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堡(四)

谷里其实是没有大夫的,唯一懂得医理的只有平常打理花圃的张师傅,据说他原先也是个名医,后来不知为何隐居不问烦事。

如今不过是个清闲的花农,早就不看病了,昨晚被谷主叫到小院里看了一次病。

那人的病难治,估计活不太长,他心里估摸着,为医者存仁义之心,见惯了生死离别,还是心里不痛快。

眼角淤青还在,已经消肿了,可疼痛感丝丝入骨。

“张老,昨晚的病人情况可好?”洛芷一早就寻了个由头,走到了花圃,见他在摆弄花草,神色平常,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心存侥幸,兴许谢容的身体没那么严重呢。

“是夫人啊,老头子我当是谁呢,一大清早就到我这又脏又乱的地方来。”他放下花剪,起身请洛芷坐下。

“夫人先坐,那人跟夫人是旧相识?”他问道。

洛芷像是陷入了回忆,默了许久才又开口,“应该算是。”

相识于一个错误的时间,不知是不是一个错误的人,如果错误的时间遇见了错误的人,那相识是不是一场错误。

她的错误改写了,但谢容呢?

“如果是夫人的旧相识,那老头子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虽说是病人的隐私,但他的身子实在是太差了。”他顿了顿,“他最多还有二三年的时间,再不好好调理,恐怕连一年都活不了。”

洛芷从花圃出来,径直去了谢容的小院,神色恍惚,真相就是这样吗。

曾经笑得像太阳一样热烈的谢容,已经阴暗丛生,一脚天堂,一脚地狱,根本就回不了头。

“你来这做什么?”洛芷一踏进门,就被一个红衣女人拦下了,口气极重带着莫名的敌意。

洛芷上下打量着她,生得一副好姿色,比不了倾国倾城,不算是国色天香,倒也是个妙人物,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子英气。

一时不辨身份,洛芷也不便细说同谢容的关系,只当她是谢容身旁伺候的,“你家公子可还好?昨夜谷中的张老替他看过,我刚从他那回来,他嘱咐我带些要给你家公子。”说着,将右手提着的药包递到她手上。

谢青烟还在为方才谢容不许她近身而生气,眼下听了她的话,心里郁结更深。

“有什么好看的,他命硬暂时死不了,伺候伺候,他稀罕谁的伺候就让谁去!”谢青烟说着说着炸毛起来,一顿乱吼,隔壁院的楚随遇刚睡下就被她的声音吵醒,可又不能不管,只得从床铺上爬了起来。

“蛮家伙,你又发什么神经呢!熬了一夜了,不困吗?这次不怕吵到你哥哥睡觉了吗?上次我多说一句话,你就骂我话多。”楚随遇被吵醒后,脾气也不好,在谢青烟面前也没了收敛。

洛芷怔怔地看着谢青烟,问道:“谢容,是你哥哥?”

谢青烟狠狠地瞪了一眼没事找事的家伙,不理洛芷的发问。

洛芷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那你就是谢青了。”

那个乖巧可爱,总是叫她洛芷姐的小弟弟,竟然是个漂亮的女孩,谢容也没告诉她,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谢青的真实身份。

“哎,”楚随遇脚步一顿,疑惑地对谢青烟说,“蛮家伙你改名字了?”

“没,我一直就叫谢青烟,不叫谢青。”谢青烟平静的开口,短短的一句话抹消了许多岁月痕迹。

谢青这个人的存在实在是无趣的很,只会跟在谢容的身后做个小跟班,最后还把她的人跟丢了。

谢青的失败,身为谢青烟不愿承认,连这个身份都要否定。

“你走吧,谢容没事。”谢青烟收了怨气,换了一副面孔对着洛芷。

小院里的青石路上映着纤细的身影,背影渐渐远去,像是走出了她的人生,可谢青烟知道那个人会永远存在于记忆。

谢容会记得,她也会记得,洛芷自己也是,所以她没有埋怨洛芷曾经的决定。

无论对错,结局都不是她可以预见的,只能接受然后淡忘。

忘不了,那就记着。

不过是因果循环,老天看得清,也看得明,人只能受着、忍着。

楚随遇一手撑着下巴,遥望着洛芷远去的身影,如扶柳之姿,盈盈一笑间惹人心悦。

“方才那位气质极佳 ,是个难得的美人。”说着斜着眼瞥了一眼谢青烟,言下之意是你看看同样是女人,差别怎么那么大。

“越漂亮的人越危险,你母亲没告诉过你吗?”谢青烟眯着眼笑,手下动作却不停。

炉子上架着汤药,刚刚熬上药味还不浓,她扇着火,突然想到了什么,严肃地问身旁唯一的人,“我好看吗?”

楚随遇掩面大笑,笑泪交加,凑近谢青烟的脸,认真的端详起来。

谢青烟的睫毛很长,微微低头的时候留下一片阴影,眉毛不是柔和的柳叶眉,而是英气逼人的剑眉,眉峰凌冽。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俊美少年的感觉,会让人不自觉地忽视她的性别。

楚随遇也不得不承认谢青烟是个美人,她的美介乎少年和少女之间,有着让人着迷的魔力。

当楚随遇苦思冥想该用何种词汇形容她的时候,谢青烟嫣然一笑,“你该离我远些的,很危险。”

药罐特有的味道夹杂着浓烈的药草味飘进他的鼻腔,她半开玩笑的话萦绕在他心头,很危险吗?

