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余晖落旧城,
曾经天下割鹿地,今朝江湖英雄冢,
谁不为虚名?
——忆江南
宽阔官道上一位年轻人,风尘仆仆。手搭阳帘远远一眺,一座城池在望。
开封,大梁门。
已至黄昏,西斜的日头拼着最后的余力将金辉遍洒,放眼望去,整个天下仿佛都被披上了一层黄金甲胄。
年轻人本不健硕的身形在地上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就像戈矛,刺出的是一往无前的满腔热情。投身于江湖之中,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豪迈,年轻人虽显青涩,却身具昂扬朝气,正可在朽坏污浊的武林展现出这一份难得的气概。
只是,也要看这位年轻人能不能抵得住自人性满溢至整个江湖的劣根流毒。
天边升起一轮月,似白纱般清透,盈盈悬在这座城上,映照着这一座大城。开封旧为国都,如今势弱,也只有从青砖乌瓦间的规整与气派才能寻见当年的一些风采。
年轻人是在城门将要关闭时候进的城,直通东西的长街上行人稀零,稍显冷落,街边的店铺,除去酒舍饭堂青楼瓦舍,其余的都已上了夹板。
白日间的繁华到了这时,只有一地狼藉留作回响。
年轻人停步在一处气派的大院门前,门口立着三五个彪壮护院,腰间跨刀,见有人靠近,神情仓促,质问道:“你是何人?”
“天山宗侯亮平,拜上蔡七师叔。”
人人脸上难言惊喜,“原来是天山宗出山试炼的侯少侠,快请,快请。”说着簇拥侯亮平进入院内,有人头前跑去禀报。蔡七最近为了一件事颇觉头痛,这就听人报来师门有人下山,不禁喜上眉梢,心里的慌愁顿时一扫而空。
天山宗远在西域天山群谷之中,与中原武林相隔甚远,但归根结底也同属湖海一脉,每过个三年五载便会有一位被宗主认可的徒子下山,远赴中原闯荡,为门派争得荣光。
蔡七年轻时候拜师天山宗,谁知学了若干年却一无所成,武艺终究平平,不过好在有一副精明头脑,于是当时的宗主便命他驻扎中原,也算是天山宗的与武林联络的据点,不至于偏居一隅,盲人瞎子似的不识江湖动向。
侯亮平从未见过自己的这位师叔,只是听师傅讲起,初入中原武林的第一站自然要来拜会,以后在江湖上也好方便行事。
院落甚为宽阔,足有十数丈见方,青石铺地,两侧房屋严整,点燃数十红灯,将院子照的血一般诡异的红亮。大堂正中高悬一匾——和气生财。天山清僻,即使堂堂宗门也不像这般规模,侯亮平不禁暗赞,自己的这位师叔显然在江湖中混出了些气势。
只是不过才傍晚时分,怎么早早就点起宫灯。
侯亮平心中思绪略一飘过,不料,这时,忽的一剑自暗中击来,明亮之极的一闪即刹,身随的护院大汉惊叫着蹲地抱头,侯亮平忙中不乱,真气流转将面容都罩上了一层冰气寒霜,拔出腰间钢剑,不避不躲,迎上一击,使的正是天山总遇强则强遇力抵力的刚硬之道,三尺开外便可感受到剑上肉眼可见的刺骨冰寒。
来人一见反而退却,剑一挫,一蓬硕大黑影飘忽辗转,落在侯亮平身后。“师侄果然好剑法,若非我躲得快,怕不被你寒冰剑气所伤。”
说话之人一脸臃肿富态,头面油亮,宛如个大肉球的身量,哪有一丝江湖人物的风采,不过中原武林整日价尔虞我诈,也许动脑的时候远多于动手。看适才与自己师出同门的剑法,这一位定然就是蔡师叔了,只不过他的剑法只具天山剑术之形,剑上的内力却是平平,侯亮平上前便拜。
蔡七不禁喜形于色,急忙上前搀扶,一道来到堂内。
“小子学艺不精,还望师叔指教一二。”侯亮平久居山谷,性情青葱,不知遮掩,他不明师叔试剑所谓何意,奉上师门密函后,还未坐定便寻问道。
蔡七大笑略过,“长江后浪推前浪,师侄既被我那掌门师哥放下天山,想来武艺在同辈之中已出群拔萃,我这不入流的老家伙哪敢有什么指点。”
信中无非老话,蔡七拆开瞥了一眼便就放下,目光反而在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身上停驻良久。
