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大年。
天空微微泛白,已不再下雨。一大早,江临便起床调息身体气机。这两年他蛰居各大城镇之中,不便练剑,但体内的修炼功夫却一日未曾落下。
古朴街道上张灯结彩,贴红挂笼,满是年味。受中原遗民影响下的北莽南朝充满风情文化,置身这异域水乡,让人有一种恍如身在江南小镇的错觉。
即便天色尚早,街巷上已经叫卖宛转,比往日热闹了何止一倍。少女心性的烟袖拉着江临,在集市中逛了一整个上午,买了许多胭脂衣物。
看着烟袖秀丽的脸庞笑出的两个小酒窝,江临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离开集市,烟袖说要去城隍庙烧香求个平安,于是两人便来到了城南的寺庙里。
北莽女帝喜道教,近年来道门大鼎道德宗最得恩宠,更有许多擅写青词的道人得赏一身黄紫,故此道家山门的香火远比佛门寺庙旺盛。
自古以来北莽便是崇道贬禅,昔年更有前面几位皇帝大兴灭佛,北朝数百座寺庙在几日间被拆毁一空,到了这一代杀伐果断的威武女帝,寺庙得以幸存已经是佛教大幸了,不敢再作那僧人苦行四处讲经的宣禅之举,生怕女帝不高兴再来一次灭佛运动。于是北莽的释门是愈发的没落。
南朝的寺庙景象稍微好一些,毕竟佛教在中原还算受人尊敬的正统,一座城池方圆百里能有一间寺庙,已经是难得。眼前这间城隍庙,便是给飞狐城百姓逢年过节祈求平安的香火之地。
寺庙不大,正殿不过十丈开外,说不上宏伟,倒也还端庄。涂金的梁柱已经有金漆剥落,寺庙内的僧人也只有寥寥几人,好在今日大年,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使得庙里烟雾缭绕香火旺盛,一改昔日的颓废气象。
烟袖虔诚地烧了三支香,闭上眼祈祷。江临望着那檀香散发的阵阵青烟,绕在她的发端,不禁一阵出神,没想到这平日天真可爱的年轻闺秀还如此礼佛。
“你看,是上上签。”女子秀丽的面容上眉头舒展,语气带着喜悦,将手中求来的木签递到江临眼前。
江临微微一笑:“那是好事。”
烟袖仰起臻首,问道:“你不用求个平安吗?”
“不了,我不信神。”
离开寺庙前,江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古朴佛像,佛像大面上青烟缭绕让人看不真切。站在佛像柱下的一名住持打扮的老僧看了这个长袍年轻人一眼,眼神略有深意。
江临对老住持笑了笑,将一根刻有“下下签”的木签丢到一边,转身走出寺庙。
许多年以后,女帝再兴灭佛之举,威严手段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整个北莽不知有多少古刹名寺毁于一旦,不知有多少虔诚的僧人被逼还俗,释门气运几乎被打击殆尽。
一切全因北帝城那位道德宗的黄紫贵人的一句恶谶。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回到玉琼楼客房内,江临走到窗边坐下,习惯性地泡了一壶潼关茶。
他喜欢喝茶,喜欢细细品味茶里那种如同人生一般的韵味。看几叶青绿在精致的陶瓷杯具里翻涌,在水里渐渐晕开清香,如同窗外的别致水景一般赏心悦目。
这等名儒举止在他还是士子少年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反倒成为一名杀手之后却附庸风雅起来,不可谓不讽刺。
好茶,美景,佳人。
好不快活。
坐在桌前的烟袖双手托腮,一双珠目光辉落在品茶的儒生身上,想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在我们家乡那边,每逢春节,都要给利息,图个好运。”
江临一怔,后知后觉地取出装银两的锦袋。
烟袖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俗气,人家才不要这几个臭钱。”
“这可够你买好几盒的胭脂了。”
“本小姐不画胭脂也照样好看。”
江临看着她秀气的脸上晕出的红红酒窝,嘴角不禁露出会心一笑,他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女人心性的年轻姑娘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我送你一件东西好了。”
“好啊。”迎着烟袖希冀的目光,江临递给了她一块玉佩。
翡翠质地,青蓝玉面,通身晶莹剔透却又隐隐流转古韵,是一块西楚那边稀有产出的温香璞玉,上边雕着两文云尾龙凤,十分精致。
此等美玉,本该好生握在手里温养把玩,最不济也要系在腰间招摇,才能体现出它的价值,如今却被江临雪藏怀中,只因这是他爷爷留下的遗物。
烟袖纤手温柔地抚摸着这块玉佩,眼中满是喜爱神色,但她轻轻咬唇,还是将玉佩递回:“这玉佩一定很贵重,我还是还给你吧。”
江临笑着摇了摇头:“既然送出去了,就不会再要回来。就当这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那……谢谢你了。”少女低着头,依旧可以看到脸上的红晕。
踌躇了一会,她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锦盒:“喏,这个给你。这是我爹留给我的……”话到后面已经如同蚊呐般的低语。
江临接过,还没来得及打开,烟袖便脸色泛红,匆匆跑出了房间。
锦盒里放着一只银镯,色泽如寒光,有龙纹绘于其上,精妙的雕工令人叹为观止。镯子手感圆滑细腻,古香古色,不难看出是世代相传的宝物,而且原来应是一对的。
儒生打扮的江临站起身来,负手而立,静静沉思。窗外烟波浩渺,江水东流。
有些话就如喝入腹中的茶水,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