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上海的弄堂纵横交错，仿佛城市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 钟毅快步穿行在其中，家家门户紧闭。
他一路尾随“七十六号”特工，从轮船公司到杜美路“维多利亚”咖啡馆，再到亚尔培路，始终未找到机会通知刘绍坚，提醒他正身处险境。
前方传来密集枪声，钟毅心中惊骇不已：听枪声至少有三十多人，而且有两挺九六式轻机枪。上海沦陷后，“七十六号”特工经常潜入法租界执行暗杀、绑架等任务。但出动这么多人，还有重武器，这是钟毅做梦也没有想到。
夜色里无数枪管闪烁火光，仿佛黑暗中张合着的阴险眼睛。亚尔培路二十三号小楼里一片狼藉，玻璃撒落一地，家具和墙上新添了无数弹孔。
“守不住了，撤出去。”骆雄对众人道。中统人员死伤惨重，除了陆成凯、刘绍坚和骆雄，只剩两人。
陆成凯立刻反对：“不行，敌众我寡，出去死路一条，何况增援马上就到。”
刘绍坚头脑清晰：“这么长时间巡捕还没有到，他们一定已经摆平了巡捕房。我们从后门走，可以撤到拉都路上。”
陆成凯不再做声。刘绍坚打开洋楼后门，眼前是一片由大小弄堂组成的居民区。
洋楼客厅里，剩下的两名枪手已经多处受伤、浑身血迹斑斑，一人持枪戒备，另一人低头装着子弹。
骆雄面色凝重，上前同两人握了握手，轻声道走好、放心。那两人向骆雄敬了个军礼，也道了声保重。
刘绍坚随即明白，忍不住热泪盈眶。
三人穿行在弄堂，暗夜莫测，仿佛迷宫。身后的枪声渐渐由密转稀，直至无声。大家都明白那两名阻击“七十六号”的死士已壮烈牺牲。
站住！不许动！
弄堂前方忽然钻出几条黑影。陆成凯暗暗叫苦，果然“七十六号”有埋伏。
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见眼前一晃，一条黑影快速度冲向两名特工。
前面的特工猝不及防，来不及开枪就被撞倒在地上。黑影一脚踩在他的手腕，所有人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手上两支“快慢机”同时开火，另一名特工中弹鬼哭狼嚎起来。
制敌于瞬间，陆成凯等三人几乎看呆。借着月光，刘绍坚已经认出来人，惊呼道：“老钟！”
枪声一起，也暴露了自己位置，一阵阵急促脚步声朝这里蔓延过来。夜色下，眼见四面八方涌来众多特工。
情急之下，钟毅引众人拐进一条夹弄，两边高墙，仅能容一人通过，穿过夹弄，便是拉都路。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钟毅走在最后，大声咳嗽一声，追兵立即涌了过来。
领头的特工冲进来，和钟毅几乎紧贴着，手枪也无法举起。钟毅故意把他们引来，受空间限制，再多人来也只能一个个通过，是以少对多的最佳地点。
钟毅一拳狠狠打在对方小腹，出乎意料，那人竟异常强悍，不仅没有弯腰倒下，居然闷哼一声还了一拳。钟毅感到肋下剧痛，强屏一口气，用肘部死死抵住对方锁骨，那人痛得几乎提不起劲。
这名领头特工正是吴振，痛感让他忽然意识清醒：中统，赵博文的拉拢对象，出手毒辣。三条线索汇在一起，眼前的静朴中学校长，必是那个杀死赵博文和阿毛的杀手。想到此处，一股恐惧涌上心头，身体不禁一软，钟毅趁势用手臂卡住他的脖子。
钟毅几秒钟内制服吴振，一方面是他勇武果决，且临机决断，抢占地形优势。另一方面是刺杀赵博文等六人，给吴振造成极大心理阴影，导致吴振丧失斗志。其实钟毅也是强弩之末，毕竟年近半百，岁月不饶人。
吴振脑袋被钟毅用枪顶着，特工们见状不敢上前。钟毅想威吓他们几句，但觉气血翻涌，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示意陆成凯等先走。
骆雄看了眼钟毅，转身对陆成凯道：“你们先撤，我留着接应他。”
吴振嘟囔：“老爷叔，千万不要杀我，我们替东洋人做事也是没办法。大家意思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钟毅极其鄙夷他，胸口缓过一阵后，冷冷道：“你现在知道差不多就行了？东洋人用你这种人，我看气数差不多了。”
此刻身后响起急促警笛，刘绍坚面露喜色，低声道：“老钟，巡捕来了，我们快到大马路上。”
拉都路上，十几部警车开过来，法租界警务总监朱尔亲自指挥巡捕们在各个路口架起机枪、布置路障。
钟毅持枪挟持着吴振退向拉都路，与骆雄、陆成凯等汇合。
陆成凯走过朱尔身边时，朱尔英语道：“对不起，日本人的手很长，请向陈果夫先生问好。”陆成凯微微点头致意。
钟毅在大马路上松开吴振之后，吴振立刻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
所有人，包括朱尔都知道，虽然巡捕们会将在场的“七十六号”特工们缴械。但一个小时后，甚至更短时间，法国领事会同朱尔通电话，要求把特工们礼送出租界。
今晚枪声响起不久，朱尔驱车怒气冲冲闯进巡捕房吕西安尼办公室大声吼道：“这是怎么回事，离你这么近的地方发生战争了吗？”
吕西安尼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递上一封信道：“长官，这是我的辞职信。”
朱尔的表情由错愕到震怒：“日本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我允许你辞职。”说完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吕西安尼几乎摔倒在地。
朱尔命令副官火速调派周边巡捕，并请求邻近的公共租界万国商团华人队赶来增援，这才控制住了局势。
陆成凯一行人脱险，刘绍坚低声汇报，这就是刺杀赵博文的钟毅先生。
赵博文心神稍定，恢复了特派员的气派，不住感谢钟毅仗义相助，并表示党国急需您这样的人才，自己可以向果公、立老推荐。
钟毅对他动辄封官许愿的做派不以为然，淡然道：“我和绍坚已经谈过，人各有志，唯愿回老家养老。对了，果夫的肺病好些了吗？”
陆成凯愣了愣道：“钟校长与果公相熟？”
钟毅摆摆手：“谈不上相熟，年轻时交往过，可惜他年纪轻轻就染上肺病。果夫就是太固执，对西医心存戒心。”
CC系首领陈果夫、陈立夫兄弟经营党务，少年得志、身居高位，所谓“蒋家天下陈家党”，气势熏天，四十不到就被人尊称为“果公、立老”。陈果夫对自己患有肺病一事颇多忌讳，不常与人谈起，他的病情也就不多的亲近人士知晓。
陆成凯立刻回答，好的好的，有机会一定转告果公。
钟毅觉得陆成凯有些面熟，但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已经暴露，必然会牵连到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