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者简介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是19世纪后期俄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一生写了七八百篇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以及十来个剧本,深刻地揭露了俄国社会的各种病态,猛烈抨击了沙皇专制制度。
1880年,契诃夫入莫斯科大学医学院学习,同年开始写作。早期作品无情地揭露了专横残暴的黑暗势力(《假面》《变色龙》《普里希别耶夫中士》等),鞭挞了庸俗卑劣的社会现象(《胜利者的胜利》《胖子和瘦子》《一个官员的死》等),同情下层人民的悲惨遭遇(《哀伤》《苦恼》《万卡》《歌女》《风波》等)。1890年,契诃夫去库页岛旅行。从这个人间地狱回来后,他逐渐摆脱了思想上的苦闷,加深了对现实的认识,写了一系列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中、短篇小说,如《第六病室》《跳来跳去的女人》《文学教师》等。晚年,契诃夫同时致力于小说和戏剧的创作,著名的小说有《农民》《带阁楼的房子》《姚尼奇》《新娘》等;剧本有《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等。这时期的创作洋溢着乐观主义情调,对新生活充满信心。
契诃夫的小说有着独特的艺术风格,这就是朴实、简练,艺术描写的客观性,同时富于幽默感。他自己说过:“简练是才能的姊妹。”他的小说没有多余的东西,很少有抽象的议论。他善于用不多的文字表现深刻的主题。
《装在套子里的人》是契诃夫最著名的小说之一。主人公别里科夫反对一切新生事物,扼杀自由与进步。他是沙皇专制制度的维护者。
二、《装在套子里的人》赏析(钟振奋)
“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契诃夫在小说中借兽医伊凡·伊凡内奇的口道出了当时要求变革的社会情绪。
这篇作品创作于1898年,其时俄国正处在沙皇专制统治的黑暗时期,人们的生活(无论是小市民还是知识分子)相当沉闷、乏味。曾经做过医生的契诃夫拿起了手中的笔,以敏锐的目光解剖了庸碌的生活层面,对于当时的俄国社会作出了精确的心理诊断,写出了这一充满辛辣嘲讽的名篇。
以另一种职业的目光去认识生活,契诃夫自有他独到的发现。作为一名医生,他养成了冷静的、常常是冷峻的思维习惯。在本篇里,他采用了从容不迫的,甚至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的节奏,通过中学教员布尔金之口,不动声色地开始了他的叙述,引出了小说的中心人物──别里科夫。
别里科夫作为希腊语教员,自有他的“出众”之处,为小城单调无聊的生活增添了解闷的笑料。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装在套子里的。
首先是他那古怪的行为方式。无论什么天气,他出门时总是套着雨靴,带着雨伞,穿着暖和的棉大衣,其次是他那偏执的心理特征,他想给自己安上一个精神外壳,缩回过去,缩回古代,免受现实生活的刺激;他像害怕瘟疫一样害怕一切新事物,害怕一切超出平凡庸俗的生活常规以外的东西。让人觉得别里科夫不止是具有怪僻,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患者了。
他的语言的套子似乎是最为“标准”“规范”的了。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响彻他的一生,成了他的生活态度。这一套子禁锢着他,一直到死也没能解脱。
然而就是这个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最后让全城人都怕他的别里科夫,在外人的怂恿下,居然要跟热情奔放的外省人华连卡结婚!