侯亮平觉出些异样,不知如何开口,正在这时,街上远远传入一声“梆梆”更响。
初更了。
蔡七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语气也极郑重,“师叔我眼下有件难事,亮平师侄远来是客,一路风尘还未歇停,此时讲来或许颇有不周,但是师叔正值万难,说不得还要师侄帮上一帮。”
侯亮平血一热。
天山宗宗主生性冷酷桀骜,剑术不凡,被门下弟子奉之为偶像膜拜,纷纷邯郸学步,各各腰胯长剑,一袭白衣,面无表情,不苟言笑,能说一个字时从不多说第二个字。平日里都是一副眼高于顶,拿鼻孔对人的架势。天山宗里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吱吱声,门中上下全都跟哑巴似的。
只有侯亮平是个例外。
他是自幼被收养上山的孤儿,性格活泼,难有一刻静止,惹得门中人都侧目以视,以为像他一般不符宗门武学冷酷教义,定然不会讨得师傅欢心,不过众人没想到的是门内试武之时,反而是这个不被大家看好的人技压众人,一举拔得头筹。
宗主史观对他更是宽待,还令他进入山后的冰封禁地修行,一时叫师兄弟们都瞠目结舌。
看到众人难以置信,史观微一摇首,“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们学我的不过是皮毛而已,又有谁能窥得天山宗武学中的勃发生气,和争为顶峰的不屈之勇,好在还有人怀揣着一腔未被风雪掩盖的热血,难得,难得。”
这番心思宗主并未说出口。有些事并非说出来就会被人接受,需要的是悟性,悟不透的,再多言语也是废话,这也是史观从来都少言寡语的原因。
此时侯亮平听闻师叔如此说,自己的身手正有用武之地,性情中激起一点勇慨,起身拱手便道:“师叔有命怎敢不从,只是不知道师叔究竟有何作难之处?”
蔡七得了应承,神色略微放松,“树大招风,因此惹来不少眼红之徒,若是一般人我也不怯,只是这回来的不是一般人,我才会如此焦急,好在有师侄助阵,展示天山剑法也叫世人瞧瞧我天山宗的威风。现在江湖门派林立,我天山宗因位置太过偏远,除了在武林大会上惊鸿一现,日常时候早被人给忘到脑后了,这回在师侄剑下,定要博个一鸣惊人。”
侯亮平虽是从山中走出的没见过江湖之大的小子,但他却不傻,蔡师叔这般夸耀,反倒让他心里一顿,问出一句,“不知来者是谁?”
“魔门。”
武林之中,但凡沾上这个魔字的,从来都不会是什么好事。侯亮平心中打了个问号,怎的,现今江湖之中竟还有魔门人物存在?
他胸中升起一较之心。此回领师命出山,不正也是为在武林中搏名么。
“他们什么时候来?”剑出一指,寒光一乍。
蔡七接道:“三更。”
“不过眼下还有些时辰,师侄远道而来,不妨先用些饭食,待会儿也好有气力,等挨过这一遭,我定为师侄准备一桌接风宴席。”
说道这里,侯亮平腹中还真感觉有些饿了,既然到了师叔家中,也就悉听尊便,不再推辞。
独倚栏,月当空,
半随伤心半随风,
可怜满腹无情事,依人对影尽一盅。——捣练子
“小姐,”
朴老妇恭敬的站立在阿廖沙身后,轻声禀道。
“我娘的病情可有好转?”身后的人并未开口回应,阿廖沙心内便是一滞,这也正是她不愿回头的缘由。
“该死。”
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二字冰冷坠地,顿觉空虚,阿廖沙抓起圆几上的杯酒一饮而尽,姿态竟罕有几分男子利落,眉下一双明目较月还要清冷几分,“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时候,娘亲还不叫我去杀了那个恶贼?”
身后的粗俗声音忽的响起,带着阅尽世间生平喜怒的口吻缓缓道来,“门主准了。”
“什么?”阿廖沙差点失手打碎手中的青瓷酒盅,转身紧紧攥着朴老妇的两臂,难以置信的语气道:“娘,娘她准了?”