他躺在软榻上,房间里点燃着凝神香,味道清幽。原本极困倦的,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

夜色暮垂,谢青烟推开谢容的房门,手上端着熬了一天的汤药,在离谢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她还未开口就被谢容的话堵住了路,“我不会喝的。”

他的身体抖得厉害,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意接受治疗,对他而言,死是最终的结局,早晚回来到的。

“好,不喝。我这次听你一次,下次听我的。”谢青烟端起药碗,一口吞下,苦涩的药味充斥着舌尖。

谢容无奈地偏头看她,“没用的。”该来的总该来的,他的死期也快来了。

“那一天不会到来的。”谢青烟固执的说。

她就不相信了,谢容的命她定会救出来,从阎王爷那里。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脑子。”谢容的声音含着怒气,费劲的撑起身子,斜靠在软枕上直喘气。

她拾起被他弄到地上的薄毯,替他掖好,不以为意地说,“没脑子就没脑子吧,你可别死,别忘了你可是答应过谢青的,‘他’记着呢。”

谢青烟提到了谢青这个名字,她的曾用名,记录着她的悠悠江湖岁月,以及英姿勃发的谢容。

谢容听着她缓缓地诉说,突然有点怀念那些旧时光。

“我第一次踏出堡门的时候,拥有了自己的一匹马,还是你给我选的呢。”

谢容记得,那匹马叫疾影,纯白色的无一丝杂毛,速度像它名字一样如影扫过。

“我第一次接触那么多人,你说外面不安全,况且我不是个男孩,‘谢青’的衣服还是你买给我的。”她继续说道。

谢容笑了笑,那时倒是委屈她扮作男子了,不过也因此让一些少女的芳心错付了。男孩子的她似乎比女孩子时,更受欢迎,让身为男子的他都有些嫉妒呢。

“还有……”谢青烟突然说不下去了,太多的事情压在心头,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多该说的、想说的、不知如何说的。

谢容轻闭上眼睛,缓缓睁开,宽厚的手掌放在她的发间,“我都明白,都明白。”

谢青烟的眼睛里含着少许泪花,她不曾因为疼痛哭泣过,却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悲泣。

“谢容,有时间带我去看青城的花海吧。”那是他们以前的计划之一,可惜最后没能实现。

谢容回道:“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那时候,或许只你一个人能看到了,我是无缘见到了。

那些话谢容没有说出口,给谢青烟留了点希望,也给自己了点念想,说不定他能……活久些。

两天之后谢容一行人离开了雪衣谷,临走之前洛雪衣特地请他们吃了一盅酒,相谈甚欢。

楚随遇谢绝了洛雪衣的回礼,“谷主不必客气,在下送的不过是一份薄礼,不值一提。”

“哼!”谢青烟勒紧马绳停在楚随遇附近,声音不大足以让两人听见,“虚伪。”

楚随遇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嘿嘿一笑,说道:“见谅。”

洛雪衣则大方表示没事,握紧了身旁人的手,今日一别恐怕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阿芷,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他问道。

洛芷摇摇头,“没了。”谢容比她想象的要洒脱的多,哪怕是表面上的,他也做的很好。他一直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不会做糊涂事。

往后雪衣谷、苍鹰堡,再无任何关系,自死不相往来。

回去的路上楚随遇强烈要求骑马,不坐马车,换来的是雪衣谷自家养的马匹以及谢青烟不动声色的无视。

“喂,蛮家伙,跟我说句话。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嗯?”楚随遇舔着张脸跟在她后面,枣红马的马尾飞起扫过空中,起落间似一条虹光。

“你大方也就算了,何必非拉着我装大爷!”谢青烟似笑非笑,一想起楚随遇对雪衣谷的那群人说的话,心头怒火燃起。

楚随遇不以为意的摊手道:“礼尚往来而已。”

“你的礼属我的名?”谢青烟反问他。

“我们是兄弟姐妹一家人,不分彼此的,谷主夫妇的眼神看到没?多真诚啊!这份礼送对了。”他解释说。

谢青烟皱着眉头看着他,张了张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闭上。

楚随遇见状更加得意了,“用不着谢我,楚小爷我做好事不求回报。”

谢青烟收回视线,不远处就是一处镇子,可以歇歇了。

她想,雪衣谷一行可以告一段落了,谢容和洛芷的恩怨情仇结束在谢容那句,‘保重’,以及对方的一句,‘你也是’。

新的故事又要开始了,没了洛芷,却多了一个跟屁虫似的楚随遇。

她问谢容为什么带上那个碍事的家伙,谢容回她,跟着就跟着吧,有一天不用你说,他自己就会离开了。

她想了想又问,“我们不回去了吗?”

他说,“回去。”

她牵着马到树下歇息,盘腿坐下,太阳直射头顶,像是要把人烤焦。

她其实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往相反的方向走,苍鹰堡在南面啊?”

她不知道谢容的想法,不知道他想去哪里、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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