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洗秽
二表姐的宝宝诞生的那天,按照辈分,我升到了小姨,姥爷则升到了外曾祖父。这位1931年生的老人,白眉,鹤发,褶皱的皮肤而仍健康,他抱过新生儿,迎来四世同堂。
他像这样,抱过三代。他生于且成长在最艰苦动荡的一代,他辛劳且生存在物质最匮乏的一代,他沉默且简单在最改革的一代,他活于且平静在这一代。他拥有自己四个时代。
『颠簸』
我妈说,姥爷怕狗,年轻的时候更是恨死狗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俗语都知道,但你要是真被咬过,你就知道有多可怕了。
1931年,姥爷作为家中第5个儿子降生,儿子,男孩,是份力量也是沉重。力量到姥爷全家勤勤恳恳做着小老百姓的过活,沉重到举家缩衣节食供养生存。在姥爷的父亲被莫名被抓走当壮丁从此杳无音信时,姥爷的六妹降生了。父亲的失踪就像打开厄运的水闸一样,从此饥饿和颠簸席卷而来。
席卷而来的还有那场饥荒。在历史书上会看到“1938年5月19日,侵华日军攻陷徐州,郑州危急,武汉震动。6月9日,为阻止日军西进,蒋介石采取“以水代兵”的办法,下令扒开位于中国河南省郑州市区北郊17公里处的黄河南岸的渡口——花园口,形成大片的黄泛区,间接导致惨绝人寰的1942河南大饥荒。”这场饥荒,比洪水蔓延得更为凶残,或许离受灾中心不是那么近,但饥饿仍然来临。那种饥饿是偏心贴后背的虚弱。
饿,饿让人疼痛又让人胆大。富家大户门口有条狼狗,养得一身黑毛,锃亮。饥饿的人吃不到的饭菜,狗能吃。于是,姥爷偷偷去抢。至今,即使我写下这段字,我也无法体会那种酸苦。谁也想象不到。
被狠狠地咬了一口,3道疤痕,还有那保护食物而凶残的眼睛加上“呼哧呼哧”的低吼。饥饿与恐惧,只有7、8岁年龄的男孩。多年以后的噩梦里,仍有那嘤嘤狂吠的折磨。
所以,不管狗多小多可爱,姥爷拒绝它们的靠前,哪怕小狗讨好式的蹭舔,他都转身离开。
而现在,他独居一人,大舅到底还是给他塞条狗,解闷也好,看院也罢,那条小土狗到底还是进到院子里。但仅仅在院子里,不得进屋。姥爷吃面条就剩点面条给它,咸菜多了就给它咸菜,一条狗倒是五谷杂粮全吃了。它曾尝试进屋,但被姥爷赶出来了。那天暴雨倾盆,狗在角落里缩着,姥爷在床上躺了一会之后,又起身找了个大纸盒罩上塑料袋给它。
一生的伤疤,童年的疼痛,一个简单而纯良的老人,用最老百姓的心去记住去恐惧去憎恨,又不忍。这是不能去原谅的阴影,也是时间推磨后的浅浅让步。
饥饿让他瘦弱,瘦弱的姥爷,后来当上了兵。
他只是个通信兵,却当得相当机灵。他经历的战争被写进历史,他则侥幸而无名的经历历史。
通信兵,得给首长扶上马,但他太瘦小,首长看他半天上不上马,就暴脾气下来直接给他先轴上马。这是他小小的占便宜,是炮火连天时刻的小小的开怀。
说到战争,血肉横飞枪林弹雨我描绘不出来,不懂不会更没资格。战争给姥爷留下的最深远的影响就是耳背。他只会自己的名字,但传送一封又一封文件,他有时骑马他有时靠双腿飞奔,他只是个通信兵,也不去询问这场战役究竟在哪,叫什么名字,有何意义。恢宏且让人泪目的历史中有大英雄,生死靠命的战场上则是数不尽的小人物。
他经历解放战争又经历抗美援朝。
抗美援朝时,有次他完成任务归队,经过一棵树下,哎呦喝,有个大鼻子老美挂树上了。估计是跳伞降落时挂树上了。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营地招呼几个兄弟过来把那个美国大兵押回去了。
然后他就被关禁闭了——擅自行动。美国兵有炸弹怎么办,有埋伏怎么办,营地兄弟万一受伤怎么办。
