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该交代几句宋之玉奶奶的情况了。奶奶后来身体倒还好,只是脑子越来越迷糊,最后谁都不认识什么都记不住了,智商退化到几岁孩子的程度。按照现在的医学来看,一定是患了老年痴呆症。她连孙女都不认识了,看见桂莲,就慌忙将自己的饭碗用手罩住,生怕桂莲将她的吃食抢了去。在她的意识里,将桂莲看作了假想敌,在她的潜意识里,一定把自己当做了孩子,只有孩子才能把孩子当做竞争对手。在桂莲四岁那年,奶奶在一场睡梦中再没有醒来,安静地走完了一生。
在宋秀堂三岁那年,刘杏儿和宋连云也先后撒手人寰。刘杏儿先走的,一向无病无灾的她,一场重感冒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刘杏儿走了以后,宋连云的生活一下子迷茫了起来,他身体里的精神支柱在刘杏儿离去的瞬间轰然倒塌,他开始变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久也病倒了,时间不长就也跟随刘杏儿去了。
不得不说,死亡本身,也是人生的一个很重要的过程,尼采说过:“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得敬畏生命。”生命结束得有尊严一些,自己不要遭太多罪、不要太长时间拖累家人。如果人总有死去的一天,那么,死亡的过程时间短而痛苦少,可以说是每个人都期望的。当地人何尝不是这样认为,尤其那些老人们,坐在一起聊天,难免会聊到生死这个话题。他们几乎每个人都会说的一句话就是:“希望修来一个好死。”而大家也都说刘杏儿和宋连云一前一后走得这么安然,可以说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在短时间内,少了两代、三人,短暂的悲痛过后,则是漫长的清冷。刚开始,这清冷,让大家觉得悲凉,但渐渐的,他们习惯了这种清冷。仿佛清冷是人生的一部分,他们在清冷中生活、劳作、生儿育女,咬着牙在清冷中一丝不苟地完成着人生的使命、践行着活着的意义。
热闹也好,清冷也罢,历史的车轮仍然以它惯常的速度冷静而精准地前行,转眼就到了一九五零年。
一封来自家乡的信,就像头顶滚过的一阵炸雷,将张栓女几乎击昏,她手里攥着信,一个趔趄,跌坐在炕上,在这夏日闷热的午后,一股寒意却在瞬间传遍她的全身。
这封出自刘粉花手的只有一页纸的书信,彻底改变了张栓女、宋之玉和他们孩子的人生轨迹。
刘粉花在信中写道,人生的重大变故,击碎了她的心,她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继续正常生活,她像一个漂泊在暗夜中的幽灵,恐惧、痛苦、绝望始终伴随着她,她想前进,但四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她找不到方向,只能在原地不停地打转。他的大儿子,是她在人世间煎熬的唯一理由。她在信中说,若不是这个儿子,她一定早不在了。
粉花的字,说不上好,但是很有力,和她的性格一样,泼辣,带着一丝男人的果敢。但这一次,字迹则绵软无力,让人感觉她的状态很不好,就连拿笔都是强打精神。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栓女,我恐怕不行了!
近日,我的病多有加重,姐姐从二份子请来了郎中,把脉以后,说我伤心过度,是心病。给我开了几副中药,煎的喝了,一点作用不起,还是越来越重。
我自己知道,这病,恐怕医不好了,那就随它去吧。说真的,栓女,此时我心里反倒很轻松,我终于要解脱了!你知道,现在的我活在这人世间,就是受罪,我的心,每时每刻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着一样,你知道那种痛吗?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如今他终于可怜我,要让我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了,不瞒你说,我心里居然是快乐的。只是,我放心不下我这唯一的儿子。
请你一定要记住,他今年十一岁了,生日是九月初六,生在卯时,他的名字叫宋根生。
栓女,我这一生,短暂而苦难,也没什么朋友,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有时候想起你,眼泪就掉落下来,你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本以为我们这么年轻,这辈子我怎么着也能再见到你,可万万没想到,那年冬天你被你大带着去了归绥,前一晚你去我家,竟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我时常想起你,想起我们的过去,有时候,我站在你家门口,就那么呆呆地站着,我们在一起嬉笑的一幕幕不断在我脑海里上演。我望着你家的大门,幻想着你能够从里面走出来。
可是,你知道,每一次,我都是失望。
栓女,如今,我托付你一件事,我想你会答应。我姐家日子不好过,六个孩子,姐夫又是个烟鬼,家里少吃无燃,姐姐整日以泪洗面,她发愁不知怎样养活大她这六个孩子。我的根生,我想就不能再给她增加负担了,我想将他托付给你,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亲儿子!
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
栓女,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不要难过,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这就是我的劫数,何况,我也解脱了!
你见到根生,就像见到了我一样,保重,我们......来世再见!