长期生活在“套子”里近于霉变的别里科夫是不可能跟现实中的人真正接近的。由于在一次学校组织的郊游中看到华连卡骑着车,毫无顾忌的模样,彻底破坏了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女人骑自行车不成体统”的观念,别里科夫恼羞成怒地去找华连卡的弟弟柯瓦连科辩理,结果被柯瓦连科一把推下楼去,一个月后别里科夫就死去了,结束了他那可悲、可怜,同时又令人憎恶的一生。应该说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因为死亡实现了他终生的梦想──永远地装在套子里。
别里科夫是死了,但是生活中还有多少像他那样的套中人还活着呢?作者在小说的结尾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可谓意犹未尽,发人深思。
对于可怜的人、可怜的生活的善意嘲笑,使得契诃夫的作品具有喜剧性。19世纪80年代,也就是契诃夫刚开始创作时,在俄国大量流行的幽默杂志影响了契诃夫,他的作品逐渐形成了一种机智幽默,略含讥刺,平而不淡,浓而不烈的风格。《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一短篇也不例外。由于人物本身有着滑稽可笑的东西,同时他又遇着了不和谐的环境(也许可以说是“生不逢时”吧),因此他的行为动作、他的思想心理无一不显得可笑,这便给作品奠定了幽默的基础,增加了喜剧的成分。
契诃夫最擅长于在平静的生活中看出事物的本质,因此被称为“日常生活的现实主义”。他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取材,把笔触伸向人物内心深处,工笔细描般地刻画人物性格,让人们从人物的行动中看出他的精神状态。契诃夫把目光集中在小人物身上,从他们平凡的琐事中揭示出他们的庸俗习气,他们的不觉悟,唤起人们对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的生活的厌恶,引起疗救的注意。
在这篇小说中,契诃夫运用了直缀的构思方式。所谓直缀,就是用细针密线,缀连成篇,简要地展示人物的生活历程或事件的发展过程,用这种方法可以比较完整地展示生活的阶段,概述人物的一生,而不只是浮光掠影般地匆匆一瞥。《装在套子里的人》就是这样一串晶莹闪烁的珍珠。
这篇小说的叙述方式很有特色,由一个简单的引子过渡,直截了当地进入故事,把很长的事情说得很短,简洁明了。叙述人虽然讲述了别里科夫的一生,但并无沉闷、冗长之感,这应该归功于作者巧妙的构思与独特的视角。由于不断地有伏笔出现,使得读者容易产生兴趣,迅速进入作者所规定的艺术情境。
“契诃夫用一个词儿就足够创造一个形象”,这句话不免有点夸张,但却说明了契诃夫在语言上的高度的艺术造诣。他对人物形象精雕细刻般地描摹,在作品中随处可见的简约精当、生动传神的叙述语言,甚至难以替换的小说篇名,都证明了他不愧为一位杰出的语言大师,具有优秀的小说家所必备的出色的艺术才能。他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无论是《小公务员之死》《变色龙》,还是《带小狗的女人》《装在套子里的人》等,均可被奉为典范的短篇佳作,有着隽永的语言魅力。
“在生活里,人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开枪自杀,悬梁自尽,谈情说爱,都在谈聪明话,人们不过是吃饭而已,仅仅在吃饭时,他们的幸福就形成了,或者他们的生活毁掉了。”这段话可以看做契诃夫一生实践着的艺术主张。契诃夫关注的是普通人的命运。正是从大量的平凡的生活现象中提炼出一个个令人难忘的人物典型,契诃夫为世界短篇小说的艺术画廊增添了许多光彩夺目的艺术形象,成为后人崇敬的短篇小说巨匠。
(选自《世界短篇小说名著鉴赏辞典》,北京燕山出版社1990年版)
三、《装在套子里的人》赏析(赵桂莲)
《装在套子里的人》写于1898年,是契诃夫优秀的代表作之一。这部作品在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中算是比较长的,但也不过一万字多一点。其故事也不复杂。主人公是一位在中学里教希腊语的中年教师,名叫别里科夫。现实生活让他总是感到心神不安,让他害怕,为了同世人隔绝,不致受到外界的影响,他总想给自己包上一层外壳,给自己制造一个所谓安全的套子:哪怕在艳阳天出门他也总是穿着套鞋,带着雨伞,他的雨伞、怀表、削铅笔的小折刀等一切能包裹起来的东西都总是装在套子里,就连他的脸也好像装在套子里,因为他总是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面,戴着黑眼镜,耳朵里塞上棉花,坐出租马车的时候也要车夫马上把车篷支起来。这仅仅是他抵挡恐惧的外在表现。另一方面,一切被禁止的东西都让他感到心里踏实、清楚明了,而对一切没有被政府明令禁止的事物他都觉得可疑、害怕。