朴老妇麻木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岁月磨砺出的皱纹愈加深刻,“正是。只不过,门主还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阿廖沙的郁懑霎那烟消云散,心情简直是自娘亲旧疾复发到现在为止,从未有过的高兴。
“门中的事务,门主要你去处理蔡七那桩事,若是你办的妥当,门主便准了。”
“嗯,行。”
阿廖沙答应的非常干脆。
她从来都不插足门中之事,因为从她记事时起就随着娘亲接触门中内务,但是最后却令她大感难堪与困惑。
门中的行径向来是躲在暗中窥探江湖所有大情小事,无论巨细善恶,一一记录在档,却从不出手干预。阿廖沙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既非敲诈,亦非是要救人于屠刀之下,既非恶行恶着,更非正义英雄。
年幼时的阿廖沙也曾问过母亲,母亲却只是拍着那些沉厚的卷宗道:“这里面的,可都是真相啊。”
真相?
不就是一群所谓江湖英雄或是匪首恶魁做下的许多或盗或抢或淫或乱的丑事。无论明里暗里,所有人不都是那样一副被私欲熏染的黑恶嘴脸。
娘亲的手牵引着年幼的阿廖沙的目光往卷宗上的头一个名字瞧去,“女儿,你看这个人。”
名字底下是这人做下的所有不被世人知晓的恶事,笔墨深浅不一,不尽相同,显然这人仍在犯事,所以记录不曾中断。
“都是这些事,好恶心啊,”
幼小的阿廖沙还不会像大人般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她虽不了解那些恶行的具体含义,但也逐渐开始懂得类似奸杀的字眼所表达出的是什么意思,她操着稚嫩的嗓音埋怨,“他们都是坏人,为什么娘亲不把他们都杀了?”
“杀他们,总也要有个由头。”
“杀这些坏事做尽的坏人还要什么由头?卷宗上列出来的还不够定他们死罪的吗?”
“墨门,从不做无主之案。”
无主之案,指的是没有苦主求告的案子。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无人求上墨门,墨门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横插一手——也不知道是谁立下的这个破规矩。
这时母亲的话锋一转,“不过这个人,我要等阿廖沙长大以后去杀了他。”
“为什么?难道有被他欺负的苦主求上门吗?”
“正是。”
“是谁?”
阿廖沙天真的问,娘亲却一把扳过她那张稚嫩无辜的面孔,从牙缝中硬挤出两个字,“是我!”
这人的名字排在这本卷宗的头一位,阿廖沙被母亲的冰冷眼神吓到,不敢与之直视,目光斜斜瞥着这人的名字。
——霍冷。
日后,当她亲自翻阅卷宗,便了解了母亲的恨从何来。而且,这份痛彻骨髓的恨意似乎还会传染,阿廖沙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鞭笞在母亲身上的无尽痛苦,仿佛感同身受。
当年,母亲怀着身孕逃出霍家的时候。是墨门的门主救了她。大侠霍冷以另一面目在江湖中大肆奸杀无辜妇人的淫行也被墨门门主记录在册。
当他救下母亲的时候,他问了一句话,“你想不想要霍冷死?”
“想。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寝他的皮。”
“那就在这份恶魔的卷宗上按下你的手印。”
“为什么?”