粉花
一九五零年七月十八日
八天以后,宋之玉和张栓女,带着二闺女和秀堂,将举家迁往五份子,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人要离开奥子卯,去到张栓女的故乡生活,为了粉花的嘱托。
这是一个重大决定!同时,对于这一家人来说,也是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
他们不把桂莲带走,因为早在五年前,桂莲就和同村一个叫做蒙三的小男娃定下了娃娃亲。接到粉花来信的第二天,宋之玉就去蒙三家里,和他父母说了他们的情况,说他们不得不马上迁往后山,这一走,山高路远,再见恐怕很难。就希望桂莲能够尽快过门,过来先做个童养媳,待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再完婚。
此时的蒙三,十几岁了,生得非常英俊,而桂莲也出落得眉清目秀,属于放在人群中,会让人一眼就能挑出来的那种。
对于这门亲事,蒙三的父母自是十分赞成,因此,他们痛快地答应了,同时也为他们突然的远行而深感不舍。两家人稍作准备,五天后,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桂莲就算过门了。她小小年纪,不懂为何突然就需要住在蒙三家。哭闹了一阵,一看无济于事,大人仍然坚持他们的做法,也就妥协了。
将一切都安顿好,第八天,宋之玉一家四口,带着简单的行囊,牵着一头毛驴,沿着一面是山一面是悬崖的崎岖山路,离开了奥子卯,向着遥远的西北方,踏上了漫漫征程。
行囊不多,都放在了驴背上,秀堂坐在箩筐里,箩筐用绳子结实地吊在驴的腹部左侧。对于秀堂来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走出奥子卯,又是乘坐这样独具特色的交通工具,他觉得十分新奇,并且有些兴奋。虽然在他成年以后,作为我党一名杰出的革命干部,他走南闯北,但这都是后话。此时的秀堂,坐在箩筐里,贪婪地看着四周的景物,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似的。
二闺女,扎着两个羊角辫,骑在驴背上,她和秀堂弟弟一样,也是生平第一次离开奥子卯出远门。没有桂莲姐姐陪在身边,她多少有些失落,但是眼前的景物很快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对于姐姐的想念暂时被抛在了脑后。她坐得高看得远,兴奋无比,不断地和弟弟分享着彼此的所见和感受。
“秀堂,看,那棵树好大!大大和妈妈合起来都抱不住。”
“哇,树杆好粗,比我家门前的枣树粗多了!”
“二姐二姐,下面的悬崖好深,掉下去就摔死了。”
“呸呸呸!秀堂,你瞎说甚,我们不会掉下去的。”
“二姐,咱们要去哪?”
“大大妈妈说是要上后山。”
“哦,哦,背上铺盖上后山!”
“哈哈!”
“哈哈哈——”
小孩子,总是轻易地就能找到快乐,兄妹俩的欢声笑语,在荒无人烟的沟沟壑壑中长久地回荡。
而对于宋之玉和张栓女来说,两个人的心情却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并且各有各的忧愁和哀伤。
宋之玉原本是个乐观豁达的进步革命人士,在他的心里,大多数事情都是小事,不会放在心上,他也会忧愁,但多的是忧国忧民,家长里短的事情,在他心里一般都不会停留太久。但是今天却不同,此时,如果说他的心里仍然没有涟漪,那是假的。且不说长女桂莲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嫁”了出去,留在奥子卯,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也且不说留在奥子卯的兄弟姐妹,此生不知还能否再见。单单是要长久地也许是永远地离开这片故土,就够让他的心百转千回。人的际遇真是难以预期,十几年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爱上的人会是这样的女子——一位就像从天而降的远道而来的纯洁无瑕的美丽女子。而十天前,他也从未想过,他会随着她,迁徙到她的故乡去定居。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对于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请求,他都无法抗拒。他在想,上辈子,他和栓女之间,必是有关系的,应该是他欠着她的什么债,很可能是情债。这辈子,她辗转找到了他,他便甘心情愿去为她做任何事情。为她付出,他的内心是甜的,就连眼前这背井离乡的苦,都掺杂着甜,因为这是为了她。宋之玉就这样品味着,体会着,离奥子卯越来越远。
要说内心的波澜壮阔,没有人能赶得上此时的张栓女。是的,此时她的心里,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千万种情绪在她汹涌的心海中此起彼伏。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这十三年间,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她痛得不愿意去回忆。如果说当年来的时候是毫无预兆猝不及防,那么今天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仍然不是她刻意追求的,此时的栓女,有种不真实感,她以为这不过是某一场熟悉的梦境而已。然而,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她是真的背上铺盖上后山了!她突然有些迷惑,脑子一片混乱,她不知道老天是什么样的思路,究竟是按照什么样的法则来安排自己的命运。但是,能够再一次安排她回到家乡,这终究是对她的褒赏。且不论她是基于多么哀伤的理由回去,且不论来时妙龄少女回去已为人妻人母这十年已是沧海桑田,只要能够回去,能够再次站在家乡的土地上,能够再见到母亲,对她来说,已是命运在她身上的又一次大手笔!如果——如果还能够去到杜家祥的坟前,看看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那......那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情境和情怀呢?张栓女望着路的尽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夕阳渐渐西沉,将他们一家四口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投在黄土地上,一群小鸟欢叫着从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想必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飞回巢穴。
“妈,后山还有多远?”
“很远,很远......”
“大,我们还回奥子卯吗?”
“我想——应该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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