他的一句时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在这部篇幅不算长的小说里这句话竟然以不同的方式出现了九次之多,简直就像咒语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特别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总是像一个幽灵一样不请自到地造访每个教师的住所,一句话不说地坐上一两个钟头,然后又像幽灵一样地消失了。他的恐惧像毒瘤一样一点一点地蔓延,传染给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他在学校里待了15年,整个学校乃至全城被他这样的情绪控制了15年,竟然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想要反抗,想要对他说一个“不”字。同学们可以想象一下,那是怎样的15年啊!全城的人什么都怕: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寄信、交朋友、读书,不敢周济穷人、教人识字,不敢吃荤、打牌,不敢搞任何娱乐活动,人们都像他一样蜷缩在自己的套子里苟且偷生。
而最可怕的是,渐渐地,这一切都成为了习惯,成为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在小说的结尾部分我们可以明显地体会到这一点。别里科夫死了,死得非常具有戏剧性:学校里新来了一位史地教师,从乌克兰来的,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姐姐华连卡,他们的到来如同一块石子一样把死水一潭的沉闷生活搅起了涟漪。乌克兰是俄国的南方,那里气候宜人,总是阳光灿烂,那里的人的性格也受了那种地理环境的影响,豪爽,快乐,活泼,这一点非常鲜明地体现在华连卡身上。小说中是这样形容她的:她简直就像蜜饯水果,活泼极了,很爱热闹,老是唱小俄罗斯的抒情歌曲,扬声大笑;她就像一个希腊神话中的爱神、美神一样从浪花里钻出来了;小俄罗斯女人只会哭或者笑,对她们来说不哭不笑的心情是没有的……这样的快乐甚至也感染了“套中人”别里科夫,在众人的怂恿下他甚至打算向华连卡求婚了,不过也仅仅是打算罢了:结婚以后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把他给吓住了,尤其让他害怕的是华连卡姐弟两人的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他认为他们竟然骑着自行车穿街而过简直不成体统,以华连卡这样的活泼性情,说不定以后就会惹出什么麻烦来。于是他来到华连卡弟弟那里,告诉他这不应该那不应该,这不对那不对,最后被这个火暴脾气的弟弟揪着脖领子从楼梯上推了下去,而这恰巧被华连卡看到了。别里科夫又怕又羞,过了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别里科夫就这样极具戏剧性地死去了。学校以及城里的人以为就此可以享受解脱的自由了,而悲哀的是,这种恐惧的情绪已经渗透到每一个人的血液中去了,好心情持续了还不到一个星期,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照先前一样,仍旧那么压抑、沉闷。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头呢?它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呢?在小说的结尾处兽医伊万·伊万内奇分析得很有道理,他认为:“自己受到委屈和侮辱而隐忍不发,不敢公开声明站在正直自由的人一边,反而自己也弄虚作假,面带微笑,而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为了有一个温暖的小窝,为了做个不值钱的小官罢了。”这就是根源所在,为了保全自己、为了一己私利而丧失人格,丧失做人的尊严,丧失做人的起码原则,如虫豸一般苟延残喘。
这样的例子在契诃夫的小说中比比皆是:《变色龙》中的警察奥楚蔑洛夫因狗的主人的不同而瞬息万变的态度活脱脱地勾画出一个丧失人格尊严的势利小人的丑恶嘴脸;《一个官员之死》中的小官吏仅仅因为在戏院看戏时打了个喷嚏,唾液喷到前面一个大人物──将军的头上,而因此变得坐卧不宁,惶惶不可终日,尽管将军并不在意,他却一次次地找上门去解释,到最后倒真的把将军弄烦了,对他疾言厉色起来,而他最终也竟然因为这样一个极偶然的事件丧失了性命,那情景简直让人不忍卒读。契诃夫以细腻的手法描写了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揭示了精神上的奴性是多么害人,多么可怕,对人心灵的毒害是多么巨大,一个丧失了人格尊严的人是多么地猥琐……