“这是墨门的规矩,黑纸白字,以为凭证。我等墨者秉持正义,却每每在为人伸张正义之后遭人背叛,人心叵测,都为着一己私利,最后我们墨者反而成了受害者霸占金银的绊脚石。所以墨门就立下了这个规矩,为的就是约束求告之人,留下一份把柄,免得翻脸不认。墨门数次几乎屠门,正是受累于此。”
“这么说的话就不劳烦你了,因为这个人我要亲自杀了他,我若死了,还有我未出世的儿女替我报仇。”
当阿廖沙终于能看懂卷宗上沾染着无数鲜血的字句,她也更加完全的继承了母亲所有的恨。她想要杀了这个变态的恶魔,不用套上为武林除害这种冠冕的理由,只是为了自己的母亲,和许许多多被霍冷强奸至死的无辜女子。她的生命似乎都是为此活着。好像杀了霍冷就能天下太平。
这就是世人口中敬仰的英雄。
我呸。
不过眼前还是先要完结蔡七的事。
德行善恶报有时,
莫道天地皆不知,
风去急,雨来迟,刃磨钢剑悬三尺。——渔歌子
蔡七是开封城里的豪富,头脑精明,如今闯下好大一番事业,城里的多数营生都与他有些瓜葛。只不过蔡七两手并非洁净。宴宾楼本是薛家的产业,被蔡七看中后,暗地里纠结武林人士和官场硕鼠一道合谋,贪墨了宴宾楼。
薛家怎咽得下这口怨气,还想拼着积攒的家底讨个公道,是夜却突遭杀手袭击,一家上下十余口除了逃出来的这位薛落花,所有人惨遭屠灭。
墨门从不在江湖中大作宣扬,行事作风极为沉隐,向来讲求的是知者自知。
也不知薛落花是从何人口中听闻墨门,便千方百计求告上门。
阿廖沙的母亲病患在身,行将就木,她从门主手中接过墨门,如今有心将之交托在女儿手上,但是她深知女儿的性情,对于这个表面风光实则肮脏的江湖早就厌倦,所幸的是未被玷污,母亲心怀庆幸,但现在自己命不久矣,她只有借着这个机会叫阿廖沙上手。
就是不知她愿是不愿。
三更,竹木更声响在夜里,空虚孤寡,仿佛也敲在人的心上。
蔡七大院早已做好准备,火把熏熏,良弓大刀,各自就位。只等敌人送上了门来。侯亮平难掩初历江湖便要杀人的心情。魔门,人人得而诛之,今夜正好拿敌酋试剑。
“蔡老板,”
屋顶上忽然有人喊叫。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火把高举,火光将那人的样貌照的白亮。是个顶着一张枯皱面皮的女人。
蔡七暗对侯亮平使了个颜色,“来了。”
便听来人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可想好了么?薛家的产业……”
蔡七怎敢叫她戳破自己的丑事,大喝“放箭,”刹那间,院内阴暗处数十把早架好的强弓一齐发力,箭矢掩映火光,流星也似射向屋顶那人。
那人身影一暗,与夜同黑,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
众人住手,翘首左右,就在此时,四面八方的高墙外此时突然开始朝院中射入箭羽。蔡七的护院躲闪不及,被射中不少,一时间脚步慌乱,仓惶而逃,各自找寻躲避之处。
“该死的,”蔡七边躲边骂。
墨门头两回在初更和二更来时都只是一人而已,详陈事情原委,看蔡七认是不认。若他愿意交出宴宾楼并自死谢罪,一切皆休,如若不然,三次警告过后便是墨门反攻之时。
墨门在武林传闻中是个孤僻的门派,秉持墨子遗旨,从来少与外界有染,虽然一直存在于武林,却未有什么显著事迹,人人都还道他们早灭绝了,谁知现在仍有遗老。头两次来时,蔡七也曾派人跟踪,并在江湖中打探关于墨门的消息,据说墨门如今人丁不兴,正宗墨者不足十人。
蔡七因此放松警惕,为了不叫自己的事被外人知晓,他不便邀请武林援手,就在这时,同门师侄恰逢其会找上门来,蔡七大喜过望,试过侯亮平的剑法后,心中更加笃定今夜之功定胜。
但谁能料想到,现在光是围墙上的射箭手就有二三十位之多,箭射如雨,飞蝗般扑向院中众人,瞬间死伤不少。
侯亮平不退反近,善远攻者不善近守,他借机隐没行踪,避在人后,偷偷贴近院墙。等来到墙根,发现并没有被察觉,心中一稳,突的暴起,剑身飘摇横掠,将露出墙头那些射箭手的头颅一个个凌厉削落,几道喷泉似的血箭从死人的腔中怒喷而出。
头颅滚落在地。
他们到死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快就死去,甚至连出手者也没看清便葬送在了剑下。
其余的弓箭手见此情景,竟视若无睹,手上不停搭箭射击,射的仍是院中仓皇逃窜的人,就算侯亮平已飞身到他们面前,依旧如此,视死如归。
侯亮平迟了迟,下手便慢了,只见墙头上幸存的箭手射完匣内的箭矢,整顿队伍退去l。就像浪来时急退时徐,从容不迫。
这可不太像是敲诈者的作风。
屋顶上又现身一人。
“蔡老板,可有觉悟了么?”
