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付逸宁(我的女儿)
“金鱼的一生,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这是母亲在和我分别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她和我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纱网,她一如既往地慈祥地对我微笑,我却不知怎的不敢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我只记得接下来兜住她的网就被一只大手提起,供养她的鱼缸水从网眼中一滴一滴地渗漏下来,我不知那其中是否也有母亲不甘的泪水,直至最后一滴水也被漏干,母亲终于被暴露在了刺骨的空气里。
我不敢去看母亲被装进塑料袋里时的眼神,也不敢想象她以后会经历的日子,我只知道我就如同在游的每一位一样,有朝一日也终究会游向那肮脏的下水道。
这大概就是金鱼的宿命吧。
“你又在想什么呢?”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见小红正靠着缸壁,漫不经心地看着我。
“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了。”
我抬眼看了看这把我们围住的鱼缸。
“这鱼缸晶莹剔透的,住在里面外面什么都看得清,可总觉得心里没了着落似的,不踏实。”
“你天天想这么多,迟早要把自己想翻白。”
小红投来一句没味的话。
他是同我一起被买来的,我当时已经怀了身孕,我还记得当那张大网呼啸地向我网来时,我拼命地想要逃跑,但却还是慢了一步。我好像听到耳边我丈夫一遍遍呼喊着我的名字,喊得那么绝望,那么撕心裂肺。
哼哼,也许我当初就不应该爱上一条鱼吧,早知道会有分开的那一天,不如早点割舍,也就不用那么伤心了。
那天我们游在塑料袋里,一路颠簸,我呆呆地游着,眼泪早就哭得比空气还干。
小红游在旁边,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悲伤。
他看着我不耐烦地说:“你堂堂一条母鱼,那么大的个子,却哭得比谁都难看,又有什么用?你要是真想不开,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塑料袋上,倒也赚个痛快,也省得以后有鱼跟我抢食。我先把话说下,既然你已经怀了身孕,我就断不会动你,你若还有一口骨气在,我们二鱼今后共谋生路,九寸鱼缸里也好有个照应。”
有时我真羡慕小红,这鱼好像从不懂得悲伤似的,给食就仰头吃个欢,不给就低头撮鱼粪,从没见他考虑过将来,也从没见他执着过过去。
思绪又回到鱼缸中,我照着缸壁瞥了瞥,眼见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眼下我只盼能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也算是与我那福浅缘薄的老公一个交待。
思绪中只听咔一声,我闻得是客厅灯已关,又到了歇息的时候了。
一夜无梦。
早起,我在傍早时分睁开双眼,天还是死气沉沉中透着一丝微亮,小红还在酣睡,我以前从未起得这样早,今天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相,只觉得心中隐隐地慌乱。
突然,我腹中传来一阵绞痛,我意识到自己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要来到了。我无意间瞥见了小红,突然心中一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滚滚涌来。
我在看向小红的一刹那,突然隐约想起我母亲还在时,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番话,她说我们金鱼天生就是母子分离的命,不论是多么亲近的骨肉,在生下来后都会马上被养鱼的捞出,从不给我们多看一眼的机会。
还记得那时少不更事的我天真地问妈妈,那如果不捞会怎样?
我只看见妈妈那不太会做表情的脸上,嘴角仿佛抽动了一下,之后她说的那番话,让我头一次对自己的鱼生产生了质疑。从前我总是觉得,自己不过就是托生了一条啷当鱼命,除此之外跟人也无有什么区别,但自那之后,我好像真的在每一次从缸壁上照见自己的样子时,心理生出了一种厌恶,一种恐惧。。。
不行!不能让小红看见我的孩子!我此时心里唯一仅存的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让他们在出生的下一刻就被捞出这个鱼缸,越快越好!
可是那个养我的人此刻在哪呢?恐怕还在屋里睡觉吧?可笑她不知道我这一家母子的性命全都要托付到她身上了。我惊恐地看着小红,感受着自己腹中越来越剧烈的翻腾,我一定要坚持,坚持住!只要等到那个养我的人醒来,我的孩子们就安全了!
一刻,两刻,我总觉得我身边的时间过得这样慢,慢得就好像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时空里我丈夫温柔地看着我,握住我的鳍,喜极而泣地对我说:“老婆,辛苦你了,你快来看看我们的孩子!”
