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将其童年或早期生活过程中的体验与感受,转移到了他的分析家身上,是为移情。
——弗洛伊德
一次完美的旅行,如果没有拍照,是不完整的。更何况,我们旅行的地方在新西兰。
都说有一种蓝,叫新西兰。这“长白云之乡”果然不同凡响,雪峰巍峨插入一片天空蓝,阳光澄澈穿透百年的冰川蓝,星辰浩瀚倒影在湖面的土耳其蓝。
大自然如此鬼斧神工,拍照对于我们来说,就成了一种生物本能的占有行为,与大猩猩撒尿圈地一样。无论是大巴车上的团友们“上车睡觉,下车拍照”,还是摄影发烧友人手一台脚架,在漆黑的山头吹着冷风蹲上一宿,都是可以合并同类项的。
这一路,我和Lily两人共坐一车结伴旅行,也不忘进行主题摄影创作。拍云拍海,拍你拍我,拍那些年的浪漫时光。拍银河拍极光,拍古堡拍教堂,拍不能被遗忘的记忆光照。套句时下流行的话,我们这是下决心将文艺进行到底。
Lily君入摄影这个坑比我早,认真研究过各种贴吧里的摄影教程,所以拿我做起模特拍起照来自然是条靓盘顺,着实满足了我的各种虚荣心。但是,瞅瞅我给她拍的照,Lily拿着相机挑照片从头翻到尾,却是全身、半身,近景,远景,没几张拿的出手。
这样的经历多了,到后面,她几乎不再信任我。每当需要拍照,她就选好距离,调好光圈,摆好构图,让我像个机器人待在她所在的位置,精准地完成按钮即可。哪怕这样,我仍然不能让她满意。
“克里斯托,你是不是审美有问题,为什么我给你拍的是这样,你给我拍的却是这幅鬼样!”Lily心生不平,拉长了脸,对我无语地吼道。
我也很委屈,“每次拍照,她给我拍50张,我就至少给她拍100张,她居然还说我审美有问题……”
为了证明自己不再被嫌弃,此后我暗自琢磨摄影技术,下载了很多摄影电子书苦练功夫。勤的确能捕拙,拍风景的技术不断提升,但人像技术却仍不见长。心里纳了闷,终于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小事。
四月的一个傍晚,基督城的海格丽公园(Hagley Park)玫瑰盛放。我和Lily偶遇了几个来自广州佛山的摄影爱好者。他们无论男女,都穿一身户外迷彩服,背着笨重的相机、镜头和三脚架。蹲在地上拍照的姿势,正是一个大写的“Professional”。
大概是异国见老乡,相互招呼后,他们就热情地提出帮我们拍照。Lily兴致盎然,率先上场做起模特。她走到一棵树下站定,对着镜头自然地甩头大笑,一气呵成。女摄影师在那头兴奋地喊,“漂亮!”俨然是一张摄影佳作。
轮到我时,就没那么顺利了。我的身体姿势非常僵硬,无论那位摄影师怎么指导,我就像一头牛怎么都进不到耳朵里,不是表情紧张,就是动作不协调。眼看着傍晚的夕阳光线就要消逝,她恨不得放下相机自己替我上场。
“眼睛要看镜头,不要看其它地方……你看看你朋友,她完成的多好……” 她急切地大声嚷嚷。
众目睽睽之下,我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囧到想钻进地缝里。内心更是极度受挫,原来我不仅拍不出令Lily满意的照片,现在我还是个糟糕的模特。难道,我的审美品位真的有问题?这一刻,简直长过一世纪。
“就这样,凑合看吧”,日落前,摄影师终于勉强收了手,完成了对我的拍摄。
离开前,我们加了微信,她说回去后会把照片发给我们。我没有勇气像Lily那样凑过去看她镜头里的照片,只是默默地拿起相机在玫瑰园里疯狂地拍照,好像是为了证明些什么,或是为了洗刷些什么。
等我们回到基督城的房东Ken家,已近十点。她果然如约将照片发了过来。
只见傍晚的夕阳穿透树叶的缝隙,打在脸庞的轮廓上,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金。我穿着蓝色的风衣,跪坐在一层厚厚的落叶里,手上洒出的叶片在空中轻舞飞扬。无论是角度、构图、色彩,都是上佳的。
这一刻,我感到惭愧。因为,一开始我是没有信任她的。她气场强大地站在那,指导我站姿、甩头,让我无法放松地暴露自己的脸庞轮廓。她甚至让Lily上场给我做对照,更让我觉得被羞辱。我甚至高傲地想,她不过是一个路人,凭什么这样居高临下地指导我。
我沉浸在照片里。心念突然一动,顿悟了。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拍不好人像。
一张好的照片,一般是需要双方合作的。当我作为摄影师给Lily拍照时,我通常不会根据我对镜头的判断给她指导,包括表情、动作该如何调整,就像今天的那位女摄影师对我做的。我总是原封不动地将她摆的Pose拍了出来。
外在行为通常深刻地反应一个人的内在风景。在我的原生家庭里,我与母亲打交道的过程充满了控制与反抗的气味。“把钥匙带上,你会忘的……”,“你一个人开不了车的……”“你做不到的……”,你不要老是这么由着自己……” 全是控制性、权威性、指导性的声音。
但成长始终是与别人的意志渐行渐远的一件事,哪怕那是自己最为亲近的人。我喜欢海德格尔的思想,走到生命终点的时候,我们才会发现属于自己的人生,才是这辈子活着的意义。所以,我拒绝做母亲的傀儡,被殖民的奴隶,我要反抗!斗争!活出自己!
也因为这样的斗争,我对一切带着“控制感”的东西都深恶痛绝。我视“给对方指导”为一种控制,所以我只是在复制照片,而不是在摄影照片。同时,那位女摄影师的指导,令我联想起曾经与母亲打交道的感受。我为了做独立的自己,而成为了一个糟糕的模特。
熟悉心理学的人也许会微笑,这当然是一种移情。我将与母亲之间的关系转移到了那位女摄影师身上。当我擦拭清楚这面关系的镜子,让尘归尘,土归土,就能松一松内心的情结。这样,在“控制”的愤怒感到达之前,我就拥有了一个缓冲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我了解到控制性是我家族的某些东西,带给我很大的创伤。当我展现这一部分时,会让我有伤痛感。这些年,我一直害怕领导别人,害怕要求别人做事,害怕这些强硬的、像太阳一样的力量。也是因为它,虽然我是个狮子座,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头绵羊。
但是在工作和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确实需要控制的部分,自我控制,甚至是控制环境。
如果放下自己的过去,充分地活在当下这个空间里,我应该了解拍照只是一场基于平等和信任的“合作”。当我作为摄影师时,我信任自己能找到对方最美的角度,能够给她合适的指导;而当我作为模特时,我也信任摄影师的眼睛与建议,通过肢体自在表达内心的情感。
就像崔璀的管理课中所提,“为了达成合作,我们授予对方权力。但同时,我们也可以收回这个权力,找回自己的能动性”。
有了这个顿悟后,我的人物照拍摄技能进展神速,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