听上去却不是刚才那个苍老的声音。蔡七不敢答,他知道自己的斤两,硬拼从来都不是他的行事作风,这时高呼,“亮平师侄,此一回就要指望你了。”
屋顶来者正是阿廖沙,她从朴老妇处已知眼前这人的来历,高声便道:“侯亮平,出身天山宗,三岁以前事迹不可考,后被天山宗史观收养,二十一岁宗门武试时,剑技艳绝,被史观看中,选为下山弟子,三十七天前下天山,今日酉时进城。我说的可对?”
侯亮平惊得无言,这究竟是什么人,能将自己的事调查的这么清楚,这时他已明白来人并非像师叔说的那么简单。
“你是何人?”
“墨门。”
“魔门?”
“墨门,”阿廖沙纠正道,“蔡七为谋宴宾楼,伙同官吏和黄河老鬼一道暗害薛家,杀人十五,一人得逃,如今墨门接了求告,今夜已是第三次警训,蔡七仍执迷不悟,我等只有杀之以儆效尤。”
侯亮平这才恍悟,“师叔,她说的可是真的?”
蔡七抹去额头冷汗,“你管她是真假,你我同门之谊,如今师叔正要靠你救命呐。”
“你杀人的时候,被杀者是否也是这般求饶的,”侯亮平笑了,只有笑声而无笑意,“怪不得师叔做下偌大的家业,原来凭的是这样的手段。”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亮平望着蔡七的眼神颇有其师的冷酷,道:“下山时师傅教诲,要做个英雄,但别逞英雄,你所作所为若真如这人所言,我救了你,算不算英雄?”
阿廖沙饶有兴趣的注视着脚下发生的事。
蔡七五内焚煎,“怎么,你学艺学到头,便只学到了这些狗屁的英雄侠义么?”
侯亮平回道:“你我不为侠,习武何用?”
“是该说你无知,还是该说天真,”蔡七觉得很有必要开导一下师侄,好让他对江湖有个清晰的认识,也为自己的性命着想,“侠义万丈不如黄金一两,这世上谁还像你这样怀抱着痴想,在天山那种地方待久了,头脑难免迟钝,等替师叔熬过这一关,且听师叔为你慢慢道来江湖规矩。我看即使是大侠霍冷,虽然表面风光,其实不知背后是什么货色。现在也只有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才会有这样的念头了。”
侯亮平还未搭话,阿廖沙在屋顶却发声,因为蔡七提到了霍冷,那是她心中的一根芒刺,只听她道:“你猜的不错,霍冷确实禽兽不如,他的命不日就要由我去取,而你的命,今夜也休想逃出我手。 ”
“师侄,”
蔡七哭丧着脸。
侯亮平头一遭见识了江湖的真面目,就像师叔这时的表情一般。他耸耸肩,两手一摊,“师叔,你也是在天山待过的,可见过山顶终年不消的积雪,每每跟师兄弟们一道,他们总是感叹漫天白雪皑皑,而我,却只喜欢露出雪地的那一朵粉红雪莲。”
“扯这些废话作甚?”蔡七不耐,生死就在眼前,他怎有心思听侯亮平胡扯。
侯亮平道:“难道师叔不觉得冰雪封山的平静跟这个波澜不起的江湖很像吗,我却非要在这沉闷之中绽放出一点属于自己的颜色来。这是我所坚持的正义,也正是属于我天山宗的武者之气概。师叔,恕师侄不敬。”说罢,亮剑归鞘。
蔡七没想到他会被一个后辈教训,脸面羞臊,心里生起一股压抑不住的狂躁,抽出长剑,作势欲起,“不就是死么,今夜倒要看你墨门有多大能耐?”