啊,我们的孩子,在哪呢?我虚弱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向我的身边,一个粉粉的小肉球活泼地游动着,越看越觉得着人怜爱。
这就是我的孩子啊。。就下一刻,我忽地睁大了眼镜,这个不是梦,不是梦!在鱼缸另一侧靠着,一边睡一边吐泡泡的,不正是小红吗?而我身边游动的这个小家伙。。天哪,我大红一辈子精明,怎么偏偏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睡了过去,竟然迷迷糊糊地把孩子生了下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难道我十天怀胎孕育的骨肉,竟要悉数葬身这条红鱼的肚中?
“这是你的孩子吗?长得真可爱。”
我一个哆嗦,抬头一看,小红哪里还在睡觉,不知何时已经睁大了眼睛,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的孩子。
此刻我也顾不上害怕了,只觉胸中一股火起,我仰起头正视着小红,强忍着喉咙中的颤抖对小红说,:“小红,你可要想好啦,我鱼大红在鱼堆里虽说算不上什么厉害人物,但是你若是动我孩儿一根汗毛,与你同归于尽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小红也看着我,我知道我说的话他每一句都听进去了,但他看起来不似害怕,也不似生气,他只平静地把脸别过,片刻之后,在他回过头来时,我好像隐隐地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悲凉。
“你知道吗?他们都说我们鱼是上辈子犯了背弃天理纲常的大罪,这辈子才被佛祖投下了畜牲道,让我们遍尝亲人互食,骨肉相残的惨景。”
我呆呆地看着小红,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不似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小红了,也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
小红的身子突然一颤,下一秒,他突然猛地大吼一声——“我觉得他们他妈的都是放屁!”
小红的这一声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玻璃缸都被这吼声震得一颤。
小红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重地又看向我,眼神里已经不再有波澜:“你放心好了,我决对不会动你孩子一下。”
小红平时话一出口从不沾地,我听着也都是信一半忘一半,可这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觉得他的这一句话,这一个眼神,好像就有过去鱼缸里的假山一样重,我突然就感觉一点都不担心了。
我就这样把孩子顺利地生了下来,天也几乎大亮了。
我满心感谢地对小红说,小红,多亏了你,你这份功德我大红这辈子拼死拼活也要报。
小红也欢喜地看着我的一群孩子,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们:“我们鱼族世世代代都漂流在河里,过的从来都是见什么吃什么的日子,此刻我虽心里不愿想,但看到这些小家伙,心里还是着实地觉得好美味。。”
他眉头又是一紧:“果然,我们鱼族都是天生的下贱坯子。”
又过了一会,养我们的那个人终于起了床,一发现我们就乐得手舞足蹈,很快,我的孩子就被她用一张网,一只一只地捞出了水缸。
我看着他们被渔网捞起,还好奇地回头看我,我忽然就想起了妈妈那时看我的眼神,我好像忽然回过劲来了似的恍然大悟——我妈妈当时根本就没有害怕,她当时之所以那样看我,只是因为——“妈妈。。”我眼里泪珠滚下——只是因为她舍不得离开我。。。
我心中顿时又觉得酸楚又觉得温暖,好像才死了一回,又好像刚刚获得新生。
时间又平淡地过去,这些日子我虽然也是过得毫无声色,但一想到我的孩子不知在房间的哪个角落正欢快地追逐打闹,我就觉得每天过得好有滋味。这件事过后,我和小红好像也不似从前那般互看不顺,我也渐渐能把他当条值得信赖的好鱼了。
“你说,我们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被玩腻了,然后那人就会开着车,找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把我们都放了呢?”我问小红。
小红好像也被我这异想天开的想法逗笑了:“你呀,还是少想这些为好,身为鱼,最大的忌讳就是一天总想着那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就越出不来,不如老老实实做一条傻鱼,说不定哪天我们那老板还真发了个善心,等那天你再高兴也来得及。”
我也笑笑,是啊,还是老老实实做条傻鱼,少想那些才好。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已经和这鱼缸里的每一处角落都相处得十分习惯了,连这四面通风的玻璃壁在我眼里好像也多了份安全感,我懒懒地醒来,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口鼻中不知怎的有点刺刺的难受。
“现在是什么时候啦?”我眼也没抬地问小红。
“喂,你怎么不说话啊?什么破毛病。。。”
我不耐烦地游起来,只见小红那双没有眼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上,那神情肃穆得让人秉息,好像在看一个上帝,又好像在看一个死神。
“你发什么疯啊?啊?”
