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亦清
“我们都是戏子,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01
五月,暮春不歇,初夏还未至。乌镇,杏花疏雨,小桥流水。宋霁抒倚在潮湿的木门旁,看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此时还是淡季,游客不多,不抵往日的熙熙攘攘。
“ 霁抒,一会儿带上笔墨,到伯伯家去一趟。” 宋爸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 知道啦。” 宋霁抒摆摆手,她早已习惯了宋爸口中修身养性的任务。
宋爸是北方人,很早便搬来这里,平时舞文弄墨,种花养鸟。霁抒在这座小镇长大,记事以来就在这里生活,很少走出去。
大概是受宋爸的影响,她从小就不如其他孩子那般好动,喜欢在屋子里画画,一坐便是一整天,后来竟然在邻里间小有名气。宋爸觉得脸上有光,便时常应邻居的请求让霁抒去作画。
习惯了这样氤氲的天气,她撂下伞,抱起宣纸砚台就跑出了门。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十八年,她对每一条小路都格外熟悉,伯伯家,走到这条小巷的尽头,左拐就到了。
“刘伯伯,我来啦。” 霁抒清亮的声音传入屋内。
“原来是我们小霁抒来咯。” 刘伯伯笑着迎出来,早就在屋外支好了木桌。远在国外的儿子想看看五月份的小镇,他便叫了霁抒来画画。
自幼就为邻居作画的辞抒倒也不怯场,熟练地展开宣纸,研好墨,一气呵成。邻里都围了过来,这姑娘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几乎每家都有一副她的画。
02
江诺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不紧不慢。为了避开人流,他特地挑了这个时间来乌镇,清一色的白墙黛瓦,清一色的小桥木船,这里果然不适合繁华,还是安静时最有韵味。
“哦,那里有什么好玩的?”看到不远处聚着一小撮人,江诺快步走上前。他拨开外围的人,挤到中心,原来是个女孩在画画,他轻轻地摇摇头,有些失望。
正欲转身离开,眼角不经意间瞥到桌上的画,“ 呵,竟然是水墨画。” 江诺感到新奇,一下子来了兴致,平日里看多了油画,再看水墨画便觉得心境明朗起来。
眼前的女孩眉眼很清秀,就如乌镇给他的感觉,清冷中透着温婉。鹅白的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黑色线条,她的手指过分地瘦削,握着手中的笔竟毫无违和感。
许是太专注,雨丝落在发梢,她竟浑然不觉。江诺下意识地撑开伞,举过她的头顶。
发觉头顶的光有些暗,宋霁抒放下笔,轻轻地舒了口气,揉揉发酸的眼睛。她抬起头,目光顺着伞柄看下去,是双年轻而修长的手,再看向这双手的主人,简单的白T恤,浅色的牛仔裤,一个大大的旅行包。
江诺温和的目光对上她好奇的眼神,他冲她扯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深色的瞳孔中闪着光芒。辞抒被这笑容暖到了,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算是报答他为她撑伞。
她抬起指尖,又慢慢放下,盯着江诺手中的相机,问道,“ 你来旅行?”
江诺欲言又止,这样的吴侬软语他听不大懂。
“我……” 他不知该怎样解释。
“ 哦!” 霁抒像想起来什么一般,“你来旅行吗?” 她立刻转成了普通话。
她的普通话不好,听起来很拗口,总是忍不住卷舌。
“ 嗯。” 江诺点点头,这次终于听懂了。
江诺不熟悉这里的路,霁抒便主动当起了向导。她平时接触的都是熟人,很少与陌生人聊这样久,难得像今天这样兴奋,她一路上绘声绘色地向江诺讲着乌镇的历史。
其实,她讲给江诺的都是平时宋爸讲给她的,整日碎碎念,她早已倒背如流,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
“你叫什么?” 江诺突然意识到还不知这个女孩的名字。
“ 霁抒,宋霁抒,清风霁月,爸爸起的名字。” 她莞尔一笑。
怪不得,名字里也透着一股书卷气。
“我第一次见到喜欢画水墨画的女孩子。” 江诺的语气中透着赞许。
听惯了长辈的赞许,第一次听到同龄人的赞许,霁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轻轻踢开脚下的石子,用不流畅的普通话反问他,“ 你喜欢水墨画?”