这些都堪称契诃夫创作中的经典。契诃夫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和戏剧作品都在表现同一个主题:奴性和奴性产生的历史根源和心理。契诃夫也许是俄罗斯第一位认识到金钱、官职、权威和权力不过是奴役的外部原因的作家,而奴役真正的工具是恐惧。恐惧使得《装在套子里的人》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恐惧使得他的同事们敢怒不敢言。而恐惧产生的根源是渗透在人骨子里的奴性和漠然。试想,如果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把自己当成顶天立地的人,能互相关心,把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打破,而不是在他人身上寻开心(学校里的人极力撮合别里科夫与华连卡的婚姻并非因为他们关心他,那不过是给烦闷无聊的生活寻找点调味剂罢了)。那么,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内心怎么可能被恐惧牢牢地控制住呢?人还有什么必要把自己装在“套子”里呢?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结合契诃夫1892年完成的小说《恐惧》来理解。这部名为《恐惧》的小说,可以说,是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的绝好诠释,通过它我们可以更深刻、更准确地理解《装在套子里的人》所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整天生活在恐惧之中,对什么都怕,而原因呢?照他自己的话说:“我体会到生活状况和教育把我限制在狭小、虚伪的圈子里,我的全部生活无非是天天费尽心机欺骗自己和别人,而且自己并不觉得……我想象到我一直到死都摆脱不了这种虚伪,就心里害怕……我们往往不公道,对人造谣中伤,破坏彼此的生活,把我们的全部力量都浪费在我们不需要的而且妨碍我们生活的无聊事情上……我怕人们,是因为我不了解他们……我不明白人为了什么缘故要生活下去。”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契诃夫在日记中写过这样的话:“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我们俄罗斯这样,人们受到权威的如此压制,俄罗斯人受到世世代代奴性的贬损,害怕自由……我们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得太惨了。”而恐惧和害怕的结果就是使人们千方百计地想要保护自己,把自己装在他们自认为安全的“套子”里。像别里科夫那样墨守成规、循规蹈矩,想方设法地“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就像兽医伊万·伊万内奇说的:“问题就在这儿。我们住在空气污浊、极其拥挤的城里,写些不必要的公文,老是玩儿纸牌,这岂不也是一种套子?至于我们在懒汉、无端找麻烦的家伙和愚蠢而闲散的女人中间消磨我们的一生,自己说也听人家说各种各样的废话,这岂不也是一种套子?”的确,想方设法地与大多数人保持一致,尽量不出头露面,过着与大多数人同样的生活,这确实可以使人相安无事地终其一生,但却残害了多少心灵,甚至扼杀了多少天才啊!这样的生活怎么会不让人烦闷呢?长此以往,这样的生活培养了人的惰性、懒散和无聊。作为深刻洞察俄罗斯人心理特性和民族劣根性的伟大作家,契诃夫除了倾力表现俄国人的奴性及其产生的根源,他还倾注了大量的笔墨表现俄国人的无聊和烦闷。这是他创作中的又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
“不行,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应该是契诃夫写这篇小说的最终目的,是这部小说的最强音,也是他写作同类小说的宗旨。如果说19世纪的俄罗斯古典大师,如普希金、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塑造了一系列“小人物”的形象(社会底层的小官吏、穷人等),对他们寄托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悯,那么,到了契诃夫这里情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举出的几部小说中的主人公都算是“小人物”,但作家笔端流露出的指责却远远多于同情,是批判,批判他们本身的软弱无能,指责他们不知自尊,在有权有势者面前卑躬屈膝。