我游上前去。
小红今日不知是怎么的,总感觉不像平日那么灵巧似的,眼睛里好像少了几分精光,连鱼鳍都显得有些软弱无力。
“你还没发现吗?”小红平静地说。
“发现什么啊?”我抬头沿着他的视线忘去,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缸边被放了一盆绽放的红花,美得扎眼,煞是好看。
“哈哈,挺不错的啊,没想到她还懂这个。”我笑笑。
“有毒。”
小红面无表情。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有毒?什么有毒?”
“花有毒,水也有毒。”
一听这话我顿时急了:“怎么回事啊?你开玩笑的吧?”
小红无力地看着我:“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发现,看来命挺硬啊。”
他抬头望着那盆花接着说:“这花是新买来的,以前不在这。”
“对啊。”我说。
“这花被人洒了农药了,可怜这家人还傻兮兮买回来放在鱼缸边,毒都落下来溶在水里了。”
一听他这话一点不像开玩笑,我顿时慌了:“那怎么办啊?快让那家伙来换水啊!”
“她不会来的,没有人会发现,恐怕直到我们中的一位被毒死,才会被人注意到吧。”
我顿时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是啊,对于我们来说是联系生死的鱼缸,在他们看了也不过是闲暇之余装点厅室观赏把玩的摆设而已。
“看来 。。我们是要死啦。。。”
我一口悲怆涌上心头,只觉得喉咙里哽着,到头来只吐出这一句干巴巴的话。
“哼,没种的东西,那可还不一定呢。”小红突然精神了不少,他转向我,对我说:“你记不记得她平时是几天换一次水?”
我还正在难过上,哪有心思回答:“不知道。。三天吧。。。”
小红突然用鳍啪地扇了我一巴掌,我一下子急了:“我都要死了,你怎么不扇那盆花,扇我做什么?”
小红好似比刚才精神了许多,眼睛瞪得老大:“都说鱼傻,看来这话果然不假,你给我回过神来好好想想,三天,就三天,熬过来我们的命就都能保住了!”
我一听这话,才忽地回过味来,方才还觉得自己这回必死无疑,几乎半个心绪都已经放在阴曹地府了,听他这一说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不用死了,不由得一阵激动。
“哈哈哈!小红!你可真是鱼中的金龙鱼啊!不就三天吗,你怎么不早说啊,三天还不是好挺的?”我重得生机,当时高兴得几乎跳出了鱼缸,现在想来,我好像高兴得有些过了,忘记了看看我身后的小红,和他渐渐灰暗的眼光。
三天到了,她换掉了这缸已被毒药泡透了的水,也搬走了那盆催命的红花。
我重新地畅快地呼吸着,在玻璃缸里一圈又一圈地游动着,这养鱼的还真是粗心大意的,买的这鱼缸也太宽了,游起来大得很,弄得我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我停下来靠着缸壁歇息,抬头看着已经没有红花遮挡的天花板。
你说得真对,我心想,过了三天她果然吧水换了,
真该感谢你。
我眼里不知怎的充满了滚烫的泪水,我想控制,可好像止不住似的,开闸了一样涌出来。
小红死了。
我觉得自己可真傻,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小红身为一条公鱼,体型比我小那么多,对我来说是一倍的毒,对他来说就有两倍那么多。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一刻起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的话,至少我可以对他说不要怕,你不用担心,像你这么好的鱼,佛祖一定可以原谅你前世的过错,你很快就会重新出生,出生之后你是人,有一个很幸福很幸福的家庭,你会很快乐很快乐地过一辈子,再也不用害怕,再也不会难受了。
可是等我知道时已经晚了,我眼看着小红迅速地衰竭下去,他的鳍不再管用,连支撑他的身体都做不到了,我记得他在弥留中嘴张得老大,好像有十万个不甘地直直地盯着我,我默默地看着,看着他的尸体一点点冷却,一点点僵硬,最后被那个人发现,被冷冷地打捞出去,冷冷地丢掉,丢进那无人问津的下水道。
我独自在这空空的鱼缸里徘徊,彷徨。
同样都是活,我日日看着那些高大的人把我们摆弄来摆弄去,而我,甚至从来没有过选择鱼缸大小的权力。。想起小红临死前的眼神,我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句话:“半个鱼生尽遭玩弄折辱,……身先死,不甘,不甘!”