“嗯……其实更喜欢油画吧,水墨画太过留白,油画更绚丽浓烈一些。”他思索良久才开口,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呵,原来是水墨画太清雅。听到这样的回答,霁抒有些失落。她只会画水墨画,对油画一窍不通。
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看着兴致盎然的江诺,霁抒心里纠结,不知如何开口,她该回家了。
“ 我……” 她感到难为情。
“你快回去吧!” 江诺意识到已经不早了,耽误这个女孩的时间,他很过意不去。
霁抒抱紧了未完成的画,转身,朝着反方向一路小跑。
“等等!”江诺追上她,气喘吁吁。
“来不及请你吃饭,就把这个给你当作礼物!”江诺将手中的书塞进她的怀里。
霁抒本想拒绝,可是江诺已经走远了,他在远处朝她挥手,“谢谢你今天陪我!”
书很新,只翻过几页,她借着昏暗的路灯看清了书名,是《挪威的森林》。
03
宋爸的鼾声传来,霁抒第一次因为一个男孩失眠了。她辗转反侧,那本《挪威的森林》此刻正安静躺在她的枕边。
“希望你可以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待过。” 这句话被江诺抄在纸条上,随意地夹在书里。她反反复复默念着这句话,心中像有什么被倏地触动了。
再也无心睡眠,她起身拧亮台灯,轻轻地抚平面前的宣纸,光打在上面,格外柔和。第一次,她不敢轻易落笔,直到天蒙蒙亮才画好一副画,脚下堆满了被揉皱的纸张。
江诺是早上七点的汽车,她顾不上吃早饭便飞奔出去,若是赶不上,那可真是天大的遗憾,她的怀里紧紧揣着通宵画好的画,生怕一不留神被风吹落。
“ 江诺,等一下!” 她朝着进站口的方向使劲挥手。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诺回过头,果然是这个文雅的女孩。
霁抒冲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将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
“ 怎么?” 江诺面露疑惑,不记得落下过什么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副画,直直地捧在他的面前。画上的人是江诺,站在小桥上,看向远处,背景是乌镇。她没有落款,她相信这样的礼物没有人送他第二份。
收到这样的礼物,出乎江诺的意料,看得出她的用心。他又一次冲她笑了,干净纯粹,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 谢谢!” 他轻轻地卷起这幅画,心满意足。霁抒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她大概喜欢上了一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04
宋霁抒忐忑地坐在火车上,这真是她有史以来做得最大胆的决定。这个想法酝酿了半年之久,她一冲动便买了火车票,背着宋爸出了门。
从未出过小镇的她此刻正坐在北上的火车上,新奇而不安地望着窗外。如果被宋爸知道了,大概会疯了一样地来找她。她不敢再往下想,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见到江诺。
起初,她以为只是对他有好感,她以为自己会很快地忘了这个过客,可是这样的好感越发浓烈,她迫切地想要见他一面,她很想听听他的声音。
随着人流涌出站口,霁抒抱紧了手中的包,迷茫地站在广场上。冷风灌进脖子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原来北方的冬天这样冷。
印象中江诺告诉过她,他在B市最大的美术学院。靠着路人的指点,她辗转了三趟地铁才到。这个城市太大,太陌生……
巨大的落地窗映着衣衫单薄的自己,除了落魄,她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境遇。江诺和她仅隔着一面巨大的玻璃,她仿佛被死死地钉在那里,迈不开步子,哪怕一小步。
他对面的女孩打扮得光鲜美丽,大波浪的卷发披在肩上,口红的颜色很亮很亮,相比之下,自己是多么黯淡无光。
第一次,因为画不好画,哭了;第二次,为喜欢的男孩子,哭了。她从包中掏出一本厚厚的画册,半年来,她悄悄学了油画,每一幅画都是为他而作。
心心念念的相遇,原来是误打误撞,闯入了别人的故事,一厢情愿将自己当做主角。
她将那本《挪威的森林》留在落地窗前,这本书她翻看了很多遍,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竟然和眼泪一般,很咸……
坐上回家的火车,还是一个人,她想家了,宋爸一定急坏了。
江诺不知道她来过他的城市,她之于他,就像一阵微风吹过,激不起生活的波澜。而他却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孩子,萍水相逢,以后只能深深地放在心里。
“如果人能一直在十八岁和十九岁之间徘徊就好了。十八岁,我遇到一个很喜欢的男孩,做出了最疯狂的决定,从南到北,一千两百公里,第一次坐火车,只为见到他。原来,他不喜欢水墨画,喜欢油画……”
宋霁抒合上日记本,这两天仿佛一场梦,一个人的故事,还须一个人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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