所以说契诃夫表现的不是“小人物”,而是妨碍他们成为真正的人的东西,因为在契诃夫的心目中人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小人物”,他认为一个人“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尊严”,一个诚实的人“不可能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地位的卑微而贬低自己的尊严,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大写的人。在给友人的信中契诃夫写道:“应该写这样一部小说,表现一个年轻人,一个农奴的儿子,一个从前的小商贩,一个受过官职尊卑教育、吻着神父的手、膜拜别人思想长大的中学生和大学生是如何一点一滴地摆脱掉自身的奴隶印记,表现他如何在一个明媚的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的血管里流着的已经不是奴隶的血,而是真正的人的血。”
(选自《新讲台:学者教授讲析新版中学语文名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有删节)
四、“套子”之我见(王诚良)
《装在套子里的人》是契诃夫短篇小说的代表作,是一篇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和广泛社会影响的作品。小说题目中有两个醒目的词:“套子”和“人”,虽然二者密不可分,但人们在译介这部作品时,往往忽视“套子”而偏重于人,即别里科夫形象分析,认为作品的主要价值在于塑造了一个具有跨国界、跨时代的巨大概括性的典型。笔者看法不尽然,认为这部作品主要价值在于写出了套子的巨大作用,体现了作者对套子的深刻思考。小说中的主人公别里科夫是一条被套子套住了手脚和思想的可怜虫,没有套子就没有别里科夫,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只是对套子作用的印证。因此,认识、分析套子的内涵、特征、作用是把握这部作品的关键。
那么,什么是套子呢?套子是一种比喻说法,也可以说是规矩,它实际上是指限制人的思维、行动的各种思想观念、纪律、法律、制度和生活环境(生活圈子),它对人的要求是“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人都是社会的人,都与别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社会为了维护一种秩序,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就会制定各种各样的套子(规矩),宣传各种各样的人生观念,以制约人的行为和思想,人一生下来,似乎就要落入套子,每个人都是生活在各种套子之中,因为都要遵规守矩,都要受到各种制约。人是实践的人,实践行为有着两个制约因素:一是受理想、愿望、目的需要的驱使,这是内在动力。一是受社会文化套子的制约,这是外在因素,它使人社会化,规定了人的社会角色,实践的行为方式。这两个因素是对立的统一,前者遵循自由原则,后者遵循强制、服从原则,两者经常发生冲突,由于个体需要很难与社会套子抗衡,往往是后者战胜前者,社会化的套子扼杀个人的自由性,社会化的套子可以转化为前者,即成为人的内在目的需要。
社会是一个由多种因素组成的复杂的整体,政治、经济、军事、宗教、道德、文化等各个部门及各行各业都必然产生套子,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划分各种套子的类别的话,大体可以将其分为合理的、落后的、反动的三类。合理的套子,如生活中必要的规章制度、进步的道德规范,在民主基础上制定的法律、法规;落后的套子,主要是指已经过时的、违反客观实际的套子,如封建社会的繁琐礼仪,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世俗偏见;反动的套子,是指反动统治阶级制定的愚弄人民、压迫人民的法律、制度、观念,如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套子”──沙皇俄国的各种反动法律、条令。
社会没有套子不行,人不受套子的约束也不行。如果天下的人都随心所欲,各行其是,一切乱套,社会就会混乱不堪,局面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收拾。由此可见,必要的、合理的套子是保持社会秩序稳定、推动社会和谐、健康发展的强大力量。但是,套子也有负面作用,特别是落后、反动的套子,像枷锁,可以把人的手脚、思想套“死”。一个人长期生活在一种落后或反动的套子中,久而久之,循规蹈矩,就有可能形成一种单一的、僵化保守的思维模式、思维习惯,就会被套得服服帖帖,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对套子以外的事物会产生排拒感。从这种意义来讲,人的思想是套子的产物。套子在人类生活历史中起着两重作用。