话音未落,屋顶上衣袂烈烈,那个女子动作急速,执剑之手不等蔡七动作便抢先击出。
从天而降的剑法,叫蔡七大惊。
“无字快剑,没想到墨门原来是连家人。”
阿廖沙莞尔,剑势一转,大开大合,蔡七又合不上嘴,剑法这时却变成了宋氏重剑术,剑招连续犹如天然,看不出一丝变招时的顿挫,可见此人武艺不凡。
蔡七彻底颓了,他的一点末流剑法怎是来人的敌手,只这一刹,阿廖沙手下无情,剑已刺入蔡七当胸。
蔡七心有不甘,强忍痛楚将脸转对侯亮平。口中渗出一道暗血,惨淡着嘶吼,“真是掌门师哥教的好徒弟。”
挣扎着说出这句遗言,含恨死去。
侯亮平忽然拔剑,“师叔的行为我虽不敢苟同,这一场死期也是你咎由自取,但是同为天山宗人,我虽没有出手救你,却要为你报仇。”
阿廖沙不躲不避,任凭侯亮平将剑对着自己,“怎么,墨门为民除害,却换来你的冷剑,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
侯亮平的剑身微颤,“你们墨门所为就敢自称为正义么?”
“当然,”阿廖沙挺胸,将头颅高昂,“墨门所为若是算不得正义之举,那这个世道可真要彻底沦陷了,只是,墨门的正义太过压抑。”
压抑……
侯亮平喃喃,“那我该怎么做?”他下山就是为了找寻武道,争为英雄,谁知遇上蔡七的事,心中如麻,将自己原本的构想都给搅乱了。眼前虽是夜,对于他而言,则更像是一层拨不开的迷雾。
“世界大了,又怎能用一两句话说的清楚,不过听你适才所言,可见心胸不凡,不妨试着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看看你所坚持的正义究竟是对是错。”
黑暗里走出一人,鬼魅般飘至阿廖沙的身后,声音里却有一种灼灼热度,似乎将侯亮平的心暖的火热。
他一抬头,却正好迎上阿廖沙也在打量他的目光,莫名地二人心中不禁一动。
这个年轻人似乎跟自己一样大,阿廖沙心里生出一丝别样味道,她笑言,“你还想杀我吗?”
侯亮平放下了剑。
“怎么,你不想做英雄了吗?”
“英雄?”她身后的朴老妇道:“什么是英雄,东街老李自十岁起便接班老父做了掏粪的活计,如今已有六十二岁,几十年未曾间断,这份坚持算不算英雄,摆果摊的大刘拼死从疯狂的快马下救出一个小孩,自己的腿却被马给踩断,这份一刹那间的勇气算不算英雄,世上英雄云云,所有敢为人之不为者都可称之为英雄,像尔等,不过是赳赳武夫罢了。英雄可不是口上说说而已的。”
侯亮平若有所悟,阿廖沙也受教良多。
“你还想不想做英雄?”阿廖沙忽然想到一事。
“怎么做?”侯亮平问。
阿廖沙道:“随我去做一件事,杀了大侠霍冷。”
“他犯了什么事?”从刚才的语气中,侯亮平就听出她对霍冷言辞不善。
阿廖沙回道:“你若愿意去,我就告诉你。”
“行。”
也不知怎的,侯亮平对她竟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那就走吧,”阿廖沙回头对朴老妇道:“姥姥,我寻了个帮手,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
朴老妇颇感欣慰,点头应道:“嗯,你可要小心,早去早回,这也算是你家的私事,墨门弟子不便出手,全要靠你自己了,还有墨门,门主已逝,以后就全要靠你了。”
“我知道,”阿廖沙心情低沉,“只是这墨门门主我不愿意做,还是由姥姥你接任吧。”
“那怎么行?”朴老妇连连摆手。
“怎么不行,你知我无心于此的。”阿廖沙说。
朴老妇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为姥姥寻得千年老参,好叫姥姥长生不老,执掌墨门,一直作江湖的眼目和尺度。”
阿廖沙此时难得将墨门二字说出口,可见心中也不再抗拒,或许她终于能体会到,这个看尽江湖污秽的门派孑然于世,凭借所坚执的正义在死水中开出的这一朵墨色莲花。
醉时拔刀张弓,
天下莫敢不从,
杀人如草芥,
忽的疼煞腹中,茅坑,茅坑,
你与我何不同。
——如梦令
——终——
武侠江湖
琅琊令
参见姊妹篇:仇见天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