的翻卷对书——尤其是铜版纸印刷的书是一种损毁,但我从未想过制止。如果我们的书能给这孩子带来快乐,我愿意他天天来。

某天,这孩子照旧清风翻书,父亲对他说:我们回去吧。孩子站起,没有一句话,拽着父亲胳膊把父亲往旧书区拉。父亲说:没有了,卖完了。孩子还是没有一言,只是擒住父亲不放。我正在理书,父亲凑到我耳边:“对不起,他想要小人书,你们卖五块钱一本的,他不会看的,能帮我把书收起来一下吗?”我说,好。

孩子到了旧书区书架前,原先摆放的一摞小人书的架子空空如也。父亲说:卖完了吧。孩子眼睛盯着空书架看,看,看······我对父亲悄悄说:我送他一本吧?父亲急忙说:不要,不是因为钱,而是他一得到,就会天天缠着我来,而且他也不看。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谢谢你,你们从来就不对我们父子另眼相看,我已经很感激了。

看着走路身子有些往左边偏的大男孩和他瘦长条的父子背影,我想:我是幸运的。

我有一个健康的儿子,很好。

你可能感兴趣的:(书店小记: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