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老人

空巢老人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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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巢老人

  书桌前的那个老人睡了很久。

  时至冬日,陈墨起的比以往都早,穿上厚重的毛裤,一点一点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眼闹钟,凌晨四点半。

  唉,冬天真是越起越早了。

  他边感慨着边套上袜子,拖沓着拖鞋,一冲一冲的走向卫生间,鞋底和地板摩擦的声音总是充满着节奏,房间里还是昏暗的,他打开浴室的灯,一阵刺眼的白光,他眯着眼,许久才适应。镜子里反射出他的模样,银丝细密的排布在头上,眼袋微微下垂,老年斑也毫不吝啬的占领在他那棕黄色的皮肤上,他粗略的洗了把脸,用梳子打理着仅剩的几根毛发,然后走回卧室,床边放的是一张老相片,颜色有些泛黄,他抓起照片,粗糙的手指一点一点抚摸着。从老伴儿过世那天起,直到现在,这张照片他一直摆在床边,已经摆了二十多年了,他微微的向相框哈了口气,然后用袖子仔细的摩擦,直到相框上的玻璃发光,才放下已经发热的袖口,他看了很久,仿佛老伴儿脸上的笑容又甜蜜了几分,他轻轻的把照片架在床上。

  他慢慢走到门口,套上大衣,戴上帽子,原本瘦小的身躯一下子又变得充实了许多,他时不时的拍拍上衣口袋,反复确认了钥匙的存在后,才心满意足的走出门。

  冬天的清晨和傍晚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灯火通明,只是活动的人群不再是小年轻,全部由大爷大妈来接班。

  陈墨带着明显的外八字,缓缓走出街区,在这个街区他住了六十几年,八年前老伴儿癌症去世了,儿子在赶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也离开了他。他不知道是什么因素能支撑着他一直活到现在,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今天想去陵园拜访几个老朋友。

  现在是五点十分,太阳还没有升起,陈墨加快了些脚步,一个不小心,崴着脚了,他跌坐在地上,滋着牙,用手缓缓的揉着脚踝,这时一个年轻人经过,最初他闷着头朝前走,但也许是迫于良心的压力,又折了回来,

  “大爷,怎么了?没事儿吧?”

  陈墨尽量克制住痛苦的表情,慌忙摆了摆手。

  “大爷,我呢,就是一个小职员儿,一个月工资就两三千,您看我能扶您吗?”

  陈墨先是反应了一下,随机收起痛苦的表情,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小伙子,我要是那种碰瓷儿的人,我就不得好死。”

  “哟,大爷,这话可别随便说,我就是开个玩笑,”说着,小伙子挽起陈墨的胳膊,“一看就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

  “谢谢你了,小伙子。”

  “应该的,诶,大爷,我怎么感觉您有点眼熟啊,好像在哪见过,在哪儿呢……”小伙子仰起头努力的回想着。

  “嗨,我一遭老头子……”

  “啊,我想起来了。”陈墨画还没说完就被小伙子打断了。

  “在书上,您是作家陈墨?”

  陈墨惊讶的看着小伙子,他已经退出文坛很多年了。在文坛混的几年里确实给陈墨带来了很多好处,可以算上名利双收,他打算写一辈子,可上天却是造化弄人,看不得他过得太好,在他的生活里,一下夺走了他老伴儿和儿子,所以自那以后,他就退出了文坛,连最后一篇告别作都没有留,也没有任何通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你怎么会知道我?”

  “哎呀,我妈以前最喜欢看您写的书,她把您当成偶像那样,您每出一本新书,她都会第一时间去买,还推荐给我看呢。”

  “哈哈,谢谢。”

  “我能跟您要个签名吗?回头送我妈,她肯定很高兴。”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没有……”陈墨举起手做了一个写的动作。

  “我有,我有,来,您就趴在我背上签吧。”

  “那不好意思了。”陈墨紧攥着笔,一笔一画的写,结束时还特地做了一个连笔的修饰。

  “太谢谢您了,我妈一定会很高兴的,谢谢您。”说完他荣获至宝的把签名放进随手携带的公文包里,然后冲陈墨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陈墨望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心情愉悦了许多,他对着空气挥了挥手,然后走到车站,刚好赶上了五点半的首班车,陈墨矫健的登上车,然后坐在座椅上,喘着粗气。

  早上六点半,陵园的大门已经开了,人很少,陈墨晃晃荡荡的走到一块比较偏僻的地方,在那里竖着三块石碑,他盘腿而坐,两只深邃的眼睛看着,许久才吐出些热气。

  “哥几个,来看你们了。”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最近啊……过的还行,马马虎虎,唉,人老了,没什么牵挂了,老伴儿走了,儿子也没了,身体也越来越差,哈,人嘛,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太快活也不好,放心没几天就来找你们了。”

  静谧的环境里,依稀的响起几声鸟啼。

  “想想当年,咱几个也算是学校里四大天王,我还记得咱当时那个组合叫…叫什么…边缘人,对对对,现在物是人非了,一共四个成员,走了三个,你说这真要是哪天我心血来潮,想排练了,盒饭到底买几盒,真讽刺啊。哎,老于啊,你孙子是不是差不多该上小学了,我就这样打着老光棍儿吧,老魏,你别笑,就喜欢笑话我,憋着,看看人老宏,还是那么安静,老宏,别看你那书了,看看我写的,我可是以咱四个为原型写的,几年前还被拍成电影了呢,虽然没有几个钱,但也是一种怀念。啧,老魏,你是不是不信,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特地把电影票的票根存下来了,当个证据,哈哈哈哈。”

