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011
新来了一个怪人。据说既是异国男孩,又武术了得,韩语却一窍不通,因此没人敢多去招惹。
那家伙啊,是会以要练习为由拒绝跟女孩说话的类型。真的哟!休息的间隙,徐英浩煞有其事地这么说。
啊,是Tao?明天要来一起上课。吴世勋恍然想起老师提过这个名字。“那么,是那种优等生咯?”他说。
“也不是。看起来像混混一样,个儿很高,话也少。脸凶巴巴的,不像中国人也不像韩国人。”
“真是怪人。”
“据说家里很殷实呢,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武术倒是没得说,厉害。”
谁管这个。吴世勋翻了个白眼,心里却朦朦胧胧有些预知般的期待。
练习划划水关系不大,虽然是A班,但只要达到相应的程度,吴世勋觉得稍微自我调节一下更有利于保持状态。由于出道在即,语言课也加了不少,吴世勋当然没什么心思听,出于无聊的驱使,他摸出裤袋里的两条皱巴巴的烟,在上面歪歪扭扭地抄下资料上的中文。
下了课已经是十二点多,吴世勋慢悠悠地收拾完,练习室里只剩寥寥几人。
他躲进厕所里,把mp3的耳机塞进耳朵,听着灿烈给他下载的千篇一律的摇滚乐。他点了一根烟,咬着过滤嘴闭眼听歌。这玩意儿不是非在这儿听不可,烟也不算是想抽,事实上烟味儿叫他呛得慌。但一个人的状态是必须的,无论如何,他想要二十分钟的独自昏昏沉沉的时间。
烟烧到一半儿,半截劣质烟的化身在狭小的隔间里阴魂不散。世勋推开门想通通风,却瞧见一个男孩站在镜子前背对着他,不由暗暗叫苦。
发挥一下魅力,求一求人吧。
世勋捻灭了烟头,抬眼看见那人正举着手机自拍。好家伙,在厕所里弄这个。如此怪人,果然是他了。
“我说谁在抽烟呢,原来是你这家伙,呛死我了。”男孩咔嚓拍完,回过头收起微笑,不满地嘟嘟囔囔。
出乎他的意料,Tao的声音比较细软,说话也比一般人小声,像刚学会使用人话的猫。不,还没学会,这几句中文吴世勋一点不懂,与猫叫无异。
“你是Tao?”
“啊······你是?”
“吴世勋。首尔市长,知道吧?”
吴世勋知道他怎样笑可以使人不知所措,从而不得不容忍他小小的无理取闹。微微地仰起头,稍稍偏向一边,唇抿得很紧,嘴角深深地陷入光洁的脸,从而不上翘也能显现出笑意。不算大的眼挑逗地眯起来,却显得无辜可怜。
可惜的是,黄子韬没领他的情。他俯下身,抽出那截烟,紧蹙着眉说:“你怎么还抽烟?抽烟对身体很不好!还躲这儿抽,你初中生啊?”
他说得磕磕绊绊,还配了好些手势。吴世勋被人发现的紧张一扫而空。怪人,完完全全的怪人!看来这家伙不至于大肆宣扬,也不可能以此作为什么把柄。尽管第一次见面,但吴世勋就是有这种感觉。既然如此,那该好好相处才是。
吴世勋所谓的好好相处就是逗他玩儿。
他摸出另一根烟,在黄子韬震惊的目光下衔在口中,把火柴在金属拉链上擦燃了,轻飘飘地点上。
“一寸光阴一寸金······?”
