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13 华杉
孟子讲的道理好简单明白，不过两千多年后，许行的思想，照样有市场。
【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曰：“然。”
“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
曰：“否，许子衣褐。”
“许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织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曰：“许子奚为不自织？”
曰：“害于耕。”
曰：“许子以釜甑爨（cuan），以铁耕乎？”
曰：“然。”
“自为之与？”
曰：“否，以粟易之。”】
孟子问：“你那位许老师，说国君也该参加生产劳动，那他自己，一定要自己种的庄稼才吃吗？”
回答说：“当然。”
“那他自己织布才穿衣吗？”
“不！只是穿粗布衣服。”
“他戴帽子吗？”
“戴。”
“戴什么帽子？”
“戴白绸的帽子。”
“自己织的吗？”
“不是，用谷米换来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织呢？”
“因为妨碍农活。”
“他自己用锅做饭吗？” 釜甑爨，釜，是锅；甑，是蒸锅；爨，是烧火做饭。自己用锄头耕田吗？“
“对。”
“那锅都是自己做的？铁都是自己打的吗？”
“不是，用谷米换来的。”
孟子一句句追问，闹了半天，这许行的自食其力，自己劳动，也只是挑一项耕种煮饭，织布打铁制陶他也做不了，还得靠别人。
【“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 】
孟子说：“农夫用谷米换取锅甑和农具，不能说损害了陶工铁匠的利益。就像陶工铁匠拿锅甑农具交换农夫的谷米，也没有损害农夫。许老师说样样事情都应该自力更生，他怎么不自己制陶打铁呢？样样东西都从自己家里拿，岂不方便？为什么许老师还要一样一样的和别人交换，那么麻烦呢？”这里的“宫中”，就是自己家中。
陈相理屈词穷，辩解说：“各种工匠的工作，本来就不是一方面耕种又同时干得了的。”
农民做不了制陶打铁的活，陶工铁匠也不耕种，那为什么国君还要亲自去耕种呢？许行的道理，就这么不值一辩，但是没有人辩的时候，他照样能蛊惑人。
【“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孟子接着说：“制陶打铁，都不是可以和耕种同时干得了的，那管理国家的事，就是可以一边耕种，一边同时干得了的吗？社会有分工，有官吏的工作，也有小民的工作。只要是一个人，各种工匠的制成品，都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如果都要他自己生产，那全天下的人，都疲于奔命，不得休息，也做不出来。所以说，有人劳动脑力，有人劳动体力。脑力劳动者治理人，体力劳动者被治理。被治理者养活别人，治理者被人养活，这是通行天下的原则。”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水畅茂， 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人，虽欲耕，得乎？”】
“你们许老师说古代圣人是和老百姓一起耕种劳动的。我告诉你，自古就没有这回事！在尧的时候，天下还不安定，洪水横流，四处泛滥，草木繁茂，水泽遍地，禽兽成群地繁殖，谷物却没有收成。禽兽危害人类，到处都是它们的足迹。尧作为天子，劳心治人，责任都在他身上，他一个人为此忧虑，到处访求人才，把舜选拔出来治理天下。尧以天下之忧而忧，舜又以尧之忧而忧。这时草木荫蔽，禽兽纵横，要治水也治不了。舜先派了伯益掌管火政，将山野沼泽的草木烧毁，禽兽赶跑。再派大禹，疏通九河，治理济水漯水，引流入海。挖掘汝水汉水，疏通淮水泗水，引流入长江。洪水退了，在规划沟渠，建立灌溉和排水系统，山野沼泽成为耕地，中国才可以耕种，才解决了吃饭问题。大禹八年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你说他应该和老百姓一起种地，可能吗？”
【“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
“大禹把耕地搞好了，还得有人来教大家种地呀！又命弃为后稷之官，总管农业，教导人民耕种庄稼，栽培谷物的技术。五谷成熟，天下人民都家给人足，相生相养，人口繁盛了。但是这人之为人呐，如果吃饱了，穿暖了，住得也安逸了，但不接受教育，那也和禽兽差不多！于是圣人又忧虑了，任命契为司徒，负责教化人民，让他们懂得人伦大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就是尧，他嘱咐契说：‘慰劳他们，诱导他们，纠正他们，辅助他们，保护他们，让他们各得其所，自己找到真理，然后再加以提携和教诲。’圣人为老百姓操心这么多，他还有工夫耕种吗？”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圣人心忧天下，不是事事都要忧。尧以找不到舜这样的人才为忧。舜以洪水泛滥，找不到禹这样的治水人才为忧；以法治不行，找不到皋陶这样的司法官为忧。把自己的一百亩地耕种得好不好为忧的，那是农夫，那不是天子要操心的事。