  陈墨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三张皱巴巴的票子,轻轻的放在中间。

  “……哎,老于,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八卦起来了,老魏教的吧,受不了了,都老成这样了,身体还不好,谁要啊。”

  “……那可不一个人过嘛,久了就习惯了。”

  “……老宏,我可不去福利院,那太无聊了,啥都限制。”

  “……还是没逃过,你们怎么问这个呢,搞得我还真是老脸一红,实话实说,谁还没过喜欢的人啊。”

  “……我就知道不能提,一提准来劲了,还能是谁呀,就菀青呗,是啊,这么多年,我还是喜欢呀,哎哟,人家名花有主咯。”

  “……打住,我可不能去找她告白,老了还得要点脸呢,太丢面儿了。”

  “……对了,我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们还不了解吗?”

  “……我知道当初分开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不主动,所以她才会跟别人跑嘛,哪有你们说的,给我戴绿帽子,是我耽误了人家。”

  “行了,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说下去了,说点有趣的事儿,今儿我来的时候,碰上一小伙子,一下就认出我来了,说他妈,不是,说他的母亲就爱看我写的书,没办法,人红过就是不一样,谁叫我当初也是个著名作家呢。”

  冬天的清晨总让人很清醒,太阳露出积蓄了很久的光亮。

  “行了,差不多了,”陈墨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抖动着麻木的双腿,“聊到这儿差不多了,下次再来看你们了,电影记得去看,有什么想说的晚上托梦给我,别太想我,没几天就来找你们了,好了,别送了,走了。”

  天空格外晴朗,冷空气南下,让人精神许多。

  “妈,就是这栋了,你喜欢的作家陈墨就住这儿。”

  老年人扶了扶鼻梁,一点点抬起头,时不时的念叨着几句,然后拄着拐杖,踏上第一级台阶。

  年轻人挽着母亲的手臂说:“妈,你知道他住几楼吗?”

  “那到不是,随缘吧。”说着老人又踏上了一级台阶。

  楼栋里依稀的传来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沙哑,缓慢,却富有节奏,老人顿住了,缓缓转过身,直勾勾的望着楼下,一个老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年轻人刚准备说话,母亲却比他先一步喊出老头的名字,

  “陈墨?”

  老头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和楼上老太的视线交汇在一起,第二秒,他像触电般的愣在了原地,这个目光刺痛了他回忆里最敏感的一根刺。

  “进来吧,屋里乱,见谅。”陈墨扭开铁门,第一个走进屋,趁机把床上的衣服塞进被子里。

  “你们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们倒点水,洗点水果。”

  “哎,这怎么行呢,我来吧,你们慢慢聊。”年轻人主动请缨,陈墨点了点头。

  陈墨拘束的坐在沙发上,菀青变化很大,但那双眼睛还是很容易锁定。

  “过得…还好吗?”陈墨先开口问道。他自己都好奇,为什么在电视上看到的狗血言情剧的台词,发生在真实生活中的时候却很真实。

  “啊,挺好的,你呢。”

  “一般般。”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我…很喜欢看你写的书。”

  “谢谢,已经过气了,没什么人知道了。”

  “你还是一个人住?”

  “老伴儿过世了,儿子也没了。”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儿,都过去了,你呢,身体还好吗?”陈墨换了一个坐姿微笑着问道。

  “嗯,其实我的丈夫也……”

  “啊,很抱歉。”

  “不要紧。”

  “这个是你儿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是,二十三岁,叫汤一凡。”

  “不错的名字。”

  “来喽,茶来了。”年轻人端着两个杯子放在茶几上。

  陈墨冲他点了点头,年轻人坐到他的母亲身边,

  “哎,妈,今天早上我遇到他的时候,差点了闹了个笑话,把他当成碰瓷的了。”

  “是吗?”菀青微微笑着,看了看陈墨。

  “陈大爷,您现在一个人住吗?”

  陈墨先是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您没想过再去……”还没说完被菀青白了一眼,

  “说什么呢,没规矩。”

  “没事,我不想再找了,都一大把年纪了。”

  “妈,你们聊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最近还有没有新作品。好了,一凡该走了,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了。”

  “没什么的,这就走了,不再多坐一会儿?”陈墨站起身,茶几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儿。

  “不了。”汤一凡掺着母亲的手走到门前,偷偷的给陈墨塞了一个信封,然后挥了挥手,拉着母亲的手走出铁门。

  冬天的风把空气都凝固了,陈墨从书桌上支撑起身子,翻动着日历,才恍然意识到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晃了晃脑袋,幻想着自己和菀青相遇的无数种可能,但都没有实现。

  眼前这座被雾笼罩着的城市愈发变得真切了,喝一杯热的白开,重新做回书桌,寻找着昨天夜里撕掉的一张又一张稿纸,感叹人生的变化无常,报纸上的头条又被娱乐圈里,最不被公认的某某明星和某某明星公布恋情的消息占据,当初自己的预言成真了:你永远不知道,在下一秒,哪一棵草和哪一朵花依偎在一起。新的一年里他只希望刚刚的梦是真的,他望着书架上的相框,手指来回抚摸着照片上的女孩,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也许这就是依依东望吧。当他再次拿起笔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只剩下一层可怜的皮包裹着,他注视着这间住了六十几年的小屋子。

  总有一天,老人还是那个老人,空巢却真的成了空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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