然后他又被放回来得到褒奖——反应迅速,俘虏有功。姥爷不在乎,禁闭他就乖乖呆着,褒奖他就戴着大红花憨憨地笑。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兵。
那场战争,给他了一份爱情。她就是我的姥姥,一个从地主家跑出来的大小姐,上了前线,当了护士。姥爷虽然瘦弱,但周正,还机灵,憨而不讷。他们的爱情夹杂着硝烟,很是真实——那是一种,有一个馒头我就给你一半的朴实,是一种“你先撤退”的叮嘱。过了鸭绿江,她嫁给了他。
『匮乏』
回来了,成家了,退役了,无声的过起了日子。
姥姥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要不然也不敢从软金细玉的家里跑出来往枪炮里钻。她忙着她的事业,风一样的来风一样的走。房子是姥爷一点一点盖起来的,院子里的花花草是姥爷一天一天培育起来的。姥爷从来都是给姥姥整洁温馨的家。
后来有了儿女,粮票油票啥都要票。是的,那是个匮乏的年代,但比起从前的苦难,姥爷仍觉得幸福。
他当煤矿工人,下井挖煤,还有他的大儿子。
我的母亲在家中最小。在我母亲2.3岁的时候,她有天被姥姥抱着,让她看着她大哥的照片,她还不知道,这天她失去了她的大哥。
是场矿难,姥爷轮休在家,大儿子下去了,没了。战争给他的炸弹,震坏了他的耳朵,如今这个命运炸弹,震碎了他的心。折磨他的难道还不够?当年那种饥饿的苦涩是蒙昧的,生理上的,而如今这种苦涩是钻心的,剜骨的。
从那以后,二儿子成了老大,姥爷的二儿子是我的大舅,是妈妈和我姨妈的大哥。他更加爱惜他剩下的那四个孩子,他彻底知道了,和平年代就不是没有死亡,就不是没有失去。他担负起更大的责任,他吞下更大的苦楚。这就是姥爷,一个经历丧子之痛的普通父亲。
四个孩子,长大,姥爷,逐渐佝偻,更加瘦小,但他仍然结实,仍然健康。生活给他削筋般的折磨,而他仍然活得如此勤勤恳恳。
『初明』
我出生时,也是我这代中最小。姥爷退休在家,整天陪着我玩。母亲那时候在医院上夜班,白天补觉,姥爷看着我,防止我乱跑。
他是真的很疼我,疼爱的方式就是给我买好多好吃的,糖葫芦,肉夹馍,他背着我妈给我买糖吃,直到我妈发现我牙不对劲,才明令禁止姥爷给我买糖。他给我梳头,他哪会梳头,但他仍耐心的给我梳,我坐一会就跑,到处跑,他就追着我上楼下楼的,最后他给我梳了满头的冲天辫,足足十来个,头皮都揪得露出来。我不听话,他就用手势做出一把枪的模样,然后用屁声代替枪声,我捂着鼻子跑开,他哈哈大笑。他嬉笑怒骂不藏着,我妈后来跟我讲,我连“妈,爸”还没咋叫明白,先跟着姥爷学会了“妈逼”,还奶声奶气的,差点把我妈气死。
他是这个宅院里的老主人,胡同里的小老头,街道里的老大哥,是个简单而粗糙的老百姓,他最容易满足也最容易难过,他最无私的给予也最舍命的奉献。
生活平淡而无奇,而这次,是生老病死带走了姥姥。
他无言的坐在医院里,平静的。他经历太多了,这种无法抗拒的衰老性的死亡,他是懂得的。他依旧每天整理花草,给姥姥的枕头放好,他用他的方式释怀,并纪念。
『今则』
他也衰也老了,起床要慢慢撑起来。他走不快了,眼睛模糊了。他更加瘦小了。他伸出手,抱住第四代的时候,他满足了。
他多灾多难,经历战争,没人为他传颂也没人记载。所有命运给他的折磨,他交付给时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如此的顽强。是的,他苟且过,恐惧过,奔跑过,甜蜜过,痛不欲生过,快活过,满足过,可以了,生命饱满了。
他只会写他的名字和简单的几个字,加起来不过三四十个。而他,活得结结实实。有些事情,记入史策,有些人物,万众瞩目。他,走过历史的边边角角,平常于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