《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是一个生活在沙皇俄国反动套子中的人,契诃夫是从揭露、批判沙皇反动套子的危害性的角度来刻画人物形象的。小说始终贯穿着一个基本思想:套子决定了别里科夫一生令人可笑、可厌的命运。对于这一基本思想,作者是从三个方面进行具体描写的。
首先,契诃夫写生活套子把别里科夫套“蠢”。本来,人在雨天出门,要打雨伞,穿雨鞋,这是生活常识。别里科夫竟天天装在这个套子里,形成了一种思维惯性,“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着雨伞”。一年四季,不管天冷天热,有蚊子没蚊子,“床上挂着帐子。”他找对象,准备结婚,并不是出于内在情感需要,而是为了不乱“男大当婚”的俗套。他的口头禅就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即“千万别乱套啊”!他满脑子世俗成见,一旦适应一种套子,一种生活方式,就把这种方式死搬硬套到各种生活之中,主观脱离客观,有着像堂吉诃德一样的愚蠢,套子已使他完全失去了主体意识,失去了理性。
其次,作者写反动套子把别里科夫套“坏”。小说写于1898年,当时俄国沙皇政府实行白色恐怖和高压政策,经常颁发限制人们思想、行为的法律、法令。别里科夫是一个普通中学教师、其貌不扬,人们对其不屑一顾,大家甚至不能想象他是一个可以结婚的人。然而,他在沙皇各种套子的束缚下,心地变坏了,成为沙皇统治的鹰犬。他不但自己视报纸上的条文为金科玉律,而且还要求别人也落入圈套。“凡是违背法令,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虽然看来跟他毫不相干,却惹得他闷闷不乐。”如一个同事参加祈祷式去迟了,中学生顽皮闹事,“在教务会议上,他那种慎重,那种多疑,那种纯粹套子式的论调,简直压得我们透不出气。”由于他搬出沙皇的法律条文压人,随时都可能向上面汇报,出卖人,大家都怕他。“太太们到礼拜六不办家庭戏剧晚会,因为怕他听见;教士们当着他的面不敢吃荤,也不敢打牌。”这个城市在他生活的十五年间,全城的人“什么事都怕。他们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足见别里科夫对人们危害之大。这个小人物凭借套子的威力,发挥着对人们的震慑作用。他在和柯瓦连科吵架时,口口声声要把谈话内容报告校长,并威胁说:“这事又会传到督学的耳朵里……这还会有好下场吗?”这完全露出了他一副沙皇套子忠实走狗的嘴脸。
最后,作品写反动套子把别里科夫套“死”。别里科夫是在与柯瓦连科吵架后气死的。这个“气”有两个方面:一是气在受到了柯瓦连科的怒骂和怒推。柯瓦连科把他骂得很凶,推得很重,他口舌上无力抗衡,拳脚上也不能相迎,一副狼狈相,又遭到女朋友哈哈大笑的奚落,人格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二是气在柯瓦连科明目张胆地乱套,并毫无顾忌,这是他气死的主要原因。十几年来,城里人都对别里科夫敬畏三分,不敢乱套,唯独柯瓦连科压而不服,言谈举止大出格,大乱套,别里科夫感到无力制止,“礼崩乐坏”,他痛心疾首,结果忧郁不堪,气急败坏,得病而死。他死死抱住套子不放,极力维护套子,最终为套子献出了生命,成为反动套子的殉葬品。
马克思说过,在各个社会中,统治阶级的思想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统治阶级的思想中,有着统治阶级的套子,由此可知,统治阶级制定的套子在社会上也是占统治地位的套子。套子的力量是巨大的,它统治着整个社会,并且禁锢着人的心灵,扭曲着人的性格。时势可以造英雄,时势也可以造狗熊。别里科夫是黑暗王国中的狗熊,也是沙皇时代独裁、专制、高压政策的产物,契诃夫在作品中深刻地阐明了这一点。作品中人物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很明显,契诃夫通过别里科夫命运的描写,揭露了沙皇政府的残酷统治,展示了反动套子可怕的淫威。作品中人物深情地发出对自由的呼唤:“自由啊,自由!只要有一点点自由的影子,只要有可以享受自由的一线希望,人的灵魂就会长出翅膀来。”呼唤自由,就是呼唤俄国革命的到来,就是呼唤打破落后、反动的套子。这是作品深刻的思想意义所在。
《装在套子里的人》除了有深刻的批判意义外,它还有极为重要的认识意义。契诃夫在作品中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人的主体性问题。人是环境的产物,人也可以反抗环境。人虽然离不开套子,但也不能完全愚昧无知地被套子套住,人应该有理性,要敢于怀疑,善于反思,跳出洞穴,破除迷信、盲从、奴性意识,改变陈旧的思维模式,形成开放的眼光和主体意识。总而言之,人生要有约束的规矩,但不能作茧自缚;人必然进入生活圈子,但不能落入怪圈,这就是《装在套子里的人》给我们的深刻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