什么?吴世勋迷茫地歪歪头,才恍然意识到他在念自己烟上写的字,不由低头失笑。烟雾从他笑容的缝隙中漫出,黄子韬捂着脸难耐地咳了几声。那声音像是呛水的小孩儿,又娇又俏。
吴世勋瞥见他手上那截夺过去的烟,便抓过那只手,把烟头放在他掌心里,又把他的手拢成一个无力的拳头。
“见面礼,一点心意。”
“寸光阴?送我寸光阴?那我就收下了。不过你别抽了真的,你还没18呢。”
他当真了!吴世勋看着黄子韬认真的表情领会到了这一点,连苦笑也挤不出来,心里却莫名地冒着奇怪的气泡,咕噜咕噜。有意思,真有意思。
你跟我拍个照片儿吧,拍了我就不抽了。吴世勋连比带划地说。好家伙,我也变成怪人了。
黄子韬左右看了看,勉强地点点头。于是吴世勋要了黄子韬的手机,举在两人面前。模糊的前置镜头里,吴世勋俏皮地吐着舌,全然没有尼古丁污染的痕迹。黄子韬见吴世勋迟迟不按下拍摄键,也犹犹豫豫地伸出舌头。
光无声地闪烁了几下。
世勋翻了几张,翻到了黄子韬刚刚的自拍。他专注地盯着镜子,令人印象深刻的眼形状特殊,眼尾处内陷的阴影和青黑的卧蚕像是能装载无尽的情感,如同某种实验成功的前卫妆容。嘴唇也是从未见过的类型,唇珠的形状使得他显现出含着什么东西的样子,嘴角轻轻地翘起,但实际却是面无表情。
真是漂亮。吴世勋想。
抬眼一看,黄子韬一副要急眼了,却因语言不通而一筹莫展的样子。哎呀呀,要生气了。吴世勋不紧不慢地把手机还给他:“回去吧,好晚了。”
出了厕所门,黄子韬却把世勋紧赶慢赶拉到练习室的角落。此时世勋好奇心全开,什么也不拒绝,只想看这个怪兮兮的中国男孩又要做什么好玩儿的事。
你说了不抽的。这根烟燃完了你再走。黄子韬楞着脖子,肢体语言突飞猛进。
吴世勋这才注意到自己还夹着那根“一寸光阴一寸金”。本来他也不打算再抽。他把mp3的耳机拿了一个给黄子韬,如愿以偿地看见了黄子韬别扭又委屈的表情。
于是他们靠在练习室已经熄了灯了半边的角落,看着烟头微弱的光亮闪闪烁烁。黄子韬因为尴尬和气恼而粗重的呼吸声也在吴世勋耳边闪烁着,仿佛是这根烟本身的呼吸。
Tao,这根烟上的字,中文里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光阴,光阴是什么,就是time,很珍贵。像黄金一样。
那你那根呢?
就是光阴比黄金还贵,黄金也换不来。
一会儿一样一会儿更贵,这不是矛盾的嘛。
我们中国话很深奥的。
沉默了半晌,mp3循环到了世勋自己喜欢的歌。黄子韬精神一振,竟然跟着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世勋有点鄙夷地瞧着他,自己也不由跟着哼哼。下一首是纯音乐,黄子韬并没有死心,满嘴乱加词儿,中英韩混在一起,世勋捂着眼笑出声来。
一首歌过去,“光阴”化为灰烬,白惨惨的一截儿连在上面,有点像小动物的骸骨。世勋一吹,就啪嗒地断开,掉在Tao的白球鞋上。
光阴有什么好珍惜?至少现在不是。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浪费,轻轻一吹,就廉价地四散。反正是无穷无尽的东西。像这样和陌生的练习生在夜晚等着一根烟白白烧完,有什么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又循环到了灿烈选的摇滚乐,黄子韬皱皱眉,不再跟着唱了。眼看他将要松懈,世勋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双眼一闭。果然,黄子韬的肩头立即紧绷起来,硬邦邦的磕得他难受,但世勋毫不在意。他一想到黄子韬此时圆睁着眼、眉惊讶地上挑,随后又可怜巴巴地皱在一起,下唇不自主地撅着的表情,就乐得忘乎所以。他没见过这副情形,但想象起来轻而易举。这个人有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和·······
香味。
劣质烟的壳被渐渐剥开,一种莫名的香便后知后觉地浮现。这不是能闻到的气味,而是当意识到时,它已在体内循环完毕,温吞吞地栖身于脑中。是那种意识中的香。不同于这个人富有攻击性、漂亮得很是凛冽的外表,他的香气古典而温柔,像是长寿的古木,让世勋高涨而浮躁的心情安静了一点。
火灭了。
还剩一个“金”字,歪歪扭扭地趴在过滤嘴上。世勋要回黄子韬的“寸光阴”,写上自己的电话,又塞到黄子韬手里。
“我是吴世勋,明天开始和你一起上课。初次见面很愉快。”
旋即他转过身,雀跃着蹦出练习室,隐约听见一句小声的“再见”。莫名其妙的欢乐和期待拥着他的心,飘飘然地为这段时光镀上金色的光辉。
后来吴世勋收拣这些记忆的时候,就像去触碰那块惨白的灰烬。触碰之前一切相安无事,却在他碰到的瞬间灰飞烟灭。他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将他们收拢到一堆,但最为关键的部分却像那个带着“金“字的过滤嘴一样,像年轻的时光一样,被曾经的自己毫不怜惜地扔到什么旮旯,只剩荒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