“尧舜之忧，唯在得人。忧人之贫，分钱财接济他，叫惠。忧人愚昧，以善道教导他，叫忠。而天下之大，你的钱分得过来吗？你能自己一个个去教吗？治天下之人，忧天下之不治，唯在于选拔人才！所以为天下得人者，才叫仁！你就是有让国之贤，把天下让给别人，那也容易，因为这样你就不承担责任嘛！为天下得人才，把天下治理好，那才是真难！孔子说：‘尧作为天子，真是伟大啊！惟天道为大，而尧能以天道为准则。其德荡荡乎广远，人民都找不到词语来赞美他！舜作为天子，也是伟大啊！其德巍巍乎高大，虽富有天下，却像与己无关一般，一心只以天下为忧！’尧舜之治理天下，难道不是尽心竭力吗？只是不用在耕种上面而已。”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
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人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
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
‘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hao）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鴃（jue）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人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
孟子说完一番道理，接着教训陈相：“我听说有从野蛮走向文明的，没听说从文明倒退回野蛮的。你的师父陈良，是楚国人，悦服周公、孔子之道，到北中国来学习。北方的学者，还有好多赶不上他的。他真是豪杰之士啊！你们兄弟俩，跟师父几十年，师父一死，尸骨未寒，竟然就马上背叛他！以前孔子去世，徒弟们都给他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各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去，走到子贡的住处作揖告别，相对而哭，泣不成声，然后才离开。门人之追思老师，就是这般。
“子贡呢，又返回老师墓地，筑庐而居，又守了三年才回家。子贡对老师的追思，又是如此。
“过了些日子，子夏、子张、子游想念老师音容笑貌，认为有若长得有点像孔子，就像推举有若为师，希望像尊敬孔子一样尊敬他，以慰思慕之意。加之孔门没有领袖，同学们都散了。但是曾子不接受，他们就去说服曾子，要勉强他同意。曾子说：‘不可！我们尊师，是尊其道德，不是形似。老师的道德洁白无瑕，就像用江汉之水洗过，在太阳下暴晒过，真是洁白得无以为加了。老师是无法超越的，也是无可替代的。’
“有若虽然不是圣人，但是圣人门生，又长得跟圣人相似，曾子都不愿意尊他为师。如今像许行这样的男方蛮子，长着鴃舌，就是鸟舌，说着鸟语，来非议我们的先王之道，你却背叛自己的师父去跟他学。你和曾子的差距也太大了。
“就比如一只鸟吧，我听说过弃暗投明，从阴暗的山谷飞向高大的乔木的，还没听说过弃明投暗，从高大的乔木飞到幽暗山谷里去的。”这句话，出自《诗经伐木篇》：“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鲁颂》歌颂周公说：‘周公辅佐王室，于戎狄则击而逐之，于荆舒则伐而惩之。’荆舒，就是楚国和舒国，挨在一起的。像楚国这样的野蛮国家，连周公都要攻击他，你却向他学习，你不是越变越坏吗？”
【“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 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贸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
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xi），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
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
对君子不事耕种的事，陈相无以为便，他又举出别的例子来：“如果听从许老师的学说，则市场上的货物都有定价，没有贵贱之分，一国之人无可欺诈，即使五尺童子到市场上，也没有人骗得了他。天下物品就是因为分了等级，所以就起了争端。如果一概定价，不论精粗，布匹丝绸只论长短，长短相同，价格就一样；麻线丝绵只论轻重，轻重相同，价格也一样；五谷粮食只论斗斛，多少一样，价格也一样；鞋子只论长短大小，大小一样，价格也一样。”
看来许行颇有一些两千年后计划经济的思想。孟子就说：“各种东西质量不同，是物之天性，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之所为，各个都不一样，其精粗美恶，价格悬殊，可能差一倍，可能差蓰，就是五倍，也可能差十倍、百倍、千倍、万倍。你硬要让他都一个价钱，这是要天下大乱。好的坏的一样价钱，谁肯做好的呢？你也说鞋子大小同，价格就同，证明你还知道大小有别。物之有精粗美恶，和有长短大小是一个道理，如果大鞋子小鞋子价钱也一样，还有人做大鞋子吗？如果听了你那许老师的道理，那全天下都争着粗制滥造来互相欺骗，哪里还有童叟无欺的社会？是所有人都一起走向虚伪罢了！这样怎么能治理国家！”
孟子讲的道理好简单明白，不过两千多年后，许行的思想，照样有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